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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联姻(下) ...

  •   刘备自领荆州牧,便将诸葛亮从临烝召回了公安,只命赵云继续留守桂阳,并暗中监管荆南几郡。
      “主公,您将此处的榫头再削齐些。”
      “何处?”
      “中间横木的背上。”
      “诶……”
      从上年甘夫人病逝以来,阿斗常常兀自哭闹,刘备心疼儿子,便打算亲手做些玩物安慰他。虽然这些年来上天未曾留给他多少时间顾及亲情,但如今局势稍安,刘备想想还是多疼疼孩子得好,谁知何时又要父子别离。是故这日,刘备正在向诸葛亮请教“孔明锁”的做法。
      这“孔明锁”乃一由六条横木榫卯相接的玩物,结构精巧,合八卦之术,通天地之道。玩者需想方设法将其拆开,再拼装成形,拆装皆有难度,着实有趣。
      诸葛亮手把手教刘备做玩具,心中有些好笑,不过也暗暗为刘备身上毫不掩饰的人情味所动,他似乎被刘备触碰到了心底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那埋葬着他对亲情依恋的隐隐向往。
      “军师,我有些眼花……嘶,这……”刘备用力眨了眨眼,仔细对着手中的木块看了看,愣是没看出哪里不齐。
      “主公,不如亮来吧。”诸葛亮看着刘备已渐渐染雪的两鬓,有些心疼,算来刘备今年已是过了半百的年纪,若换做平常人,早赋闲在家享儿孙福了。
      “哈哈,辛苦军师了。”刘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主公不必言谢。”诸葛亮淡淡地回了一句,便动作起来,看着刘备做的半成品,心中还是称赞了刘备的手巧,说起来自家主公从前织席贩履时也算半个手艺人呢。
      刘备认真看着诸葛亮一贯冷淡严肃又一丝不苟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想起诸葛亮刚到樊城时,见他以牦牛尾结毦为乐,还十分不悦地劝他当志在天下。此番让他亲手教他做这小玩意,把不准他心中又有几分不快?不过他似乎又很喜欢这些?什么孔明灯、孔明锁、自行木马……他做得没完没了,当初他去隆中拜访时,见他一张书案皆是那些玩意。或许自家军师一副严肃皮囊下藏着颗没名堂的玩心?
      思及此处,刘备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好笑又可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主公?”诸葛亮闻声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向刘备,依旧一脸淡然,不过眉心轻蹙了蹙。
      刘备看清他的神情,心知自己这一笑有些怪诞,遂颇为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敛容低头,心中却依旧有些想笑。
      诸葛亮见状也不言,继续手上的动作,须臾,忽开口道:“昨日鲁子敬所言之事,主公打算如何?”
      “嗯?”刘备本还在思索诸葛亮内外的反差,突然听到正事,愣了一下。
      “两家联姻着实大事,还望主公早做打算。”诸葛亮说着用纤长的手指将木条灵巧地装好,一十字相接的立方木锁顿时成形。
      “嗯……”刘备恢复正色,陷入沉思,片刻后道:“军师以为如何?”
      “亮以为联姻可行,然入赘绝不可行。”诸葛亮将做好的木锁放至刘备面前,习惯性地抓起羽扇摇了摇。
      “军师之意,是与江东商议,令其郡主出嫁?”
      “正是,联姻岂有入赘之理,况亮之见,东吴欲令主公前往江东实别有所图。”诸葛亮说着眉心紧蹙。
      “别有所图?此话怎讲?”刘备也皱起眉。
      “主公,若东吴只是真心与我等联姻,何必非要主公亲往东吴成亲?”诸葛亮看了看刘备,接下去道:“此外,前来说媒之人为鲁子敬也有几分蹊跷。主公您想,鲁子敬乃江东重臣,深受孙权器重,说媒定亲如此繁琐小事,怎至于令他亲自前来?其中定有猫腻。亮猜测,此次并非子敬的主意,谋划此计之人只怕欲趁机对主公有所图谋,而子敬一向赞成孙刘结好,才会请愿亲自前来,好从中周旋。”诸葛亮说着眼前浮现出一人得意而狡黠的模样,那家伙从不甘心让他们得一点好处。
      “嗯……军师说得有理……”刘备捏须沉吟,随即想到什么,复蹙起眉:“可若我不答应入赘,孙权又怎会答应令其小妹出嫁?倘江东以我等拒婚为由收回公安如何是好?”
