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携手同行

8、第八章

　　那女鬼一身藕荷色绫罗，鸦青秀发间簪了一朵白色的小花。长发垂下，容颜半掩，只余半边用胭脂涂抹的极其惨白的脸，以及脸颊上圆圆一坨腮红。

　　她臂弯中拖着一个孩子，还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动静在女鬼的嚎叫声中听得不甚清晰。

　　见阿彤现身，原先吵嚷的门口猛地一静，众鬼不约而同的往阿彤身上瞧。那些个目光中，有敬畏，有艳羡，有绵绵情意，也有戏谑。

　　阿彤不疾不徐环视群鬼一遭，直把他们看得羞的羞，怕的怕，悉数低下脸去，才淡淡开了口，“若是无事可做，爷可以给你们找些事儿！”

　　众鬼听了忙一哆嗦，纷纷跪下七嘴八舌表忠心。阿彤却不理会他们，把目光定在了最前方那个女鬼身上。那女鬼也不怯她，直接睁圆了眼睛瞪过去。

　　郑玉郎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有趣，不由多打量了那女鬼一眼，见她姿色也无甚过人之处，忽略那一层厚厚的白粉，勉强算一个中人之姿。这倒令郑玉郎愈发好奇起来，这个女鬼到底意欲何为。

　　片刻寂静之后，那女鬼看着大门正中央容颜俊逸的阿彤，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抱孩子的手甩了甩袖子，掩面又嚎啕起来，“啊啊啊——我苦命的儿啊！你说你这爹怎么就这么狠心呀！可怜我跟了他，一夜夫妻，什么福都没享过，反倒让你跟着我遭这样的罪——啊呀，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呐！”

　　女鬼的声音咿呀婉转，使闻者莫不哀痛，即使是已知真相的郑玉郎都忍不住侧目看向阿彤，思量着阿彤究竟是不是这幅体态下和人家乱来，始乱终弃来着。

　　“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掉！”

　　阿彤的声音冷冷响起，郑玉郎讪讪赔笑，忙闪到一边当个隐形鬼。

　　女鬼还在那里哭诉着，阿彤目光如炬已经在她身上过了一遭又一遭，无数个可能在脑海中掠过。她在清城霸道惯了，和周边几个地方的妖魔鬼怪相处的不甚友好，这一回是不是他们使计败坏自己？

　　只那么一想，阿彤便把这个可能排除了——她在这里呆了千百年，喜欢她的一如既往喜欢，不屑她的一如既往清高，名声在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阿彤抬头再看，围着的鬼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不由头痛起来，“郑玉郎，你还愣着作甚，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啊？”郑玉郎被点名，懵了一下，又迅速反应过来，抄起镜子就往台阶下走。

　　到了女鬼跟前，郑玉郎收住脚步，温声问道：“姑娘，你从哪里来呀？”

　　女鬼听了，掩面拭泪的手一顿，摇头。

　　“听你说这个叫阿彤的鬼对你始乱终弃，哦，你不要怕，我是鬼差，专管鬼界的不平事。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也好为你做主。”

　　女鬼愣了愣，摇头。

　　郑玉郎心里有了计较，拿出幻镜摆在女鬼面前，催动法术，幻镜中涌出粼粼波纹，隐约几下，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田地里被烤的裂开一道又一道的深壑，地里的草被太阳晒得蔫了，庄稼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田野往南，是一处被晒干的小河湾，岸边跪着几个村子的男女老少，他们跟前摆着一处祭台，祭台上绑着一个新娘打扮的少女，少女身下，是一垛干柴。

　　近看之下，那少女二八年华，不甚美丽，只是皮肤细腻，看着不像是庄稼人家的孩子，正是眼前抱着孩子的女鬼。

　　“老天爷啊，求求您发发慈悲，降些雨吧！我们把村子里最年轻漂亮的少女祭献，求求您降些雨水给我们吧！”

　　跪在最前方的长者说完，用力磕了一个头，他身后的其余村民也跟着磕头。三拜之后，长者起身，接过来一个青年点好的火把，投向少女身下的干柴。熊熊大火立刻起来，大火中少女被束缚住手脚，堵住了嘴巴，不断的挣扎，却于事无补。

　　这时，一道金光落在少女身上，隔绝了滔天火势。村民们不明所以，只当是上天的示下，忙不迭的跪下磕头。就在此刻，平地里卷起一阵风，等到风散，祭台上出现一老一少两位道长。老道长臂弯里插着一柄拂尘，仙风道骨，小道长跟在老道长身后，背着包袱，稳重自持。

