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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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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坐在榻边,呆呆地凝视着赵云的面庞,擦净血污,刘备才发现原来赵云的面色是这样苍白,不见一丝血色。船舱内的灯光有些昏暗,跳跃的烛光忽明忽暗,使赵云的面色更加难看。刘备紧握着赵云的手,他的手无比冰凉,与往常的温暖判若两人,令刘备的手也冰冷着颤抖起来。
从昨日到现在,赵云已经整整昏迷了一日一夜,依旧气息微弱,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要苏醒的征兆。他从晨时起开始高热,两颊微微泛红,唇色惨白,额头不断渗出细小的汗珠,上半身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可伤口处渗出的血浸透了布带,使绷带斑斑点点,看上去触目惊心。
刘备用另一只手不断试探他额上的温度,可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手太过冰凉,还是他起的热实在太高,刘备总觉着他的额头很烫手。
刘备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这幅场景分外眼熟。
是什么时候了呢?大概十几年前了吧,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大男孩。
那时刘备投靠在公孙瓒帐下,被任命为了别部司马,并认识了他,他是公孙瓒派给他,同他一起对抗袁绍的。当时的他,那样青涩,未及加冠,只有兄长提前给他的表字,好让他出门在外不总被人当成小孩。他日日绑着高高的马尾,甚是可爱,又不失英气,他不经意间总是露出羞涩天真的笑容,眼眸亮晶晶的,星辰一般,他颊上有两个不大不小的梨涡,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很甜,很灿烂,初春的暖阳一般,温暖人心。
刘备对他一见倾心,不仅是贪恋他好看的笑靥,更重要的是看重他那番赤诚胸襟和一身本领。他见公孙瓒的第一次就说他要“从仁义所在”,要“解民倒悬”,刘备记住了他的话,因为那番话在刘备心中激起了久久的共鸣。于是刘备总是有意无意地亲近他,同他谈古论今,较武论文,甚至同榻而眠,彻夜相聊。令刘备无比欣喜的是,他有一次无比诚恳地跟他说,他与他有一见如故之感,刘备当时差点高兴地跳起来,但为了保持自己在他面前长者稳重的形象,硬是忍住了。
后来,他们与袁绍开战,他便随他左右,他喜欢骑兵,刘备便把当时手上所有的骑兵都交给了他,惹得张飞一阵眼红。
有一次,刘备记得他本与公孙瓒帐下大将田楷互为左右翼,与袁军相抗,谁知战事陷入胶着之后,田楷因为部队伤亡惨重,提早带军撤退了,并未来得及知会刘备。刘备一直带人与袁军拼死厮杀,可袁军越攻越猛,刘备的军队被打散了,关羽、张飞和他皆不知去向。一队袁军将刘备逼到一处围住,搭箭上弦准备射死他,那时刘备便以为自己将命归黄泉了。可谁知他竟突然带军冲杀过来,冲乱了袁军的阵脚,但袁军并未停顿,还是放箭了。刘备挥剑抵挡,可终究挡不下所有的箭,一支利箭向他迎面射来,他想放弃了。可在羽箭将要没入他胸膛的一刹那,他突地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箭。
“子龙!”刘备大呼,那箭从他的肋骨直穿入腹中,他落在刘备的身上,一时血流涌注,染红了两人的衣裳。
那之后,刘备不记得他们是怎样摆脱袁军追杀的,他只记得,他也是坐在榻边,呆呆地望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他伤得很重,好在并未伤到脏器,他挺过来了。
他醒过来的一刻,刘备哭了,他凑上前去,问他为什么舍命救他。他动了动唇,气息微弱地说因为他……是仁义所在……定能解民倒悬……
刘备哭得更厉害,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哽咽着无法再言语。
“解民倒悬?”刘备如那日一般紧握着他的手,对着舱外阴沉的天喃喃自语:“我又能救得了谁?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你……”刘备说着眼眶又湿润了,他为了他,几次三番差点送命,这回,他挺得过来吗?若他有事,他刘备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主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房门处响起,打断了刘备的思绪。
“军师?”刘备转过头,竟看到诸葛亮立于门口,不觉有些惊喜,“军师怎会在此?”
