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木吉菌子

1、（全一章）

　　七月半。
　　天色晚了，人间堕入黑暗。乌云暗涌，本就混混沌沌没有白日的地府显得更加压抑，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鬼们发出凄厉的哀鸣，平白无故又给地府增添一丝萧索和悲戚。
　　“哎哎哎！别吵了别吵了！”
　　一个爆栗敲在其中一只小鬼的头上，清亮的大嗓门中气十足的响彻整个鬼门关。
　　“让开让开！别都挤在门口，怎么投胎不见你们这么积极？真是的……”
　　白衣鬼骂骂咧咧的挤到门口，然而后面的黑色身影只是一味的跟在他的身后，没发出一点声音。
　　“小黑啊，你站这，”白衣鬼道，“等会儿开门别碰着你就好了……”
　　时辰到。
　　黑蓝色泛着冰冷光泽的大门嵌入山石，厚重得死一般没有生气。
　　黑白二鬼双手结印。
　　鬼门开。
　　轰隆隆的响声回荡在地府，近乎所有的鬼都出了这道门。有家的回家看着家人安好，孤魂野鬼便去乱葬岗瞅瞅有没有散落的冥钱。总归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这人间烟火已许久不见，出去看看也是好的。
　　恍如隔世。
　　白衣鬼还在嚷嚷着让群鬼在门关前老老实实的回来，而那个沉默寡言的黑色身影终于发话了。
　　“老白。”
　　黑无常抬起手臂，指了指后面一只缩在角落的小鬼。白无常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因为喧闹被他敲脑袋的那只，于是便有些语气不好。
　　“还在这磨叽啥？门不是开了吗？麻溜儿的，想出去赶紧的。”
　　小鬼抖抖索索的站起身，是一个苍白皮肤大眼睛的小孩儿。他磨蹭着出来，躲藏到黑无常的身后，虽然这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的黑衣鬼似乎很不好交流，但和那尖牙利嘴的白衣鬼比起来，还是黑无常更能给他安全感。
　　黑无常有些僵硬的动动手臂，摸了摸小鬼的头。
　　“……怎么了？”
　　“我、我忘记家在哪里了……呜呜呜……”
　　小鬼哭起来。
　　黑无常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凡人三魂七魄，死时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则消散于墓地之间。天魂离体，则痴呆；地魂离体，则精神散乱；人魂离体，则□□无所寄托，生息尽无。
　　所以刚死之人，前往地府的地魂都是彻彻底底的糊涂人。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七情六欲，无欲无求，只能傻呆呆的在鬼差的捆缚下束手就擒。直到见了判官，在判官将其生平一一判定的时候，记忆才能有所恢复。
　　但恢复起来，也不是那么快、不是那么多的。
　　“我、我只记得我有父母，还有个对我很好的哥哥……可是、不记得他们住在哪里了……”
　　小鬼哭唧唧的擦着并不能擦干的魂雾状眼泪，黑白无常则一时间默然无语。
　　倒不是对小鬼有多么的同情，而是这种事情对于鬼差来说，实在是如家常便饭一般再熟悉不过。
　　女鬼死死哀求再见人间的丈夫一面。
　　替死之人红着眼发狂说他本不该死。
　　悔恨的恶徒跪在判官面前痛哭流涕。
　　一切的一切源于对人间的执念。所以才会有鬼门大开的节日，让它们再看看人间。
　　“呜呜……判官大人说我马上要去投胎了，但我很幸运，死在了中元节前……所以我真的想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他们、真的很想……”
　　小孩儿还在哭。白无常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走走走，我们帮你找找去。”
　　白无常拉住小鬼的细胳膊，一手再勾着黑无常的肩膀，只忽的一跳，面前一片银月下的小街。
　　酒坊旁是摆在小棚下的木头桌椅，还有搁在路边的推车小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凡间最普通的样子，只是窗户紧闭，屋门的形状在房檐的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清。
　　对此熟悉又陌生的人间，不仅小鬼愣了神，黑无常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他立刻反应过来，随即很快的看了白无常一眼。
　　但白无常只是拉着小鬼在前面走着，嘴里絮絮叨叨的嘟囔着不耐烦的话。
　　小鬼带着期待，睁大眼睛打量四周。