      “如此亮便再往江东一遭,向孙权言明并非我等不愿结亲,只是主公亲往江东实在不妥。”诸葛亮嘴上说着,心中却已想到如此恐怕行不通,想必那人的如意算盘打得便在此处,他们受制于人,几乎没有主动谈判的机会,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诸葛亮思忖间,刘备的双目亦深邃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议事厅一时沉寂下来,唯有初夏时节的蝉鸣从窗外极富韵律地传来,惹得屋内的空气焦灼地轰鸣着。
      “孔明,我看此番须往。”半晌,刘备忽开口,说得坚定。
      “主公何出此言?”诸葛亮心下一惊,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脊背,令他后背发冷。
      “正好,我本就打算面见孙权,借驻南郡全城,此番结亲,是个说话的机会。”刘备说着站起身走到堂中,眼睛亮了亮。
      “主公不可,江东设下此计,恐怕便是欲挟持主公,好不动一兵一卒将公安与荆南也收入囊中,您此时提出再借南郡孙权绝不会答应,而您也会身处险境啊。”诸葛亮也跟着他站起身,后背愈发冷得厉害。果然,刘备又想弄险,真不知他从何而来的胆量,令他时不时地就要以身犯险,叫人心惊不已,以前听徐庶言刘备非要只身往襄阳赴宴,结果差点为蔡瑁所害之事时诸葛亮就觉得刘备有时似乎是个疏于谨慎之人,没想到如今又要故事重演。
      “孔明,若江东真想为难我们,躲也躲不过,倒不如迎难而上,从中周旋,或可有转机。”刘备说着竟有些没心肺地伸手拍了拍诸葛亮的手,却发现一向镇静的他手在微微颤抖。
      “主公,您身为人主,绝不可以身犯险,哪怕有所退让,亦绝不可将您置身险地!”诸葛亮第一次在刘备面前有些绝望,他可以不惧一切强敌,却拿自家主公的为人处事并无一点办法。
      “孔明不必如此担心我,料想孙权亦不会加害我,至于种种谈判条件,倘使两家结好,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刘备愈发说得自信,言罢还冲诸葛亮笑了笑。
      “主公……”诸葛亮头皮发麻,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字来,他仔细看了看刘备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了然,每遇大事,刘备一旦与他有所分歧,又何时听过他的话?前番弃荆州、走当阳不皆如此吗?
      “孔明?”刘备看着诸葛亮一脸阴沉哀愁,有些不安地唤他一声,该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诸葛亮闻声抬眼看着刘备,心中暗暗长叹了口气,不断安慰自己道这或许也是自家主公的过人之处,如此胆魄当真天下少见。诸葛亮平复心思好一会儿,方又开口道:
      “主公若执意要去,还是带……带一稳重可靠,有勇有谋之人随行的好。”诸葛亮说这话时心弦颤抖了几下,他有意无意地不让自己说出那人的名字,他怕那些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稍稍忘却的东西顷刻间又会攻占他全部的心城。
      “然则孔明以为我带谁去妥当?”刘备看诸葛亮一提起那人眼神就有些闪烁不定,不知何处来的兴趣,故意装起傻来。
      “带……”诸葛亮停顿了片刻,思索着合适的称呼,最后道:“主公带赵云将军去妥当些。”他以前从未称呼过他的姓名,觉得如此该不会勾起自己心中太多情思,可这两个字还是在他已不平静的心上推开了淡淡的水纹。
      “嗯……”刘备观察着诸葛亮面上的神情,企图看出什么猫腻。
      看了一会儿发现似乎并没什么,刘备有些失望地垂眸捏须,突然似笑非笑地道:“带子龙去那龙潭虎穴,军师可舍得?”