“回禀主公,亮和刘琦公子率水军前往汉津渡,方才遇到了关将军的船,询问之下才得知主公你们都已被关将军接上了船,故亮赶至此处,见过主公!”诸葛亮说着拱手施礼。
“原来如此,先生不必多礼,见到先生,我安心了许多。”刘备满面疲惫地示意诸葛亮近前,数日不见,诸葛亮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刘备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近日之事,亮有所耳闻,还不知……”诸葛亮说着不自觉地看榻上之人,他从方才进门前心就狂跳不止,他刚一上关羽的船就听士卒说赵云如何英勇非凡,单枪匹马救出甘夫人和少主阿斗,有些小兵讲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可诸葛亮一点无心听他们说戏,他只想立刻见到那人,看看他是否安好。听说他受伤了,诸葛亮更是冷汗涔涔,四处问他现在身在何处,伤势如何,可小兵们并不清楚。诸葛亮急得有些慌乱,刚看到关羽和张飞正在安顿上船的伤民、士卒,便丝毫顾不得他为防关羽张飞等人轻视,平日在他们面前有意摆出的清冷架子,冲上前恳求一般问他们赵云怎样了。关羽看他对赵云满目的关切,不觉有些动容,又有几分奇怪:军师和子龙何时有了很好的交情吗?但不及多想,便给诸葛亮指了路。
诸葛亮此刻凝眸看着榻上的人,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般。
榻上之人真的是那个总冲他笑得暖心,温柔地听他抚琴,潇洒地同他一起练兵的子龙吗?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不见一丝生气,身上纵横交错的绷带使他的身子仿佛一块块硬用布拼起来的碎片。他嘴唇微张,虚弱地喘着气,丝毫没有平日盈盈的笑意,而那双澄澈好看的眸子也没有了,只有紧闭的眼帘,让人心如刀割。
诸葛亮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他本想问刘备赵云伤势如何,可眼前的一切让他心底生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虽也见过战乱厮杀的残酷,他也自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难以承受的,可这一刻,他看着榻上的赵云,他崩溃了,他难以承受心中乍时而起的恐惧与痛苦,他从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伤成这样,躺在那里,何况还是自己日思夜想,时时记挂的人。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诸葛亮傻在原地,不敢动弹,仿佛他一动,榻上的人就会灰飞烟灭。
刘备的内心感受比诸葛亮好不到哪去,他低声开口,道军医说他失血过多,劳累过度,而且肋下和后背的伤口很深,即使缝合、止血、用药,也难逃溃疡的结果,一旦起脓,便会高热,生死一线,没有有效的药,只能靠他自己熬过来……刘备越说声音越小,他不敢再说下去,赵云此刻正在高热,军医半个时辰前来看过他背上的伤,果然脓液甚多,是极其凶险的症状。
诸葛亮听刘备说着,只觉得浑身无力,他的噩梦果然灵验了吗?他好恨自己,为何当初要赌气答应他,倘若不答应,他即使救人应该也不会太过疲累,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孔明,我好恨我自己……”刘备并未发现诸葛亮了的异常,颤抖着说到。
诸葛亮强定心神,他看着伤心欲绝的刘备,明白自己此时一定要支撑下去,现在处于凶险之境的不仅仅是赵云的性命,还有刘备集团的存亡,他肩上背负着汉室兴亡的重担,不能如寻常之人一样为私情所困。
他动了动嘴唇,用尽气力说到:“主公,您勿要太过忧心,子龙……子龙他不会有事的,眼下您还是先去休息吧,我已同刘琦公子说好,容我们前往江夏暂避,等到了江夏,还有许多事要做,主公万万不可……因私废公。”诸葛亮说完的一刹心痛得更加厉害,他先前还气那人无情,自己又如何呢?