　　月光下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接着，快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有一户门忽然猛的打开，发出突兀的“吱呀”声。
　　“弟弟……是弟弟吗？我就知道弟弟会在今天回来的！”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冲出了屋子，后面跟着他屠夫的父亲和卖布为生的母亲。
　　小鬼茫然的看着三个人，看见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又看见他们的双手穿过了自己的躯体，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爹！娘！哥哥！……”
　　白无常松开牵着小鬼的手，放任他扑向他的亲人，然后退到黑无常的身边。
　　夜风凛冽，白无常散乱的长发此时被呼啦啦的吹开，酒坊下的旗子却像石头一样岿然不动。弯月渐渐被黑云遮隐，但满地的银辉依然能照亮脚下的路。连最细碎的虫鸣声都没有，除了小鬼的哭声，一切安静的仿佛死去。
　　这是只针对小鬼的幻象。
　　但你不说他不说，便没人知晓。
　　只道一切如常。
　　小鬼哭累了，在家人催眠般的柔声安慰中慢慢的蜷在地上睡着了。嘴角一丝满足的笑容。
　　白无常上前捞起小鬼，转身跟上黑无常回程的脚步。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的身后灰飞烟灭。
　　黄泉路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奈何桥下的曼珠沙华大片大片的盛开。
　　说到底连地府都没有出。鬼门即在眼前。
　　“老白。”黑无常说，“这样骗那孩子好吗？毕竟它并不是那些纠缠不休的怨鬼。”
　　“所以嘛，才更要给它一个美好的梦境啊。”
　　白无常双手抱在脑后，兀自哼着歌。
　　“反正人都死了，见到真的和见到假的有什么区别？难道是真的就能放他回人间过日子么？”
　　笑话。
　　人都死了。
　　“所以啊，只要能了结它的心愿让它乖乖投胎，用的是什么方法并没有什么关系嘛。还省得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反正等那孟婆汤一灌，谁还记得什么哥哥姐姐的，早就是前尘往事咯！”
　　什么见与不见。
　　什么念与不念。
　　终归还是要忘记的。
　　就像至始至终这唯一的一任白衣无常鬼，最开始，怕是也和现在的黑无常一样，有着什么不甘忘却的过往。不惜为地府卖命，也要等来一个未知的结果。
　　可现在呢，还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看出黑无常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白无常语重心长的拍拍黑无常的肩膀。
　　“小黑啊，你就是太善良了，你的执念就是不停的想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才整天愁眉苦脸的。看我，就是因为时间太长忘得太干净了，才能像现在一样这么愉快嘛！”
　　白无常咧着嘴放肆笑着，一手勾住黑无常的脖子。
　　“但也没事儿，你要真放不下，兄弟我就陪你一块儿等你要等的人。等着了，我帮兄弟安排俩好胎一块投了，没等着……那算了，还是继续跟着阎王老儿干吧。”
　　听着白无常唱的不成调的小曲，黑无常侧目凝视着挂在脖子上的白手臂，零碎的记忆乍现，有些话忽然脱口而出。
　　“老白……别等了，他……”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中。
　　白无常耸耸肩，抚慰般的拍拍他的胸膛，又锤了锤他的肩膀。
　　每年的七月半照例会有一部分鬼留恋人间不愿回来，等一下可有的鬼差们忙的了。
　　还有的鬼一不小心露了身形给凡人看见，得找到那些倒霉凡人清除他们的记忆。
　　甚至有孤魂野鬼在坟地打架争冥钱，也得是他们去绑着一个个逮回来。
　　反正七月半，并不属于鬼差。
　　会想方设法留在这里的，想要的也不是一年见一次面这么简单。
　　——然而今夜也并没有谁等到了它想等到的人。
　　黑白无常将整个晚上唯一能称得上是小插曲的小鬼安置好，便马不停蹄的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地府一如既往的幽冥黯淡。
　　隐约从各处传来怪异的鬼哭狼嚎。
　　痛苦的。孤寂的。悲戚的。不甘心的。
　　已听了数千年。
　　——便只道是，一切如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