      诸葛亮闻言心中慌乱起来,将羽扇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在身侧轻攥衣袍,不过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地道:“主公为何如此说?子龙……又不是亮的,谈何舍得舍不得?”言罢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刘备依旧打量着诸葛亮面上的神情,诸葛亮觉得四下的空气似乎全被他的目光凝聚了起来,变得粘稠而滞缓,不再轻快地流动,而是全部向他压去,弄得他有些眩晕。诸葛亮认真看着刘备的眼睛,企图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但除了刘备眼中淡淡的幽诡气息却一无所获。
      “哈哈,军师勿多想,我说笑而已。”
      刘备忽然笑了两声,僵持结束,一切如常,令诸葛亮觉得方才的景象是自己偶入的梦境。
      “只是子龙在桂阳为郡守,他若走了,桂阳大小事宜如何是好?”刘备背过身去,走回席上坐下。
      “可令郡丞代行职责,正好以此为契机,选拔新任太守,毕竟子龙亦无法长期任职。”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刘备不再盯着他看,令他心下总算松快了些。
      “如此甚好。”
      几日后,赵云回了公安,随鲁肃往东吴的孙乾亦与江东商定了婚期而返,众人便开始筹备彩礼、婚服、船只等物。待一应什物皆备好了,一行人遂打算启程。
      出发前夜,赵云在后院马厩清洗夜照玉,刘备说此次往江东就不带战马了,不好安置,赵云便打算将它刷洗干净再交由马夫养着,他不太放心别人替他刷马,夜照玉脾性古怪,尤其不爱被刷洗,一见水就闹腾,若非刘备极善养马,以前教过他安抚夜照玉,只怕它早脏成“黑马”了。
      夜照玉正乖乖由赵云刷着自己的屁股,忽然不知怎了,四蹄骚动起来,“咴咴”地冲着前院的方向叫得欢快,它侧头看了看赵云,接着迈开蹄子向前院小跑而去。
      “夜照玉?”赵云见状赶忙唤它,夜照玉却不停,赵云没法只得起身追它。
      待赵云跟着夜照玉到了前院,见到夜照玉径直向院中一青斑白马跑去,接着不断用侧脸蹭人家的脸颊,弄得那马四蹄慌乱。
      “夜照玉,你……”赵云正欲止住夜照玉,忽看清了那马身旁立着的人,顿时怔住了,那人一身墨灰深衣上披着清幽的月色,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整个人显出几分缥缈,仿佛刚乘着月光从云端落入凡间的谪仙。
      “军……军师……”赵云有些结巴地唤了他一声,接着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与他之间的种种顿时涌上心间。赵云本以为前番被他推开,自己故作冷淡几日,这些日子除了议事,又未曾与他相见,自己对他的那份情怎么也该渐渐淡了。可此刻再与他相对,赵云发觉那难言的情愫不仅未曾减淡,还来势更加凶猛,千缠万绕在他心头,令他的心跳得慌乱,将他用来封存心事的道道堤防也尽数击溃,让他一点冷淡模样都做不出来,稍不留意,心中满盛的痴情就会流露出来。
      “亮可是打搅了子龙休息?”诸葛亮轻声开口,声音如往常一般清冷,却藏着丝丝的温柔。
      “不妨事,末将还在洗马。”赵云努力装作无事地冲诸葛亮咧嘴笑了笑。
      诸葛亮闻言不语,只是抬眼静静看着他,赵云感到诸葛亮在看自己,也小心地抿着嘴对上他的目光,亦不言语。月辉在他们之间悄悄流转,将二人眼中的柔情悉数融入自己的流光,再不着痕迹地拨弄两人的心弦。诸葛亮觉得自己的心在微微颤抖,他很想就这样静静看他一会儿,多看他一会儿……
      “军师……”赵云不敢确定他雾胧的眼中是否有着对自己的情愫,但他着实害怕自己满心的柔情泄露太多,又唐突了他,便清了清嗓子道:“军师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吩咐末将?”
      “嗯,有关联姻,还有些事亮需单独叮嘱子龙。”诸葛亮闻言敛眸答话,垂下的眸子划过一丝隐秘的忧伤。
      “如此进屋说罢。”
      赵云说着让诸葛亮先去书房坐着,自己牵过夜照玉和雪牙,将它们在马厩安置好,又回到房中。
      “军师可用茶?”赵云说着便要去取茶壶。
      “不必了,时候不早了,你不忙了,我很快交代完便走。”
      诸葛亮忙伸手拉住赵云,冰凉的触感传来,令赵云的心揪了一下。赵云借着灯光低头仔细看看,发现诸葛亮面色发灰,有着遮掩不住的倦色,整个人比起先前在桂阳时又消瘦了几许。
      “军师……”赵云心疼地唤他一声,很想问他近日身体如何,可有烦心事,不过想了想终究将话皆吞了回去,那些心思还是尽量收敛得好。
      诸葛亮不小心触到赵云温热的手心,又见他满目关切地看着自己,心底有了几分异动,遂急忙收回自己的手,低着头不复看他。
      赵云见他如此,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复又坐下,正色看他:“还不知军师有何事嘱托?”
