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但恨无君行》千国

3、三

　　踩着树木的枝桠在林间跳跃，一层一层往上。少年并不担心跟在身后的裘爵的速度，数分钟以后越过一个将积雪打穿的洞口踩上最高的树梢，凌空一跃便跳上了悬崖突出的岩角。这里积雪也很厚，没了树林的遮挡，风显得愈发急速严冷。
　　不像午后遇到的那个叫天浪的少年双臂通红，眼前的少年赤着脚踩在雪地上，飞舞的衣袂和缭乱的银丝，泛着晶莹的光芒。
　　在悬崖上面的行走也是急速的，每一步都拖着幻影，如此不多时便来到了一个山洞口。洞口上方枯藤遍绕，四周竟有罕见的冰山雪莲绽放。“就这里了，我平时一个人住，估计里面有点冷，你肯定冻着了吧，我等一下给你生火，请进吧。”少年挽起洞口的珠帘，长袖一挥，洞内顿时烛火摇曳明媚起来。
　　洞内空间四四方方，并不大，只有裘爵睡房的一半大小，最里靠墙有一张席子铺在地上，一床被褥叠放其上，右侧一个木制的三层书柜最上一层整整齐齐地放着数十本书。书页已经泛黄，大多起了皱褶。正中间有一张方桌，三个木凳分置东西北方向而放。三面墙上各一支烛火，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稍显冷清，但在这样的雪夜里生生透着温暖之意。
　　“黑楠，生火。”少年话音刚落，一白猴抱着一捆干柴走了进来，看着少年“嘿嘿”地笑着。少年走过去拍了拍黑楠的脑袋，它便伸出长长的手臂将柴放到了裘爵的脚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块石头，“咚咚”地敲了几下，只见火光闪过却不见柴燃。少年在书柜那里挑着书，全然不管这边的动静，裘爵取出短刃，黑楠吓了一跳跑到了少年的旁边拽着少年的衣服，少年回过头，火光正从干柴中升起。裘爵眼神淡漠地瞥了一下看过来的少年和惊讶地张大了大嘴的白猴，刚刚的追逐已经让血液沸腾了起来，裘爵其实并未觉得冷，不过还是感受到了明媚火光传来的阵阵暖意。
　　“厉害了，我让这猴子生火生了三百年都没有生起来过，亏得你来插这一手，黑楠，你可惭愧？”少年从书柜中取出一本棕色书皮的书敲了敲黑楠的脑袋，黑楠在洞里面“嘶嘶”地吼叫着绕圈跑起来，少年不由得笑起来，嘴角边露出浅浅的酒窝。裘爵看着微微失了神，目光飞快地移开了。
　　他是妖怪。裘爵提醒着自己，转身走出了洞。说来，自己为何会跟着他来这里，想想也觉得无厘头。这明明是一只妖怪，为何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惊讶。这家伙，很快，应该也很强吧。少年在背后跟了出来，隔了一丈的距离站住，“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飞过来的短刃，轻轻一用力，短刃又化作无数萤火升空消失了。
　　“这下该轮到我正式问你问题了吧。”少年朝裘爵扬了扬右手快要脱皮的书，月亮还未升起来，外面的世界在冰天雪地里却似被月光裹着一般。裘爵被黑暗包裹，墨色的瞳望过来的时候泛着若隐若现的朱色光芒，太过微弱以至于从未有人察觉。可是少年不是人，这样的朱色是妖界禁令被打破的标志。少年站在远处，刚刚的怀疑变成了现实，同类的味道随着夜色加浓也愈发强烈，于是内心一阵波澜起伏。这样的存在可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他好像不知道啊，俗话说，不知者无罪······
　　复杂的神色在对方开口说话时消失了。
　　“你同我比一场，我定回答你的问题。”那微弱的朱红跳动着，像一团快要激烈燃烧的火苗。裘爵笑的时候右边嘴角会格外张扬，细长的眼投射出王者睥睨的气概。少年还未开口作答，对方便疾驰过来，五指如钩，眼中迸发出决斗的兴奋。
　　少年急速侧身，裘爵笑意更浓，五指一并，突然变长的指甲如刀，划过时少年的白色长袖破了口，那口子自己扩大化作长长的白色绸带奔向裘爵，掀起的风十足强劲。两人像是黑白两道影子般快速的攻击、移动，数小时不分上下。直到崖下的月亮露出头来，少年突然速度加快，转瞬间白色绸带便如蛛网般缠住了裘爵的身体，紧紧束缚着他动弹不得。少年指尖轻点雪地，额上有丝丝汗珠。
　　“今天就到这里，你看这月亮也出来了，不如先一起赏月吧。”说罢收回绸带笑起来，山崖上的风吹进裘爵的黑色锦缎衣帛里，捎来的不是寒意而是畅快的凉意。少年在崖边坐下双腿晃来晃去，老旧的书还抱在胸前，昂着头看着月亮，嘴边带着清纯的笑意。裘爵从未这样看过月亮，也从未见过这般的少年，虽然是妖怪，但终归比自己要强了。内心竟不自涌起酣畅淋漓之感。
