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鬼传》候已

3、第一节

　　是谁说：鬼族，是黑暗中衍生之物，没有灵魂，没有感情，以食灵魂为生，是邪魔与罪恶的存在，非神所赐生，为天地所不容。
　　初见他时，她就为他一头金丝所惑，还有他深邃的金妖瞳，彷若星河的光辉，那种天上地下都没有的绝色，也是黑暗中衍生的吗？他的美丽，让她忘记世间常理，不由自主被深深吸引。
　　“看什么？坎族人没见过鬼族吗？”
　　他冰冷的语调让她想起九霄凡尘之外银河里，那偶尔坠落的晨星。她没听过星河陨落之声，却不自觉认为，就似他一样。
　　“你是鬼族？”她无法相信，他和娘娘所告之有很大偏差。
　　“还真没见过啊，那你一定只是最下等的普通神女，连鬼族相貌都不知。”他冷哼一声，面对八族，他向来没有好脸色。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腔。她本是知道，现在反倒疑惑了，因为他和娘娘形容的简直差天共地，娘娘莫不会骗她？难道她们一直所认知的鬼族并非实际的鬼族。她从不对娘娘和族人所言有半句质疑，现在，她却宁愿相信眼前所见。
　　他根本不像鬼族，反倒似天神，完美，俊秀，神圣，又不失祥和与无法亲近的神秘感。不敢怀疑族人所言，那他便是鬼族中的异类？
　　“喂，你还没有看够啊？你这小神女真不怕我……”他不耐烦，平生第一次被不带恐惧的眼神所打量，浑身不舒服，而且……这小姑娘不但不怕，眼里居然还有几分崇拜，莫不是天地翻转了，竟还有八族人这样看他。
　　“对不起！”
　　她惊恐得退开一步，收回目光，只是这惊恐也不似怕他，倒似怕他不喜欢。看得他掉一身鸡皮疙瘩——他何时起成了人类关心的对象？天啊！莫非他遇到个八族的异类了？还是赶快走为上招！
　　当她再次抬头，他已消失在天地中，只有海水中隐约显见的黑暗证明他曾留驻于此。正如同她所知道，鬼族滞留过的地方，都会被黑暗渲染一些时日。这么说来，他确实是鬼族，为什么和娘娘所言差如此多？
　　不忍看到蔚蓝中一团黑雾，她轻轻扬起肩上长纱，拂过这半尺黑暗，黑雾随纱巾散去，还海水一片清澈。
　　驱走看得见的黑雾，驱不走她心中的牵动，满心都是他金灿灿的妖惑之色。思及时候不早，她又扬起纱裙，蓝色的透明纱巾包住她全身，不必动半点声气，带她融入这片寂蓝碧水中。
　　回到宫中，向南海娘娘报备过。她没有言及遇到鬼族之事，她也说不懂为何要隐瞒，只是心里害怕娘娘明天派人去防备，他便再也不会来了。
　　她想再见到那双金色妖瞳。
　　
　　反了！反了！于世活了六百年，从未想过还有这等事！
　　上次遇到不惧怕自己的小神女，已经够惊讶，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又见到她。她是专门来等他不成？难道他太久没出凡尘，世间对鬼族的印象已有了翻天覆地大转变？他从未听到有此事！那这个小神女又是怎么回事？
　　“你还要躲在那里偷窥多久？”
　　上次还是在他沐浴完穿衣时冒出来，这次他才刚下水便感觉到她躲于沙滩椰树后，一直用很好奇的眼光盯着他，要看穿他似，叫他想不在意都难。
　　“对不起。”她羞怯得走出来，就怕把他气走了。
　　他披上衣服：“你们坎族都吃饱没事干吗？居然在这里等着看鬼族洗澡？”
　　还是一样冰冷冷的语调，恐怕只有她才会觉得这是天外玄音，想一听再听。
　　“如果你是想来消灭我的，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不是你一个小神女能灭的。”
　　“我并没有此意思。”
　　“那为何守在此，总不会说真是无聊到来看鬼族洗澡吧？”
　　“也……不是……”
　　她声音越来越小，只因发现他比冰更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满。鬼本是无情无爱者，原来也有感情啊，那族中所描绘确有不实之处。
　　“那到底是什么事？”
　　哦，他生气了！她分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担心，高兴于他也是有情绪波动，有感情起伏之人；担心他一怒而去，再也不来。
　　见她不搭话，他脑筋一转：“我明白了，你是不喜欢我来玷污你的蓝海吧，那么你是守卫这片海的小神女！”他挠挠头发，“知道了，我以后不来这里便是。”转身便要离去，吓得她花容失色：“不……不是的！”
　　不是？
　　这胆怯的小神女竟然也会突然大叫，把他吓一大跳。
　　见他停住步伐回过头，她才稍微放下心：“对……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看……看鬼族？哪有八族之人想看鬼族的？！他们从来只会打着正义的旗号，把鬼族赶尽杀绝，见一个灭一个，弄得他们现在只能躲着都不出来！本以为自己来到外面，难免会遇到一些八族之人来场恶战，谁知遇是遇到了，只是个怪异的小神女，偷窥他不说，还想看他？这小神女脑子是什么构造！