      “子龙,今日议事你该已知晓,主公是想趁此机会与孙吴修好,绸缪恩纪,好求借南郡,然恐此次联姻乃江东设下的圈套,莫说求借南郡,能否平安回来尚不可知。”诸葛亮说着叹了口气,面色沉重。
      “嗯,末将明白,此行凶险,末将定护主公周全。”赵云点了点头,说得坚定。
      “我思前想后,并无完全之策,唯有几言子龙需听之,或可有助你们。其一,鲁子敬一向主张两家结好,若东吴欲加害主公,你可求助于他;此外还要多加提防吕蒙、甘宁等人,江东武将中多有不愿结盟者。
      其二,若亮所料不错,此计乃周公瑾所设,周瑜素来想将我等斩草除根,奈何时势难逆,一直不得机会。可其主孙权却并非如此,依亮所见,比之两家为敌,孙权更愿意两家结盟,想来他在联姻之事上未必与周瑜同心同德,只是依旧放不下荆州这块肥肉,在此事上摇摆不定,才暂时按周瑜所计行事。若想此行无虞,还需利用孙权与周瑜间的分歧,叫孙权放弃周瑜之计,坚定与我等结盟之心。
      其三,你要多提醒主公不可于孙权面前表露志向,需知雄守雌,令孙权放松警惕,求借南郡将容易许多。此三点子龙当切切谨记,主公的身家性命皆付与你了。”诸葛亮一口气说了许多,到最后嗓音都沙哑了起来,双唇也有些干裂。
      “末将记下了,军师放心,末将定按军师嘱托行事,保主公无忧。”赵云听得认真,心中疼惜不已,他看得出主公此次亲往东吴当真令他忧心得厉害,诸葛亮一向谨慎,刘备却并非如此,想来他们二人颇为不同的行事风格恐怕的确令他思虑难住,不得休息,日日殚精竭虑,才如此心神俱疲。
      赵云思及这些,心更疼了些,他起身倒了杯热水递到他手中,柔声宽慰道:“军师亦好好保重,主公交给末将,军师勿要太过忧心。”赵云说着露出浅浅的笑,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诸葛亮伸手接过水杯捂在手心,暖意传来,令他几日来一直跳得有些急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看着他好看的梨涡盛满令人安心的笑意,心中顿时亮堂起来,四处漫开了暖意,他用有些干涸的唇抿了口水,半晌,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放心。”
      “军师……”赵云看着他会心的笑容,心底忽然丝丝地发甜,不自觉地红了红脸,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撒娇般的依恋感,不过只一瞬赵云便否认了这个想法,他显然只是在说公事,是自己又胡思乱想了。
      “好了,不多说了,你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我这就回去了。”诸葛亮没发觉赵云微妙的神情变化,饮完水便站起身来。
      “嗯,军师也早些歇息。”赵云也起身,默默送他到了院中,牵了雪牙过来给他,却仍跟着他,未有停下的意思。
      “子龙不必相送,亮自己便回去了。”诸葛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心中有些愧疚,他先前那般对他,他待他却依旧如此处处体贴入微,叫人如何忍心呢?
      “嗯……”赵云点了点头,却不挪动步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龙……”诸葛亮轻唤他一声,心中酸楚得厉害,他多想毫无顾忌地将他全部的柔情揽入心怀,自私地占有他温柔的一切,然而他不能,此生皆不能……
      “军师?”赵云一抬眼发觉诸葛亮面上的神情愈发哀戚,以为自己又没能遮掩住对他的一番情意,失了分寸,惹了他为难,遂有些内疚地往后退了几步。
      “子龙,”诸葛亮见他如此,心中更难过了些,他闭着眼叹了叹气,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你此去江东也照看好自己,勿……勿只顾着主公了……”小声说完这句,诸葛亮便赶忙回头走了,生怕那人再说什么似的。
      “孔明……”
      赵云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身影,失神地站在原地,嘴里不断喃喃唤他。他抬眼看看,院中只剩下一地幽冷的清霜,静谧而寂寞地缓缓流淌,使小院通透成了一潭深邃的水,倒映出他颓丧的身影。他心爱的人儿似乎是乘着月光又回天上去了,如从前那般只留给他触碰不及,捉摸不透的淡淡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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