　　“指不定能在那里遇上些什么。”裘爵脑海中浮现出济阔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只觉得再遇上什么内心也不会有多激荡，想来是自己错了，济阔曾经是否也曾见过这般奇妙的景象呢？这些异兽、这些花草、这个莫名的白色身影······
　　“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少年回过头，遇上裘爵还未收回的目光。裘爵一愣神，少年便张嘴重复道：“你的名字。”
　　“裘爵。”回答淡淡的，声音低沉，带有少年变声时期的磁性。
　　“哪个裘哪个爵？”
　　“冬日黑裘，终生荣爵。爹是这样告诉我的。”
　　“爹？”
　　“嗯。”裘爵走过去坐在白衣少年旁边，少年眼中的朱色在月光里愈发妖娆，裘爵移开目光看向似近似远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完整得像个玉盘。
　　“不太懂。”少年睁大了眼睛。其实少年从外表看起来应该比裘爵大几岁，可是说话的时候却又透出涉世不深的天真和单纯，但是偶尔也有严肃的时候，不过近年来四海升平，能让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毕竟很少。
　　“你呢？”
　　“嗯？”少年侧头望向裘爵，夜风把那黑色锦缎也吹得飘逸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裘爵剑眉一挑眼神撇过来，少年露出认真的表情回想起来。
　　“安、左、臣。”那个埋进土里的挚友如此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就叫安左臣了。”
　　“安左臣？”
　　“嗯。”少年点点头，然后开始翻书，“居安思危，辅君左臣。”少年把书递给裘爵看，裘爵接过来，有一页写着俊逸的两行字。“对了。”少年又拿过书，左右翻了翻，指着一首诗问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是什么？相思又是什么？”“红豆是一种食物，相思，你可以理解为爱慕和想念。”
　　“那这个——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什么是醉？”
　　“······你知道酒吗？”
　　“哦——”少年又翻着书页，指一行诗给裘爵看，“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个是酒吧。”
　　“哎，算了，明天我带一壶酒来与你品尝。”裘爵把书合上，书的纸张都泛黄了，好多页都显示飘飘欲掉之感。
　　“当真？一言为定。”少年弯起眼角笑起来，月光印在那如雪般白皙的脸庞上，连带着嘴边浅浅酒窝，竟有倾国倾城的味道。
　　“嗯。”
　　“你知道下面这片山林叫什么吗？”
　　“不知道。”
　　“相思林。”
　　“······”
　　“风岩水穴每独往，此间但恨无君行。愿君多来客，此林寄相思。”少年缓缓地吟着，蓦地仿似看见曾经的挚友站在眼前，羽扇纶巾。“如何，我朋友作的。”
　　“朋友？”
　　“嗯。不过，他定已喝了孟婆汤不记得我了。”
　　崖很高，站在上面几乎能窥见整个北域，有多少岁月是这少年独自一人此般度过的呢？无人知晓亦无人问候，虽说是妖，可内心却纯洁得让人生怜。与妖结识成友未尝不可。裘爵不语，月光如华，倒映眼中，绵延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愫。
　　那时候，他不知道那叫做悸动。
　　“你有没有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
　　“嫦娥···奔月？”少年柳叶眉微挑，疑惑地指着午夜的月亮。
　　“嗯。这月亮亦是那情人的眼泪。故事要追溯到上古时代，你要听吗？”
　　“嗯嗯，那个时候我应该还是一匹小野狼吧。你且说，感觉好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那时天上有十个太阳。”
　　“十个？为何我不记得？”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侧头不觉碰上裘爵扫射过来的目光，便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好，好，你继续。”
　　“晒得大地冒烟，海水枯干······”裘爵没有发现，自己一贯的冷漠疏远形象在那晚变得柔和，也全然忘了自己是在同一只妖谈论人间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