　　“你为什么想看我？”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看你。”她又低下头，这辈子都在水晶宫渡过，从未见过男性，鬼族也有性别吧，至少他怎么看都是男性。
　　“够了，别再说这种话了。”他宁愿来的是找打的虾兵蟹将，总好过遇到这么个奇怪小丫头。
　　“对不起。”她惊慌失措得，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熄怒，只能不断道歉。
　　“好，算我倒霉，我以后不来这里就是！”
　　“不，请你还是来吧，我……我不再来偷看便是。”她急得眼泪夺眶。
　　从来只有怕他出现才哭的人类，没见过居然还有怕他不来而哭的小女骇！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不要再哭了！”女孩子哭得浠浠漓漓，看着就烦人。
　　谁知她哭的更厉害，断断续续抽泣着：“对……对不起，我……停不住……”真是糟糕，她一定给他添麻烦了，可眼泪一来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烦死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我没有想怎样，我……我只是想看你，我……是没亲眼见过鬼族，也不是要拿你，我没告诉别人你来的事，请你……不要不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怕你或捉你，可是……我就是喜欢看你……”
　　“好了好了！你不用解释了，说了跟没说没啥区别。”他厌烦道，“我来问你，你只要回答就可以了：你是真的喜欢看我？”
　　“嗯。”她颚首。
　　“你为什么喜欢看我？”
　　“不……知道，我觉得你很漂亮。”
　　吐血！
　　“坎族没有教你，鬼族都是怎么样的吗？”
　　“教了。”
　　“那你该知道鬼族漂亮的外表是干什么用的？”
　　“知道。鬼族的外表是虚伪的，是用来欺骗人类，换取人类信任的……”她不敢说下去。
　　“那你还说喜欢我的外表？”
　　她不敢回话，其实这也是她一直质疑所在：是该相信首次遇到的他，还是相信一直以来为她所崇拜信任的娘娘和族人所言？
　　“喂，你说话啊？”
　　“可是，我觉得你是不同的，即使外表可能是假的，但我看到你的双眼无法伪装，你的眼睛，非常美丽，我觉得你该是和我所知道的完全不同……”
　　“够了！”
　　他突然眼珠一转，变得面目狰狞，白晰红润的肤色变得青绿可怖，露出尖锐的犬齿和头上鬼角，吓得她不住后退。见她一脸惨白快昏过去，他才恢复原来俊秀面孔。
　　“现在你该知道鬼是什么吧！我和所有鬼族没有什么不同，你少自以为是了！我肚子饿时，也会吃了你！”
　　她吓得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动弹不得，也无法回话。
　　“你又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类是什么？”他好像是跟她说，又似自言自语，抬头看看满天晴空，然后一转身，便消失不见，依然只留下海中一抹黑雾。
　　我是什么？人类是什么？
　　她从没想过，因为她自认非常清楚，现下却总思量着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她起身，如故拂去黑雾，回到水晶宫。
　　从有龙王开始，就有这水晶宫，坐落海底深处，大得她至今不能完全道出内里各厅房名称。那水晶白玉砌成的半透明宫壁，华丽而不浮夸，庄严不失细腻，既似海市蜃楼，又似华婉殿宇。
　　“水晶宫是集合想象与真实共存的，只有该看到的人才看得到，不该看到的人无法看见一块砖。因为它本来就半真半假，它可能是在这里，也可能从不在这里，不需要刻意隐瞒，也不会泄露这神话半分。”
　　犹记得娘娘说词，当时才四岁的她半懂不懂得点点头，现下一切正如娘娘所言。只是……那金色的鬼真是异数吗？
　　今日有娘娘说法，她必须伺候在旁，只因她是娘娘最宠爱的神女。将近三个时辰，她始终纹丝不动，在旁待命，一有指示，马上做出最合理的判断。
　　“不亏是滢汐，听说娘娘有意百年之后立她为继承者。”
　　“确实，看遍整个南海宫，实在找不到比她更适合成为南海娘娘之人。”
　　“而且我听说，连龙王陛下也对她很满意，我看非她莫属了！”
　　众神女议论纷纷，直到娘娘一声责令，才安静下来。会后，她依照吩咐去到娘娘宫房。
　　“滢汐，你的法力修到哪里了？”
　　“到四乘玉海经。”
　　“学习时，可有什么阻碍吗？”
　　“托娘娘鸿福，一切顺利，并无任何阻碍不顺之处。”
　　“那好，佛法呢？”
　　“也一切安好。”
