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一章） ...
-
鬼使前一天工作时遇见了一个不太寻常的亡魂。
他自顾自地喊他“弟弟”，让他帮助他达成愿望，结果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他消除记忆，代替他成为新一任鬼使。
这是冥府自古以来的传统。当亡魂要求鬼使帮助他完成心愿后，作为交换，亡魂就要消除自己的记忆，接替鬼使的工作，继续孤独地踏上收押新的亡魂的道路。
但亡魂却嬉皮笑脸地说：“弟弟啊，我并没有不愿意成为鬼使啊，我只是想保留记忆，和你一起工作嘛！”
但鬼使明确地告诉他这不可能，记忆要消除，世间也不会有两个鬼使。
“这世间的规则还不都是人定的？”亡魂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也许我能说服制定规则的那个人呢？……怎么样，再陪我走一段呗？”
结果到后来，犹豫不决的鬼使真的将亡魂带到了阎魔殿，想请阎魔大人做个决断。然而阎魔看了看殿下的白发的鬼使和黑发的亡魂，只是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不妨先带新任鬼使熟悉熟悉冥府的工作，第二天再做决定也不迟。
于是，现在的鬼使便正带着亡魂徘徊在夜下的人间。
由于白天的阳气会压制鬼使的力量，鬼使通常都是夜晚才出来工作。但新任的鬼使明显还没有习惯如此颠倒黑白的生活，慢吞吞地跟在鬼使的身侧，呵欠连连。
鬼使不满地望了满脸倦容的亡魂一眼。明明早上自己准备休息的时候就和他说清楚了，如果现在不睡一会儿，晚上一定会很困，但这家伙却一直保持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劲儿，嘴上絮絮叨叨个没完，还想拉着他一起聊天，不过最后还是被鬼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弟弟啊，你每天就是干这种工作吗？确实挺无聊的嘛……”亡魂漫不经心地抱怨着，又打了一个呵欠。
鬼使想到自己现在也算是对方的前辈，无论如何也应该好好地提醒对方工作的重要性，尽可能完美地完成工作的交接，不由得便开口指责道：“工作的时间请务必认真一点，引导迷途的亡魂回归冥府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还有，不要喊我弟弟，我根本不记得我有没有哥哥。”
亡魂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还是喜欢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虽然像个老头子一样，但还真是怀念啊……你也是，别整天一副苦瓜脸了，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吧，你说怎么样？……”
亡魂上前几步，跟上了鬼使的步伐，习惯性地双臂环在胸前，却没有看前方的道路，而是打量了鬼使几眼。
“你现在的样子，虽然比起你死的时候长大了不少，但我还是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啦！你这头白发太有标志性了，小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你的发色就疏远你，但白发明明也很适合你嘛！你从前有点体弱多病，生得也苍白，所以白发多衬肤色啊，是不是？哈哈……”
亡魂在豪爽地大笑，鬼使却皱起眉头。
又来了。
亡魂太聒噪，语气像是在和一个久别重逢的人叙旧，可说的都是些他根本不记得的事情。
……这般确信他能轻易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吗？
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鬼使加快脚步，毫不理会亡魂的唠叨，他有些厌烦亡魂不合时宜的热情，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刚见到亡魂的时候，亡魂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垂着头望着自己的尸体发呆，眼神里一片灰暗。
鬼使来到他的身边，提醒他，时间到了，该跟他上路了，亡魂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忽然红了眼眶。
然后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
鬼使想到这十年来，他曾在那些得见亲人朋友最后一面的亡魂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采。但这个亡魂又有些不一样，他的那种神情，更像是……重获新生。
鬼使并不怀疑，也许这个见到他便变了脸色的亡魂真的是自己的哥哥，可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
亡魂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亲人；可他看着亡魂，却只觉得陌生。
他早就不记得任何过往了。
鬼使思考了一下，认为也许他们真的该好好聊一聊，于是他又停下了脚步，等着亡魂重新跟上他。
“弟弟？”
亡魂困惑地喊着。
鬼使听到这个对亲人的称呼，不由自主地又皱起了眉。他对亡魂毫无记忆，必须忍着不习惯的感觉去适应这样一个亲近的呼唤，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受。
鬼使叹了口气，终于认真地望着亡魂，缓缓开口道：“我说认真的……请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亡魂愣了一下。
“你应该也知道，我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所以你说的那些片段，我根本就无法理解。你在人间生活了很久，可我只记得这十年来在冥府日复一日的工作，我所经历的一切和你已经毫无关系，所以，就算我真的是你的弟弟，我们也已经差了十年。请你以后不要再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我当成你记忆中的弟弟，也不要再喊我弟弟了。”