　　身在画面外的阿彤看见了这二位道长，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画面中，村民们拿开袖子，想要一探这阵怪风的究竟，大眼便见过这二位道人。

　　老道人为救姑娘性命，答应村民们开坛作法，三日之后求得大雨，庄稼得了雨水滋养，姑娘的性命也得以保全，皆大欢喜。可道长要走时，姑娘跪在道长身边，说要拜老道为师，做个女道，潜心修行，再也不过问红尘是非。

　　老道人觉得不妥，再三盘问下，姑娘终于吐露缘由——原是姑娘被家人坑骗，强行绑上祭台，如今又要把她卖掉换粮食吃。姑娘寒了心，铁定要出家。老道见她意已决，多说无意，便应下来，想着把她带回山上，交给师妹当徒弟。

　　姑娘跟着老道出家了，她家里人觉得面上过不去，向官府报了暴毙，勾掉了她的户，从此人间就再无她的正当身份。这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左右到了山上拜师之时还会重新入籍，可变故就发生在回山的路上。

　　姑娘与小道长跟在老道身边，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成熟稳重，同吃同睡，年纪相仿，很快便生了情意。

　　可巧的是，那小道人名字唤作阿童。

　　小道人知道出家人不可动凡心，可一见到姑娘的脸上的笑容，从来平静如湖水的一颗心就不自觉涌出惊涛骇浪。于是，瞒着老道人，二人有了首尾。

　　俗语讲，“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时间久了，老道人终于也发觉了这二人的不对劲，在二人互诉衷肠之时将他俩捉了个现行。小道人对姑娘情根深种，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被老道人驱逐出师门，姑娘只算是个俗家弟子，犯了戒，也紧接着被老道人赶走。

　　二人做了一对落难鸳鸯，寻了处青山绿水结庐而居，可小道人身不在师门，心里仍记挂着斩妖除魔、肃正八方之事，闲暇时也帮着周遭的百姓除妖捉鬼，在乡间颇有一番美名。

　　时间过了五个月，姑娘怀了身孕，而彼时乡间出了一个溺死的女鬼，游走于乡里城间，不知多少道人、无辜百姓丧命于这厉鬼手下。小道人看不过，自告奋勇前去捉鬼，留下姑娘一人挺着大肚子在家中待产。

　　又过了五个月，瓜熟蒂落，姑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小道人却一去杳无音信。乡间有传言称小道人死了，也有人说小道人捉鬼有功，受到了朝廷嘉奖，娶了高官之女，众说纷纭。姑娘并不为所动，带着孩子继续在草庐里等候。

　　第三轮五个月，此地爆发了一场瘟疫，据说就是因为那厉鬼引起的，姑娘所居住的小乡尤为严重。眼看着瘟疫蔓延，朝廷下令封闭此处，而姑娘与幼子未免遇难，姑娘在一个萧瑟大雪夜染病去世。

　　三日后，孩子冻死在姑娘的臂弯中。

　　看到这里，女鬼的记忆已经被悉数唤起，她低头看着闭着眼睛吐泡泡的孩子，血泪汩汩不绝，沿着素净的衣衫滴落到地板上，不多时就染了一片红。

　　镜中的故事还在继续。

　　时间到了第二年春日，瘟疫终于得到控制，这里也终于不再用重兵把守封锁。春分那日，老道人提着一个坛子来到了小乡，推开了草庐那扇落了一层灰的大门。

　　草庐里只余两幅枯骨，老道人把坛子放在尸骨旁边，静静站立到第二日的黎明。

　　东方既白，老道人挖了一个深坑，把坛子并一大一小两幅尸骨埋在一起，起了一座坟，坟前立了一块木牌，光秃秃的，并没有任何字叙。

　　“师父……”女鬼抱着孩子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众鬼见了这故事，唏嘘不已，有的已经哭得比那女鬼还要凄厉。郑玉郎收了幻镜，内心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低低叹了一声，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不外乎“造化弄人”。然天命如此，哪一个又能与天抗，搏一个圆满呢！

　　念及此，郑玉郎抬眼看向天上一轮新月，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他生前是个怎样的造化，有没有个姑娘为他生，为他死，而他又为谁生，为谁死？

　　“英娘？”

　　阿彤的声音打断了郑玉郎的思绪，她脚步不稳地走过来，蹲下身体，伸手去紧紧抓住那女鬼的胳膊，不安问道：“你是英娘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