《三人行》謝邪

1、午夜降临前

　　2016年7月15日，深夜十点半，安静空旷的办公室，噼噼啪啪敲键盘声和打印机的嗡嗡声格外清晰，杨雪辞停下键盘上小幅度跳跃的手指，起身离开工位，从打印机上拿起一叠微烫的A4纸，确认无误后装订成册，弯腰放进左边的抽屉，起身是才意识到颈椎酸痛异常，遂抬手轻揉颈椎，余光看到腕上的手表，低叱一声，拎起包，直奔而出，再晚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了。

　　“哒哒哒”高跟鞋快节奏的敲击着沥青路面，仿佛一首古曲，“啪”不和谐的音符打乱了节奏，杨雪辞甩了甩右脚，感觉没有大碍，“哒哒哒”节奏更快，心里想着，去总部开会真麻烦，必须正装高跟鞋，人人谦虚恭敬的坐在长长的会议桌两旁，煞有其事，内心却在百花齐放的翻白眼。

　　转过园区大门，明快的古筝曲响起，是将军令最激烈高昂的第四段，杨雪辞边走边拉开包，伸手去翻永远躲在摸不到角落里的手机，乐声渐止时，终于勾到手机，刚要拿出........

　　“啊.......”杨雪辞惊呼一声，堪堪避开从上坡冲过来的山地车，车主紧急偏了方向，避免撞到人身上，但擦身而过时车把还是挂住了包带，倾了口的包，东西撒了一地，手机更是被甩到地上，卡在了紧急刹车下终于停住的车轮下。

　　杨雪辞只来得及看见李清的头像闪了一下，整个屏就灭了，疾步走过去，蹲下来，捡起手机，握着已经变形的手机，杨雪辞没有站起来，突然感觉有点茫然和不真实，脚踝处隐隐痛起来，我靠！这都他妈的是什么事。

　　一束刺眼的光迎面照过来，杨雪辞猛然抬起头，没有避也没有眨眼，强光刺激下，眼泪迅速的跑出来，积蓄在眼眶里，用浸泡的方式保护着脆弱的眼睛，充分展示着人体构造的绝妙。

　　杨雪辞直直的瞪着罪魁祸首，眼泪直流，却没弱了半分气势，骇的对面的男孩手一抖，手里的手电差点脱手而出。

　　“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一直蹲在那，想看看什么情况，不好意思哈，转角还刚好是斜坡，我看到你时已经晚了，不是故意的。”杨雪辞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耳机，T恤牛仔电脑包，典型的园区程序员。

　　“你瞎吗？还是我瞎了你负责？”杨雪辞冷冷开口，略带刻薄，多日沉积的情绪却意外有了一丝纾解。

　　“哦，我瞎，我瞎，我的错”，男孩这才想起关掉手电，强光消失，男孩摇摇头，那张因强撑而流泪不止的脸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杨雪辞抹了把满脸的泪，眨了眨刺痛的双眼，然后开始一件一件捡东西，男孩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手忙脚乱的帮着捡着东西，捡起一个四四方方，像手帕纸但比它大一点的东西，捏一下还软软的东西，女孩子的东西还真奇怪，“这是什么？”

　　杨雪辞捡起一包湿巾，扫一眼后说，“卫生巾，没见过的话，送你了。”

　　男孩低头认真看了一眼，“原来长这样啊，看着还挺可爱，但......不好用的样子啊。”说着又好奇的捏了几下。

　　杨雪辞觉得那片卫生巾真是没法用了，就不再提它，“手机、镜子、口红，都不能用了，差不多......七千块吧”，杨雪辞吸了下通红的鼻子接着说，“这之前，我要用你的手机回个电话。”

　　男孩把手里的卫生巾递过去，杨雪辞接过后转手插进了他牛仔裤的口袋里，“送你了，提前研究一下，以后有了女朋友，让你买时，免得不认识。”

　　“以后？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没女朋友？”

　　“我有带脑子出门。”

　　“就因为我不认识它，说不定我只是不认识这个包装的而已啊。”

　　“有这个可能，但你刚说的是‘原来长这样’而不是‘还有这样的’”

　　“哇，好厉害。”

　　“瞎猜的，猜错又没事”杨雪辞手指了一下男孩惊讶的脸，“猜对就你现在的反应，多好玩。”

　　“哇，我更喜欢你这个语气。”

　　“手机拿来。”杨雪辞没有继续上个话题。

　　“好”，男孩解了锁，欢快的递过去，不忘好心的问，“你记得号码吗？”

　　杨雪辞没说话，按键的间隙，抬头扫了男孩一眼，男孩立刻缩了缩脖子，识相的没有再说话，自然是记得的，不然借什么电话。

　　电话接通后，杨雪辞踩着花坛边沿边走边打电话，男孩无聊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不时抬头瞧瞧前面那个有点单薄的身影。

　　十几分钟后，杨雪辞走过去，一脚把男孩刚踢了半天的小石子给踢的远远的，男孩惊讶的抬头，杨雪辞看着那颗咕噜咕噜滚远才收回目光，心里有一丝快意，这样蛮横不讲理抢人东西的感觉真好，把电话送回他手里，“现金还是转账？”

　　男孩隐约听着电话里说着离婚什么的，借着灯光打量面前的女孩，齐耳短发，乌黑透亮的眼，消瘦的身材，清爽简单的一个女孩，比他大不了多少吧，没想到那么早就结婚了，还要离婚了，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阴影里看不见男孩的眉眼，杨雪辞等了一会没得到答复，只得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现金还是转账？”说完不无讽刺的加了一句，“还是想赖账？”

　　“没有”，男孩果断的说，“只是.......只是我现在没钱。”