亡魂挠了挠头，有些语塞，但他依然执拗地无视鬼使的最后一句话，烦恼地小声嘟囔道：“可你就是我弟弟啊……不喊你弟弟喊什么？”
鬼使揉了揉眉心。
“先不说这个，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情需要解决。”鬼使淡淡地凝视着亡魂，“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想消除记忆，但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消除记忆对鬼使是有好处的。”
——不会因为人间的生死离别而轻易触动，也不会因为回想起曾经的事而心痛。
“还有，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世间只有一个鬼使。虽然我并不介意继续为冥府工作，但比起继续待在这里，我更想完成我要做的事情。虽然你说我是你的弟弟，可是很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也不想为了莫须有的东西留下来。等我重获自由，我就可以真正踏上寻找记忆的旅途了。如果到时候我能回想起你是我的哥哥……我会再来看你的。”
亡魂听了，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却狡黠地咧嘴笑了笑，回答说：“笨蛋，你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只是因为你不记得过去。要是你真的想起哥哥来了，恐怕会后悔现在的决定吧……”
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话，鬼使一向选择性忽略。但他看见亡魂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料想他刚才的话对方估计又没有听进去，便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继续踏上归路。身后的亡魂默默凝视着同伴的背影，也慢慢地跟了上去。
回到阎魔殿，鬼使将一天的行程报告给了阎魔大人。亡魂则依然一副习惯性双臂环抱的模样，靠在一边，无聊地打量着这个大概要呆上很久很久的地方。
最后，鬼使再次提到了关于工作交接的事情，并请求阎魔大人做出决断，阎魔一直似笑非笑地听着自己的手下说话，此时却道：“我的鬼使啊，这种事情，应该问问你自己的意见才对。毕竟以后要和他工作的人是你，如果你讨厌那个人，那么就算我决定让你们一起工作，你也不会高兴的吧。”
鬼使一愣。
结果到头来，这个问题还是被抛回到了鬼使这里。
鬼使的手开始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抖。其实他一直都很清楚，正是因为自己做不下决定，才希望借阎魔之口推波助澜一把。他很明确自己一直以来对找回记忆的渴望，如果不离开冥府，他又哪来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可大概还是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哥哥”有一些不同以往的感觉吧……鬼使想到这里，不由得回头看了亡魂一眼，却发现亡魂其实一直在望着他，眼神出奇的平静。
不等鬼使说些什么，亡魂却突然抢先开口了。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散漫。
“阎魔大人啊，这一次就不用我弟弟再做决定了。我呢，刚才也想清楚了，鬼使的工作量其实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我也不需要再留着我弟弟帮忙。所以，就让我弟弟离开好了。”
鬼使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自己在路上说的那些话，亡魂都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还顺便帮他做出了决定。
“不过，要把我们的记忆清除什么的，这点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啊。”
亡魂依然耸耸肩，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不过在感受到鬼使充满惊讶的目光时，亡魂也将目光重新聚集在了对方的身上，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细致地看着，像是想在脑海中刻下他们曾经重逢过的影子。
鬼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刚出了阎魔殿，不由得便针对这件事情问出了口。而亡魂听见鬼使的质问，摸了摸鼻子，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语气却莫名的显得有些委屈。
“我这么久没见我弟弟了，你又要走了，我仔细看看你还不行吗……”
鬼使默然。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废话了。弟弟，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去送送你啊。”
“……就现在。”
亡魂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答一声“好”。
两人最后同行的一段路，鬼使本以为会很沉闷，毕竟他能感觉到亡魂周围低落的气氛，刚开始的兴奋劲头也早已不复存在。但事实上，亡魂却还是在不停地说着话，唠叨了一路，仿佛要把下辈子的话都对他一起说完。
鬼使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别这样……你这么反常，其实还是不希望我离开的吧？”