　　“滢汐啊，你一向努力，又有潜力，再过段时候，我便传你佛印吧，这南海娘娘之位，是你应得的。”
　　“娘娘，你真的要去了？滢汐才疏，法力也未到家，怎比得上娘娘，娘娘不要去，留下来吧！大家都舍不得娘娘走啊！”她急得双眼泛红。
　　“唉，生死有命，即使我真有些微神力，也无法逆天而行。该走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只是这坎族，已大不如前，众神女又是非多，幸好有你在，我也可放心离去。人生不过区区八十年，我因这神力护体，没有病痛衰老之苦，可命由天定，你我愿不愿也不得不从啊！”
　　“娘娘。”娘娘所言，她又岂有不懂，只是舍不得。
　　“你别难过，生为人类，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你只要做好我留下的事宜，我也可安心瞑目。”娘娘上前握起她小手，轻拍几下，于世活了八十载，虽没生下女儿旺坎族，但何其有幸遇到这么乖巧的姑娘，若为人母也似这般吧。“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等传印之事确定，我再告之你时日。”
　　“嗯。”她颚首，正要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娘娘，你曾经亲眼见过鬼族吗？”
　　“没有。你也知道，近几百年间他们都躲于暗处，不轻易出来，怎么问这个？”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只是猜，会不会鬼族其实和我们所知道的有出入，又或者，他们有异类？就是并不凶恶，而且其实心里很温柔的？”
　　本不为意的娘娘回过头盯着她：“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鬼族了？如果是，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所言！他们都是狡猾的骗子，骗取你的同情心，待你不备便会吃了你！他们哪会有什么心啊，更别说温柔了！他们是最恶劣的生物，是违反常理的存在，你莫要上当了！你在哪里遇到鬼族的？待我派人去消灭他！”
　　“不，我没有遇到！我只是最近在看关于鬼族的宗卷，所以问及罢了！娘娘也累了，还是先休息吧！告退了！”她拜完礼，逃也似得离开房间。
　　刚才真危险，如果娘娘真派人去，他一定会死的，会变得没有生气，那美丽的样子，那美丽的头发，那美丽的眼眸，都会失去光彩。哦，她不能让这事发生！
　　只怪她一直思考着他话中含义，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竟忘了他是族里的敌人。
　　敌人？那又是什么词？他是敌人吗？他那么不同。虽然他总是冷冰冰的，虽然他故意变作凶相吓她，虽然他一付不想和她有半点牵扯的语气，可她还是感觉到他的一点柔意。他没有半句在欺骗她，他没有吃她，也没有刁难她，在他见到她被吓坏时马上就变回人形，刹那间，她见到他眼底的不忍，让她难以忽略的感情浮动，牵扯住她的心。
　　她回到自己房间，抬头创造一个蓝色亚空间，找到关于鬼族的宗卷。
　　世界本来就是不简单的，有神，有仙，有人，有魔，也有，鬼。神是天地初开时，与天地一同诞生，他们是一切的真理，一切的法规，一切的理所当然，一切的不容质疑。仙是在人类中诞生的，他们既是人类，又高于人类，他们要服从神，他们不受世间疾苦影响，逍遥自在。人，是罪与罚，福与祸，陷于爱恨情仇折磨，看不透自己，又不甘堕落，受命运摆弄，受生命限制的存在。魔，是叛逆神的一族，他们不能容于神所创造的天地间，只能在自己建的丑陋魔界生存，残忍，暴力，祸害。可即使如此，他们仍是有灵魂的，他们仍可在死后去到冥界，等待有朝一日，轮回为人类，享受人间阳光，无须躲在暗处。只有鬼，他们是不该的存在，违反神所创，违反世间规律，违反常情的诞生，所以他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没有生命，他们要靠吃食别的生灵来维系自己不该存在的生命，他们是最黑暗的种族。
　　这些是她早已知道的，可一回想起他金色的眼眸，她就不得不陷入沉思。那美丽的外表，都是伪造的？为了……欺骗她？她就是不愿意相信。
　　她知道是自己不对，是自己违反规定，违反常理，她该在刚发现他时就马上告诉娘娘，消灭了他，天地间的黑暗就可以少一分。为什么自己就无法这么做呢？
　　佛说，缘分是天注定，缘起缘灭自有它的定数。那么她与他相遇也是缘分，也是天定的？她不知道。
　　想着他的金妖瞳，她慢慢沉静下来，倦意也来，便靠在床上，让一切烦絮暂时搁下——如果真是一切天注定，她多想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