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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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正想把庭院大门关上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风。
贵子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却在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前方的黑夜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黑糊糊的，看不真切。贵子有些警惕，今晚的月光黯淡而清幽，照不清月下景色，只看得到大片的阴影在风中颤动。要不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她也不会彻夜难眠。贵子身为一个女人，对这种幽暗的环境总是更容易感到一丝丝心惊。
不过还好，贵子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这说明，那人影不是别的东西……或者，就算是别的什么，至少，也是愿意以人的形态出现的东西。
是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
贵子在心里松了口气。然而，妇人还未作何反应，怀中小小的孩子却忽然大哭了起来。
贵子连忙哄起了怀里的孩子，抬起头时不经意间向那年轻人望了一眼，这才发现，那年轻人手中竟握着一把巨大的长镰，腰间还别着短刀，一副凶悍残酷的扮相，表情也不太好。
夜很深了，孩子却还在凄厉地哭着，贵子哄都哄不住，不由得便对这黑衣青年有些意见。
好端端的，拿着镰刀做什么啊？把孩子都吓着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腹诽间，黑衣的青年却已然靠近了贵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在幼儿眼中会是何种模样，依然自顾自的抱着镰刀。
“啊，真是抱歉打扰了，但是我弟弟受了点伤，可否借你们的药品一用？”
黑衣的青年果然毛毛躁躁，客套话少说，好一顿劈头盖脸的便直接将目的抛了出来。但贵子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从黑衣青年的身后走出了另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衣，手握一面白旗，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将对方挡在了身后。
他不太赞同地瞥了那没礼貌的黑衣青年一眼，然后重新向贵子开了口。
“刚才真是失礼了，我的这位同伴生性鲁莽，但绝无恶意，如有冒犯，还请您多多包涵。打扰您休息也并非吾等意愿，实在是因为事发突然，这才深夜造访贵府，求以援手……”
白衣的青年说话温和好听，神情也真挚诚恳。贵子对他心生好感，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却见他一只白色袖子的纹饰红得不太正常，再联系到刚才黑衣青年说的话，贵子立刻明白了过来。
“受了伤吗？没事的，快进来吧！……”
贵子将二人迎进了屋子，招呼他们在庭院的外廊坐了下来，便进了里屋寻找止血的药物。
鬼使黑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今夜本来也应该是像往常一样值夜后平安归来的一天，但谁知在工作即将完成之时，却遇上了被仇恨完全控制的亡魂，也就是所谓的恶灵。
恶灵这种东西，已经不是凭借劝说就能让它们恢复正常的存在了，唯有就地处决才是最好的办法。然而，鬼使白那傻小子却非要等一等，以证明那的确是穷凶极恶的恶灵才肯出手，结果，便错过了消灭恶灵的最佳时机……
但这并不是鬼使黑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
他是在为弟弟受伤而生气。
鬼使黑不顾鬼使白的劝说，硬拉着鬼使白靠近了那个人类妇女，并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鬼使白这才不得不现身，乖乖跟着两人进了大门。在人类家的庭院坐下后，鬼使黑便立刻撩起了对面弟弟的衣袖，再度仔细地查看起了对方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不大，却颇有些深。虽然他们都已经是鬼魂了，但却因为成为鬼使的原因，又不同于普通的虚幻的灵魂，而是更类似于妖魔，拥有可以适度改变自己外形的能力。
比如现在，他们看上去就像人。受了伤，也会流血。
鬼使黑轻轻地托着鬼使白受伤的小臂，却紧紧地皱着眉。鬼使白白皙的皮肤上流淌着淋漓的鲜血，如此鲜明的颜色对比让鬼使黑想起弟弟的白发散乱地铺在血泊中的场景。
鬼使黑一想到这个，心中一痛，更生气了。
鬼使白反倒表现得十分平静，只是看着他，无奈道：“……眉头皱成这样，你这是在和我置气？我知道我那时候不应该犹豫，可是受伤的是我，你怎么还不高兴了？这么凶的表情，没见到刚才那孩子都被你吓哭了吗？……”
鬼使黑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小子，就知道关心别人，连恶灵都关心，就是不关心关心你自己。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及时挡住……用镰刀挡住那东西的攻击，你何止只是伤着手臂？！”
鬼使白想起那时候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鬼使黑，一身张狂暴怒的戾气，大吼着一句“敢伤我弟弟”便挥着镰刀冲上去的情景，心中不说感动是不可能的，但同时也有些无语。
“我哪有这么傻，一点警惕性都不留？其实那时候，我能自己躲开的……”
互为同伴都这么久了，想必鬼使黑稍稍动一动脑筋，也能想得到这一点。可他为什么还是头脑发热地冲到了自己的身前，大概也只有“关心则乱”这个词语能解释了吧。