刘备听见诸葛亮的话,猛地抬头看他,他有些吃惊于诸葛亮的镇定,甚至是无情,他还记得赵云和诸葛亮在一起时的喜悦与动情,如今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刘备将头转回去,他明白诸葛亮所言句句有理,可他心乱如麻,不想离开赵云,他怕他一走,赵云便再也不会醒来。
“主公,”诸葛亮复又开口,“您征战多日,定是疲惫不堪,如此怎能定夺大计?还是先去休息,亮这些日来并未应敌,也不疲累,故亮……守着子龙就好,主公放心吧。”诸葛亮说得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不该为对赵云一番私情所困,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情究竟是什么,可他依旧难以克制自己的心痛,自己对他的担心,他代刘备守着,于公于私也皆算有个交代吧?
刘备又抬头看了看诸葛亮,迟疑片刻,无力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连日混战的确令他头晕眼花,是不该这样下去……
诸葛亮看着刘备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痛不已,他既心疼刘备,又万分苦涩,他知道刘备并非脆弱的人,能让他如此的,定是他极在乎的人,赵云便是,他们的情感,只怕他是不会懂的。
诸葛亮等刘备走了,便在赵云的榻边坐下,他从被中轻轻取出赵云的手,放在自己的侧脸上摩挲,他伸手颤抖着抚过赵云苍白的面颊,抚过他胸前纵横交错的绷带,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不敢放声哭,只敢咬着牙一点点抽泣。
“子龙,你为何这样傻?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子龙……”诸葛亮伏在他的手边,肩膀抖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敢让眼泪默默地顺着脸淌在他的手上,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变成这样的是自己。
赵云似乎感到了有人在他身旁,抖动了一下手指,随即不安分起来。
诸葛亮感到了他的异动,凑身上前:“子龙?”
赵云轻晃着脑袋,嘴唇颤动,似乎在言语什么。诸葛亮赶忙将耳朵凑过去,想听他在说什么。
“孔……明……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赵云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他挤出了几个字后就又昏迷过去了,再无声响。
诸葛亮泪如泉涌,赵云还在难过先前布军的事,他伸手轻轻抱住赵云的身子,生怕碰到他的伤口,随即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我是担心你啊……”
诸葛亮抱着他,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他不愿撒手,他很怕,他怕他一撒手,赵云便会离他而去,再不回来,可是考虑到这样不利于他退烧,便只好放开他。
诸葛亮眼中含泪凝视着他苍白的唇,多日来一直绷紧的弦,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弦似乎“啪”地一声断了,诸葛亮不知自己想了什么,他凑上前去,吻住赵云的唇,轻柔地不断用自己的唇勾勒他的唇形,不忍离开。他从未吻过谁,他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了?疯了吗?
“咳咳……”赵云突地咳嗽起来。
诸葛亮慌乱地离开他的唇,赶忙探他的鼻息,又用手诊他的脉,过了一会儿,确认他无事后,诸葛亮有些疲软地坐在赵云的榻边,他感觉两颊滚烫,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如此荒唐?他命悬一线,自己却在享受吻他的美妙。
诸葛亮愈发羞愧难耐,他伸出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便想起身离开,可又放心不下赵云的伤势,只好复又坐下。他先喂赵云喝了一点水,接着取来浸凉的手巾擦拭赵云的额头、脸颊、手心,又小心地绕过绷带,轻擦他滚烫的身子,想帮他尽快降热。
夜很长,诸葛亮就这样不断地浸泡手巾,拧干,帮他擦拭,再浸泡,拧干……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他怕自己再生出任何荒谬的举动。诸葛亮一遍一遍做着同样的事,赵云的体温似乎在他不断的擦拭中慢慢降了下来,但诸葛亮依旧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其实他这几日虽未与曹军交战,但也是殚精竭虑,夜夜难眠,夜愈深,诸葛亮愈觉得疲乏,可他不敢睡,他要一直守着他……
天明时分,诸葛亮似乎探出他的额头没有那么热了,遂用手支着头,趴在榻边,看着他,可眼皮愈发沉重,慢慢没了意识……
诸葛亮没有看到,他睡着之后,赵云微微睁开了眼,偏头看到榻边的人,睫毛轻颤。赵云颤抖着用手艰难地覆上他的手背,一行泪遂从眼角流到了榻上。他想张嘴说什么,可终究太过虚弱,努力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晨光顺着窗溜进船舱来,在两人的脸上映出好看的光圈,勾勒着房内宁谧温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