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携手同行

2、第二章

　　幽深夜色中，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一起往这边飘过来。

　　白色的那个一瘸一拐，右边的袖管空荡荡的随风摆动，左手抱着一样东西摁在胸前，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相比之下，黑色的那道身影就显得有些瘆人了，颈部以上空无一物，双手托着一个头颅放在胸前，长发飘飘，漆黑的眼洞里迸发出血红色的光亮，正直勾勾的盯着郑玉郎这边；红红的舌头从嘴里面探出来，随着黑色身影的前进，一甩一甩的，并不停叫唤着“郑老弟”这几个字。

　　“黑白无常？”郑玉郎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认错鬼后，“哈哈哈”仰着头大笑，“你们两个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黑无常吐着长长的红舌头过来，“郑老弟，你快别笑了，快救救我们吧！”

　　“哎呦~哎呦~”白无常紧跟着过来，“老弟，你治跌打损伤最在行了，快给我把胳膊安上。这魔鬼下手忒狠，可疼死我了！”

　　这时郑玉郎才看清楚白无常抱在胸前的右胳膊。

　　他大手一挥，把前边坐着看热闹的白衣女鬼赶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凳子来放在前头，让二鬼坐下，又从破幡布底下掏出了针线和顶针，一边对着微弱的光亮穿针引线，一边问:“你们倒是先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无常一屁股坐下，怒道:“还不是那个魔鬼闹得!”

　　“魔鬼？”郑玉郎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手里的线头顺势脱手滑到桌子上。
　　白无常闻言，把断了的胳膊往桌上一摔，“就是清城的那个阿彤!”

　　“是他呀，刚才我还听这群女鬼说起他呢！”郑玉郎了然，又觉得奇怪，“可是你们不是去勾魂了，怎么和他对上了？”

　　“这事儿说起来可真是气人!”黑无常把头放在桌子上，漆黑的眼洞直勾勾地盯着郑玉郎，“最近几个月北疆不是在打仗么，死人特别多。我俩寻思着阴阳两界一来一回太费事了，一次就勾了二三十个人，结果路上没看住，跑了一个。我们一路追过去，一不留神就跑到清城去了，恰巧今儿个那大魔鬼娶阴亲，满大街的孤魂野鬼，让哥们儿撞到了，然后……”

　　郑玉郎引好针，正拿着白无常的胳膊往他肩膀上比划，一听黑无常突然停下，顺手拿着胳膊敲了敲黑无常的脑袋，“说呀，然后怎么了？”

　　黑无常的大舌头唰地卷起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往郑玉郎眼前一送，委屈兮兮地道:“然后就成这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郑玉郎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哎哎哎！你慢点！”白无常立马鬼叫起来，“别把我胳膊缝歪了!”

　　“放心吧，歪不了！”

　　黑无常见郑玉郎有模有样地给白无常治伤，又抱着自己的脑袋往前边凑了凑，讨好地笑了笑，“郑老弟不愧是咱们地府的神医啊！瞧瞧这伤口缝的——”他看到那一圈歪歪扭扭的黑线，闭上眼睛道，“根本就看不出来受过伤嘛！”

　　郑玉郎听后笑道:“我跟你说，不是我吹，这阴曹地府就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的手艺人！”

　　白无常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趁着郑玉郎不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两行血泪。

　　黑无常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既然郑老弟这么厉害，不如再帮我们一个忙？”

　　“没问题！”

　　“你去清城帮我们把那个鬼捉过来吧！”

　　“行——不行!”郑玉郎随即反应过来，“我不能去清城，阎王特意交代过的！再说了，连你们都被打成这样了，我去了岂不是要再死一次？”

　　“话不能这么说，郑老弟，你跟我们可不一样。”白无常道，“我们是勾魂的鬼差，而你是落户的鬼差。那清城到处是孤魂野鬼，你去了他们只能欢迎，哪会动手!”

　　黑无常也抱着自己的头上下晃了晃，表示同意，“就是这么个理。”

　　“不去！”郑玉郎果断拒绝，“阿彤可是阎王爷都见了都得躲的鬼，我疯了才会主动去招惹他。我不去，绝对不去！”

　　黑无常立刻道:“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事成之后我给你一套阴宅，祥山那边的，绝对是风水宝地!”