　　杨雪辞盯着男孩，嘴角的弧度慢慢上扬，眼睛里却全是嘲讽，男孩这才惊觉面前的女孩绝不是他的同龄人，同龄人不会有一双通透到让人看了不舒服但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的双眼，那里面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

　　“你别不信啊，我刚上班不久，上个月的工资买了辆山地车，就没什么钱了，而且我给家里保证过了，不给家里要钱的，同住的三个同学和我一样，不对，他们还不如我呢，已经吃了三天泡面了。”男孩着急的解释。

　　杨雪辞眼眸里的挑衅淡了一些，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知道他的话是真的，从事了多年的人事工作，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就是因为知道是真的，所以才吵架的力气都没了。这世上，比遇到事故更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一个很穷的肇事者。

　　杨雪辞看了看表，已经赶不上地铁了，索性走两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让被高跟鞋折磨的酸痛难忍的脚暂时休息一下。

　　杨雪辞不语，男孩更加着急，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拉过身后的大包翻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我一定会还钱的，大不了按揭还你。”

　　杨雪辞接过身份证，看着证件照上年轻的眉眼，悲喜难辨的叹了一句，“真年轻，93年的人。”

　　男孩抱膝蹲在杨雪辞面前，“我叫陈君豪，就在园区上班，做手机APP开发的。”

　　杨雪辞垂眸，他很乖的蹲着，仰着头，灯光打在他年轻的脸上，青涩又明澈，不像她，不管工作还是生活都混沌一片，分不清好坏，“行，我给你留个卡号，看在你年轻的份上，给五千吧，我就当破财消灾了。”

　　“不，说七千就七千，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赔款，必须给够。”陈君豪说的特别豪迈。

　　“我成全你”，说完杨雪辞忍不住笑了，“给你开个好头，但最后还是好的结尾。”

　　可能是自从遇见后，杨雪辞的表情就特别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尖刻，目光更是锐利如刀，此时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绵软，有种流光碎影的温柔，陈君豪觉得自己的心攸尔软了一软，裂开嘴，漏出一口大白牙，笑的见牙不见眼，“你有心事，不开心？”

　　白牙晃的杨雪辞母性泛滥，差点没脱口而出，不让赔了，咳了一声后才开口，“小孩子懂什么？”说完掏出随身的纸和笔，写了账号和名字。

　　“不懂才有资格当树洞啊，这样才安全。”陈君豪接过便签，氛围一缓和下来，话就多了起来，“杨雪辞，这名字好听，对了，你也在这上班吗？也是今年刚毕业吗？”

　　杨雪辞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君豪说，“姐姐今天生日，三十岁而立的生日，还有，现在的小屁孩都这么哄人的吗？”

　　“三十，我才不信？”陈君豪一点也没有小心思被看穿的不好意思，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你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我才信。”

　　“不信拉倒”，杨雪辞笑了笑，本不想和一个小朋友继续讨论年龄这个问题，可看着男孩鲜活的面孔，再次开口说，“你知道吗，有的人，年轻时嫩的不太明显，年龄大点的时候老的也不太明显。”

　　陈君豪哈哈的笑起来，“有的人？你这样黑自己，你妈知道吗？”说完也不嫌脏就那么顺势坐在杨雪辞面前的地上，一副知己好友秉烛夜谈的架势。

　　杨雪辞睥睨一眼坐地上也很自然的人，闲闲开口，“但也有的人，年轻时特别的水嫩青葱，非常年轻，可是稍微老点，也凋谢的特别快，比如你这样的，你妈有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吗。”

　　陈君豪掩饰性的摸摸脸，“说话这么直接，真的好吗？”

　　“直接好，比憋屈好。”杨雪辞这才发现和陌生人聊天的好处，轻松，无所顾忌。

　　“怎么了，受欺负了啊”，陈君豪好奇的问，“要不我陪酒，你讲故事。”

　　杨雪辞低头轻笑，觉得这个树洞还不错，但她还不需要，“你没酒，我也没故事。”

　　“怎么会呢？”陈君豪问，这样奇特的一个女生，怎么能没个故事呢，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杨雪辞自顾拿出烟盒弹了弹，一支细长的香烟滑出，夹在指间，对着陈君豪晃了晃，问他是否要一根。陈君豪没有一点惊讶，反而一脸欣慰的摇了摇头，然后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耳尖慢慢红了起来，灯光下看起来还毛茸茸的，格外可爱。

　　杨雪辞“噗嗤”笑出了声音，越笑越觉好笑，心想，这大概就是年龄增长的唯一好处，永远不再是手足无措，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

　　在杨雪辞的大笑声中，陈君豪红着脸，拉过自己的包，拿出一罐红牛，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罐子递过去，杨雪辞疑惑的看了一眼，没接。

　　“给你放烟灰的，在家时管的严，上班后忘了学，下次见时就会了。”陈君豪有点别扭的说，撞到人都没见他不好意思。

　　杨雪辞笑的更大声，陈君豪看着在夜色里笑的花枝乱颤的人，小声的嘟囔一句，“有这么好笑吗？”

　　杨雪辞摆摆手，“没有，只是我想笑而已，不吸烟很好，不要学，会了才丢人。”

　　陈君豪不屑一顾，“那你还吸，我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幸好这话是你说的，要是别的人边点烟边这还这么教育我，我绝对站起来就走，长辈们这个样子最讨厌。”

　　“我啊，不是心情不好嘛。”杨雪辞说的理所当然，get到了和陌生人说话的乐趣后越发觉得好玩。

　　“心情不好就抽烟？”

　　“不是”

　　“那你吸烟干嘛？”

　　“不干嘛。”

　　“唉，你看，说着吸烟不好，怎么又点一支？”

　　“因为你不会，我故意的啊。”

　　“这样很好玩？”

　　“好玩”

　　“我去，这么任性，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