鬼使白想到这里，再看看鬼使黑，顿时觉得对面那家伙明明臭着的一张脸都显得柔和了不少。他纵容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的手上拍了拍，带着些诱导和哄劝的意味。
“鬼使黑，我知道，其实你是因为担心我才生这么大的气。但你看，我好端端的，恶灵也已经被你处置了，你没有必要再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
鬼使黑却瞪着眼睛威胁道：“那你得保证，以后不许再犯傻了！不然……不然我就一直生气，吓哭所有的小孩。”
……如此堪称幼稚的恐吓，鬼使白啼笑皆非。
“好好好，都听你的，哥。”
“……哼。”
鬼使黑终于放松了下来，神色缓和，表情不再凶悍，却依旧还是皱着眉。
贵子将药从里间拿了出来。鬼使黑连忙拿起止血的药品均匀地撒在伤口处，又拿绷带一圈圈将伤口裹好。但其实他们的恢复能力很强，就在贵子找药的这段时间，鬼使白的伤口早就自行止血了。
“虽然人类的药物对我们没有太大作用，但聊胜于无啊，弟弟……”鬼使黑小声对鬼使白说。眼看着包扎完成，鬼使黑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闲坐了会儿，才对身边的贵子道：“可否借贵府的茅房一用？……”
鬼使黑快步找到了这户人家的厕门，却只是站在门口懒得进去。事实上，他也不需要进去，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能避开鬼使白的理由而已。
鬼使黑掏出了刚才给弟弟包扎时手快藏起来的药品和绷带——这点手艺还是他小时候为了抢食物给弟弟吃才练出来的——然后脱了自己的上衣，低头看了看自己腰腹部破开的大口子。
……还真是挺疼的，疼得他都忍不住一直皱着眉。
不过好在自己穿的一身黑衣，月色又昏暗，这才让他一直都伪装得很好。只不过，要是再不处理一下的话，恐怕弟弟很快就能发现了吧？
尽管鬼使白也受了伤，但事实上，这才是鬼使黑一直拉着弟弟到人类家里暂作停留的真正原因。
“虽然人类的药物没有太大作用，但聊胜于无吧……”鬼使黑嘟囔着，准备往自己的伤口处撒点止血的药物。
不过这时候，他发现黯淡的月光下出现了另一块模糊的阴影。
“弟弟……”
鬼使黑尴尬地喊了对方一声，但鬼使白只是睁大了眼睛，双唇哆嗦着，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于是，双方角色急转。
刚刚还在为弟弟受伤而生气的鬼使黑此时却很是心虚，他低下头看着鬼使白沉默着抢过绷带、细致地将他狰狞的伤口包扎完好的动作，挠了挠头，开始搜肠刮肚想找些话题引鬼使白开口。
“弟弟啊，你胳膊上的伤口会不会疼？老实说，虽然我们都死了，但鬼使受伤也还保留着一些痛觉，想想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嘛……”
“……”
看着鬼使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鬼使黑这才了解弟弟是真的生气了。鬼使白很少生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温和的弟弟就没有脾气。每当他因为鲁莽闯了什么祸，或者又在判官不在的时候偷了偷懒，行事认真的鬼使白都会因为看不惯他而指责几句。但无论弟弟怎么对他这个性子散漫的哥哥不满意，都没有像这一次一样，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鬼使黑愈发觉得心虚了。想到刚才弟弟如何通过亲近的肢体接触来安慰不高兴的自己，鬼使黑也轻轻握住了弟弟缠着绷带的小臂，咧开嘴讨好般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虽然还保留着痛觉，但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何况我们恢复能力不是很快吗？弟弟啊，你就别担心啦！”
鬼使白有所触动，终于开了口，然而清澈好听的声音此时却充满着愤懑和不平。
“……鬼使黑，你真的当我是可以信赖的同伴吗？明明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弟弟……可为什么连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告诉我？”
鬼使白有些咬牙切齿。
“没错，我们的恢复能力是很快，但那仅限于小伤！要不是我想到你的脸色一直不对劲，这么大的创口，你是不是要拖到回了冥府才肯乖乖止血？”
鬼使黑摸了摸鼻子，刚想下意识地点点头，但随即想到不对，连忙又摇了摇头，打着哈哈，迅速回答道：“哪有的事。我拉你来人类家里休息一下，就是为了能好好止血嘛！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鬼使白却怒道：“可你明明知道，你这么重的伤，人类的药根本不管用！”
仿佛要印证鬼使白的话，两人争辩之间，鬼使黑腰腹部的白色绷带又渐渐变红了起来。鬼使白下意识地用手去堵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然而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红。
鬼使白不自觉地停下了教训鬼使黑的话，怔怔地望着掌心上的一片鲜血，却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担心，鬼使白本就是红色的双眼似乎显得更加红了。
鬼使白捏紧了拳头。
“……总是这样，你总是因为我而受伤……以前也是。难道，我还是那个只会给人拖后腿的病弱孩子，没有能力为你做些什么吗？”
鬼使白喃喃自语，却在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却仿佛看到那个总是被哥哥护在身后的白发孩子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用只能让自己听见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也想保护哥哥。