亡魂却只是笑了笑，说道：“你不用在意我的看法啊，反正，我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弟弟，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鬼使张了张口，一瞬间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亡魂继续笑道：“其实啊，我才不想留在冥府这鬼地方当苦力什么的，但是成为鬼使这种东西就能陪弟弟你了，我还是很高兴的。本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打破常规，让弟弟你再陪我走一段，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嘛，本来就命苦，不该留在这又窄又湿的地方。而我差点就因为自己的私心束缚了你的自由，想想还真是很惭愧啊……”
鬼使静默半晌，回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然而，路在这时候到了尽头。宽阔得看不到对岸的三途河静静流淌着黑水，不远处，摆渡人正望向这边。
两人停下了脚步，亡魂最后向鬼使咧开嘴笑了一笑，忽然将一只手郑重地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
“别怕，弟弟，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鬼使忽然颤了颤，已到唇边的告别的话一下子被强行塞回了喉咙，咽进了肚子里。
大概是梦里的情节，又或是不切实际的臆想，眼前出现黑发男孩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鬼使还是看见，那男孩一身血淋淋的伤痕，却紧紧地握着他的肩膀，异常坚定地对他说话。
“别怕，弟弟，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也是！”
鬼使揉了揉眩晕的头部，再看见面前黑发的年轻男人，心里忽然一抽。
“等等，我刚才看见……难道是真的？你是……我的……”
鬼使皱着眉，有些语无伦次。他忽然觉得，亡魂说的恐怕没错，要是他记起他来了……恐怕真的会后悔现在做出的决定吧。
但他还是没能将那个称呼说出口，便再次被亡魂打断了。
“喂喂，弟弟，你是在担心我吗？”亡魂龇牙露出一个肆意的笑容，“都说了，你可别在意我的事情啊！为了弟弟，我可是什么都愿意做，变成什么都！……身为哥哥嘛，本来就该为了弟弟，拼上一切的啊！”
……
鬼使忽然想起一件事。早上睡觉之前，被自己拒绝交谈的亡魂灰溜溜地瘪了瘪嘴，却忽然孩子气地伸手往他头顶揉了一把，手劲不轻不重，一点也不疼，却正好将他的长发揉成一团凌乱。
亡魂大笑起来，自来熟地打开了一旁的橱柜，拿出一套被褥铺在了他的身边。
“好啦，既然弟弟你想睡觉，那我也不打扰你了，我也休息一会儿吧……”
鬼使那时候已经躺下，只听见身旁不远处另一个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便变成了均匀的鼾声。早已习惯独居的鬼使以为他在这种情况下再也睡不着了，却不知不觉已经迷糊了起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竟然睡得很踏实。
这件事是，刚才一个小小的搭肩膀的动作也是……
鬼使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他忘掉了所有前程往事，却依然无比熟悉面前这个人的动作。
——那种来自于相依为命的亲人、无比自然的亲近感，就像以前一直都生活在一起一样。
鬼使安静了很久，久到连送他离开的亡魂都有些不耐烦了。亡魂困惑地望着忽然开始发怔的弟弟，想提醒他是不是该走了，却又舍不得。
最后，鬼使叹了口气，道：“你就别逞强了，说了那么多，还不是不想我离开？你真的觉得我感觉不到吗？”
“呃……”
亡魂尴尬地挠了挠头，却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拆穿他。
而鬼使只是严肃地对他说：“以后你心里是怎样的想法，还是直接告诉我就是了，用不着在我面前隐藏你的真实意愿。你说不考虑你的事情，难道我就能不考虑了吗？毕竟我们也是同伴了，我肯定要照顾到你的心情。”
亡魂愣了愣。
鬼使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无奈地再次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刚才就说了，这事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其实我挺喜欢冥府的，也愿意为冥府工作，我不想留下来只是因为我认为没有必要，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可能还没有办法把工作放心地交给你。”
当然，这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感觉到了亡魂是真的把他当弟弟相处，这种熟悉感骗不了人。这个拥有记忆的新任鬼使能够重获新生——他是真的需要他。
而至于他自己，明明一开始只将亡魂视作一个陌生人，却为何想要纵容对方、纵容自己一次……也许是因为他并非想象中那般习惯这十年孤独，他也是……想要温暖的吧。
到底该如何做决定，其实早就动了留下来的念头了……反正，有些事情，不用那么严谨也可以，不是吗？
尽管亡魂还不甚了解鬼使死后的经历，鬼使也并不熟悉这个陌生的“哥哥”。他们之间差了十年，一个沉湎过去，一个处事漠然。
但无论如何，因为珍惜对方的存在，事情就一定会向好的地方发展的。
两人一同返回了阎魔殿，阎魔大人却显得并不吃惊。她依然笑得高深莫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么，为了方便称呼，鬼使，你今后便名鬼使白，亡魂便名鬼使黑。”
阎魔一手隔空轻点亡魂，不，鬼使黑，接着便似有一缕气息飘出，阎魔随意在空气中揉捏几下，做出拉扯的动作，一把黑镰出现在鬼使黑的手中。
“既然鬼使白决定接纳你……那么，鬼使黑，从今往后，也用你手中的力量，守护你想守护的人吧。”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