　　郑玉郎一挑眉，有些动摇。

　　见此，白无常再接再厉，“我还可以让人给你多烧点香和冥币，然后向阎王求情，让他少派些活给你。”

　　“好，一言为定!”郑玉郎一口应下，“那鬼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因何逃跑？快细细与我说来。”

　　黑白无常听到这话心里从大为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把所有事情悉数交代给郑玉郎。等到郑玉郎依次给二鬼缝合好伤口之后，便简单收拾了一下算命摊子，肩膀上搭了个褡裢，摇着铃铛沿着黄泉路往人间方向走了。

　　郑玉郎在地府做了一千三百年的鬼差，不同于黑白无常那样一入夜就跑去阳间勾魂，他一直在忘川边上等着孤魂野鬼们找上门，再加上阎王不允许他随意到阳间去，以至于这么些年过去，他来人间的次数寥寥无几。

　　虽则对阳世不大熟悉，可耐不住清城太有名了。而且郑玉郎又长了一副不错的样貌，不过几柱香的工夫他就抵达了传说中的清城。

　　清城曾是古时蔡国的都城，极尽繁华，可惜后来蔡国便周边蛮夷所灭，逐渐萧条。没过多久，这附近又出了一个厉鬼，大闹地府，还是阎王请了人间的道长才把这恶鬼降服。那事情闹得很大，恶鬼虽已魂飞魄散，清城却成了世人避之不及的鬼城，接着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叫阿彤的家伙把阴宅建在了这里，又引来无数孤魂野鬼前来投奔，就更没有人敢往这边来了。

　　郑玉郎抵达清城时，正值夜半三更，此时阳气已经开始逐渐旺盛，正是寻常野鬼准备入墓安寝的时候，可是清城里却鬼火通明。距离城门三里外，郑玉郎就听见了城中高奏的礼乐与此起彼伏的鬼叫。

　　城门口有两个身擐甲胄的鬼，正挨个儿检查进城的鬼。这个规矩郑玉郎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为了防止地府的鬼差混进来滋事。

　　地府与清城之间的恩怨，郑玉郎不甚了解，只是听说那阿彤自在鬼界挂了名就一直与地府作对，连阎王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号人物。不过这消息也是郑玉郎从地府里道听途说来的，个中真假，郑玉郎心中也有几分评断。

　　在门口排了一会儿队，很快就轮到了郑玉郎。他在鬼界名号响亮，阳世的鬼却没有几个能见到他，故而那两个检查身份的鬼只是粗粗一过，便放他进去了。

　　成功混进城里后，郑玉郎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最在意的仪容，便长大了嘴巴，便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城中的建筑还是蔡时的风格，多用石头搭建成小房子，寻常人家的房高不得过丈，官员的房子可以在此基础上加六尺。举目望去皆是低矮的石屋，屋檐下都挂着大红灯笼，长长的红绸沿着一排排屋脊铺散开，把繁杂的灯笼连接在一起。清冷的月光从天空洒下，将大街小巷染成一片炽烈的红。许许多多的鬼徘徊在街头巷尾，比肩接踵，欢呼雀跃着如潮水般往城中心而且，像是在庆祝什么。

　　郑玉郎突然想起来之前黑白无常说的，今日阿彤娶阴亲的事情。

　　莫非他们是在庆祝这个？

　　郑玉郎站在原地，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决定跟过去看一看。不料没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一个鬼魂。

　　那鬼魂死时年岁显然不小了，满头白发，在一片艳红中很是突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粗布长衫，心口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直直穿透身体。这鬼魂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竹简，唉声叹气地逆着鬼潮往这边走，刚好与郑玉郎撞个对着。

　　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冲撞，直接歪在地上，不过他手脚便利，麻溜地爬了起来。看清撞倒他的郑玉郎好，原本就严肃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撞!”老人家把竹简抡起来就往郑玉郎脑袋上敲，“成大事者，不可急，谋定而后动。像你这么冒冒失失，以后如何能上阵杀敌？简直辜负国主对你的信任!”

　　“……？!”

　　“你还敢瞪我!”老人家一见郑玉郎因讶然而瞪大的眼睛，不由分说，抄起竹简对着他脑袋又是一顿敲打，“郑宣，你的‘礼’都学到哪里去啦？我是你的夫子，你怎么可以瞪我!”随即把竹简塞到郑玉郎手里，“去，把这本《礼记》抄十遍，明日交给我。”

　　郑玉郎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多出来的竹简，哭笑不得，“老夫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学生。”

　　“你说什么？”老人家有些耳背，街上又鬼声鼎沸，并不能听到郑玉郎的话。

　　郑玉郎不得已，扯着嗓子在老人家耳边喊:“我说，我不是您的学生，您认错人了!”

　　“什么？你不是郑宣？”

　　“不是!”郑玉郎喊道，“我叫郑玉郎!”

　　话音一落，大街上蓦地一静，众鬼齐齐回头往郑玉郎这边看过来。郑玉郎心道不好，竟然大意了，这一次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他刚把手探进褡裢里，准备抄家伙开打，那些鬼却一个个变了姿态，一个个捧着心口，痴迷地看着这里。

　　郑玉郎见状，把心放到肚子里——他的一张鬼脸可是迷倒过万千女鬼的，他们初次见我，一定是被我的气质容颜所倾倒。

　　果然，如他意料之中的那样，众鬼尖叫着争先恐后跑过来，却意料之外地推开挡路的他，继续往城门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彤殿下！姐妹们！是阿彤殿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呐！我居然真的见到了阿彤殿下！我终于可以瞑目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殿下看我了！殿下看我了！我马上就要怀小鬼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熟悉的呐喊，郑玉郎眼瞳里带着不可思议转过身，恰好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