而鬼使黑没有听见弟弟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但只瞧见弟弟怔忡的神情，就知道他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鬼使黑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试图安慰他道：“弟弟啊，其实我就是怕你内疚，才不想把我受伤的事告诉你啊！因为我很不想让你为我担心嘛！哥哥保护弟弟什么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啊，你用不着为了这个而感到自责，毕竟，如果我没能好好保护你的话，恐怕会更加自责的就是我了……”
“可是，为了你自己好，你也不应该这样隐瞒。”鬼使白闷闷不乐，“而且，你保护了我，难道我反过来连为你担心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样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鬼使黑一愣。
而鬼使白仍然有些气恼，声音听起来苦涩而冷淡，却充满着不安。
“鬼使黑，我记得我以前就说过，不要再把我看作以前那个病殃殃的小孩子了，也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硬撑。你所遭受的一切，现在都可以告诉我，也许我不能帮你抵挡苦难的来袭，甚至还会继续给你带来麻烦，但这所有的一切，我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担。”
“弟弟……”
鬼使白叹了口气，却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将手掌再度覆盖在鬼使黑的伤口处，强行消耗了自己身为鬼使的灵力为对方止了血。很快，鬼使黑的大伤口恢复得甚至比鬼使白的小伤口还要好，表面看上去已经愈合，鬼使白淡色的嘴唇则显得更加苍白了不少。
虽然灵力也可以慢慢养回来，但也许鬼使黑不把他受的伤告诉自己，也是不希望他做这种以灵力换一命的事情吧。
但现在，鬼使黑没有再拒绝鬼使白的牺牲。
伤口止血之后，鬼使黑的脸色也不再那么灰暗了。他小心翼翼地瞧着鬼使白依然不太高兴的神情，寻思着应该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不过，这一次，鬼使白反倒先开口了。
“鬼使黑，我刚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要是下次还隐瞒这种事自己死撑，我……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语气严肃，表情认真，然而说话的内容却活像是小时候玩闹，白发孩子被黑发男孩逗弄了，委屈地向哥哥赌气道“我再也不和哥哥玩了！”一样。
但对付幼稚的家伙，幼稚的方法总是最有效。鬼使黑立刻塌了肩膀，一脸没辙，沮丧地举起双手宣布正式投降。
“好啦好啦，弟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难同当对不对？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犯啦！……所以，你还会喊我‘哥哥’的吧？”
鬼使白抿着唇，没理会对方，神色却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至此，二人的相处又恢复了寻常。
回到贵子家的庭院，又小小地闲坐了一会儿，以人类的身份与人类愉快地聊了会天之后，鬼使黑提出了告别。
想到鬼使白为了给他止血消耗了大半灵力，鬼使黑便矮下身体，想让弟弟趴到自己的背上。
“弟弟，我背你回去吧！什么，我的伤？没事了啊，真的没事了，我的身体好着呢！想当年我背着你到处逃亡的时候，什么伤没受过……”
最后，镰刀和白旗被暂时留在了贵子的家，但一个背起了另一个，却是白衣青年背起了哥哥。
“你腹部的伤明显还没好，哪有力气背我？反倒是我，虽然消耗了灵力，但身体基本上是完好的。还是让我来背你吧。”
鬼使白身量不及鬼使黑，力气也不及鬼使黑，但他硬是说服了拗不过他的鬼使黑，稳稳地背起了比他还要重上些许的哥哥，继续踏上了夜归的路。
折腾了这么许久，清晨都要来临了。天空似乎开始泛起了些许白色，几只鸟儿婉转的啁啾不知从何处传来，衬得这时候的环境总是特别的静谧。
但鬼使黑闲不下来，嘴上聒噪个没完。一会觉得让体质较弱的弟弟背着怪辛苦的，想让鬼使白放他下来，一会又嚷着那个该死的恶灵真讨打，巴不得再打一顿为今晚的事情报仇。
鬼使白一律简单回复。
而后来，也许真的是太过疲倦亦或是太过安心，天愈发亮了，鬼使黑却没了一开始的劲头，将下巴舒服地搁在弟弟的肩上，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梦呓。
“……说起来，弟弟啊，你刚才的话里，‘不再把你看作是小时候的你’什么的……可实际上，你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你啊，还是记忆中，那个会因为我受伤而心疼得皱起小脸的弟弟嘛。
“虽然很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不过，弟弟啊，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了……”
鬼使黑闭着眼睛，笑容肆意。
“而且，这也没什么不好，对不对？我的弟弟长大啦，还这么关心我……”
说话的声音渐渐模糊，鬼使白微微侧头，看见鬼使黑真的睡着了，这才真正放松了下来，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他背了他一路，不敢回应太长的语句，只是怕他听见自己克制不住的喘息声。
鬼使白的眼睛有些发酸。虽然刚才还说着要同甘共苦，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鬼使黑的心情。
不是不想把正为对方所经受的苦难告诉对方，而是不舍得。
心甘情愿的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因为是曾经那般相依为命的兄弟。
鬼使白闭了闭眼，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黑发男孩背着白发孩子辗转流亡的画面，从黑夜走向黎明。
“哥，这些年来，真的辛苦你了……”
今后的苦难，就由我们一起来承担。
鬼使白轻声呢喃着，而回答他的，只有耳边鬼使黑平稳的呼吸声。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