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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魂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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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宁动了动嘴唇,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了声:“好”。
他穿着被玻璃渣子划破的上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洗手间,楼心夜还不忘礼节性地挥了挥手,望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等常宁的脚步声循远了,楼心夜才倚在墙上长松一口气,笔挺的腰杆子千载难逢地松懈了下来。
徒手拆马桶当真是笑话,周怀正站到一旁,默默地同她面面相觑起来。
“楼队,你就不能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吗……?”
“我觉得这理由挺好的。”
周怀正自知嘴笨,故而换了个话题:“你的伤如何?”
“应该……没事。”楼心夜的话中难得一见不确定成分,“我刚刚封住了经脉,尸毒暂时不会扩散,但我运气不畅使不上劲。等会要是再蹦一只出来,就只能——靠你了。”
周怀正任重道远地皱了皱眉头。
“楼队,你刚刚和常总聊了些什么?”周怀正忽而问。
“和外行人能聊些什么?”楼心夜口是心非嗤地一笑,转而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周怀正用一脸“我不问你也会说”的表情说了一个字:“想。”
“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没成魃的僵尸普遍智商不高。像掀开天花板,用电线把人吊死这种事,一般是干不出来的。”
周怀正:“但尸检的时候,你的确从死者身上发现了尸毒的成分。依你的意思是……凶手有两个?”
“正解。”
周怀正一手夹在腋下,一手摸着下巴,样子像在思考一个世纪大难题。周怀正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刚想开口,便听见门外走廊传来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他同楼心夜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等候来者的到来。
*
张和平看到一片狼藉的洗手间,和木鱼般愣在了原地。
“这这这……”
不等张和平这完,楼心夜从墙壁上挪了挪身子,一个右伸手,猛地揪来张和平的领口。
“挺行的啊,张老板。”楼心夜冷笑道,“你是不是该说说,你这根正苗红的公馆到底藏了多少宝贝啊?”
张和平满头冷汗,肥厚的喉结因为害怕而颤抖不断,衣领勒着脖间的赘肉,压出一道痕迹分明的双下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张和平都快愁死了,“刚刚小常跑过来和我说,有人闯进了洗手间胡作非为,还打伤了你,到底——”
说着,张和平才注意到楼心夜被血泡过的手,后半句话突然梗在了喉咙里。
楼心夜心道常宁这话传得实在太有水准了。
她懒懒地松开张和平,将身板子重新靠回墙上,问道:“张老板,你见过僵尸吗?就是人型、尸样,蹦蹦跳跳见人就咬的那种。”
“什么?僵尸?!”张和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心道怎么可能见过,原地楞了三秒,顿时恍然大悟,“难道刚刚有僵尸?!
楼心夜眼底有层疏疏落落的光,用懒散而赖皮的口吻道:“谁说刚刚有僵尸了?”
周怀正差点没笑出声来。
“我且问你,张老板。”楼心夜看了眼周怀正,后者立马收了灿烂无比的笑,“在公馆建成之前,这座山上到底有什么?”
听到这话,张和平圆润的身躯震颤似的一抖,连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没什么……这山上原来都是桃树,建公馆的时候推了好些,就有人找媒体投诉。那段时间呀,愁得我睡都睡不好,你看我这脑袋,就是那时候整的。”
说着张和平捋了捋仅存的几条毛,反而越理越乱。
当然,楼心夜一眼就看穿张和平在说谎,冷森森地戏谑道:“别扯淡了,这话顶多唬唬外人,拿来骗专业的,未免有些太看不起人了吧?”
张和平被唬得一头雾水,以为楼心夜所说的专业代指国安部,忙牛头不对马嘴道:“不不,不敢!楼队,我只是个生意人,安安分分做小本生意,绝不敢有所欺瞒。至于你说的僵……僵尸,我是真不知道……”
楼心夜又是轻轻啧了声。
“老板!”张和平正语塞,忽有穿着制服服务生闯了进来,吵吵嚷嚷道:“张少爷醒了!夫人她……喊你马上过去!”
*
一起看望张晟是楼心夜临时决定的,不管张和平同不同意,只要她和周怀正同意就行。
去的路上,所有人都保持着话少的状态,像是在保留体力,又像在刻意维持微妙的氛围,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又往上走了一楼,便是张晟躺着的地方。张和平思儿心切,三步并两步冲向休息室,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进去。
结果刚推开条缝,就听屋里传出哀嚎,凄凄厉厉地喊着:“鬼,鬼啊!”
张和平一怔,听得出那是他的心肝张晟的声音,便和疯狗似的直奔而去,双膝半跪在床边,急切切地吼着:“晟儿?晟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晟儿一醒来就这样了。”张晟身边一个娇软的妇人声音道,“我怕是……着了道呀。”
张和平一听就傻眼了。
楼心夜就跟在后头晃进来,伸出的五指拦住张和平,示意他什么话都别说。
她用手在张少爷细皮嫩肉的脸皮上拍了拍,如同在检阅一块即将上架的猪肉,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开其眼睑。
——除了酒精摄入过多引起的红血丝,还有点点霉变似的黑斑。
楼心夜心里一下就有了数。
“哦,没那么严重,就是有些惊吓过度,回头我们那位小周同志给扎两针就好了。”
说着周怀正朝张和平一家微笑着点头致意,努力表达着自己人畜无害的属性。
楼心夜直了身子,不知不觉和贵妇悄然对上了眼。
那贵妇虽年近五旬,皮肤却保养得水光灵嫩,吹弹可破,丝毫不见半点皱纹。丰厚性|感的嘴唇上抹着血色口红,笑起来仍宛如少女,不饶人的岁月仿佛在其身上停止了流动。
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张夫人了吧?
张夫人望着楼心夜和周怀正,温婉一笑:“咦,两位是?”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做自我介绍,楼心夜秉着能省则省的原则,道:“国安部的,我姓楼,他姓周。”
“原来是警|察同志呀。”张夫人抿嘴笑笑,举手投足间有种勾人心魄的美,“都是家丑,您可别笑话呀,你看晟儿现在这样,还得劳烦您等会……”
张夫人还没说完,半踞在床上的张晟胸口一震,比表演魔术的托还配合,惨叫着:“鬼!有鬼!”
张和平的心像被无数把刀剜过,疼得肺腑都在颤,忙问楼心夜:“楼队,你刚说扎一扎针就能好,是真的吗?”
楼心夜不答,只盯着张晟问道:“鬼在哪?”
张晟如同三岁小孩,痴傻地伸手指着张夫人,一个劲地重复叫着:“在那!在那!!”
张和平的脸色登时变得比苦瓜还难看。
楼心夜站着看戏不腰疼,故意端着一副欲笑不笑的脸,扬眉揶揄道:“不好意思啊,那就有张夫人先回避一下了。”
张和平一听便不乐意了,眼中不免有些愠色,肥粗的手指就着张夫人纤纤玉手一抓,间接表达着对楼心夜无礼之请的抗议。
“好啦好啦,老张我们先出去。”张夫人清甜的声音几乎要把张和平的魂都柔化了,“不要打扰楼队工作嘛。”
“不行!”上一秒还愤愤的张和平被这么一说,当即像是变了个人,“我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怎么会委屈呢?”张夫人欲从似的手抚过张和平满是褶子的脸,娇滴滴道,“我呀,都是为了晟儿啊。”
楼心夜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故而张和平和张夫人离开前,还不忘你侬我侬地秀了把恩爱。楼心夜庆幸张和平得亏不是皇帝,否则也是个昏君,被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国将不国。
趁着两人走远,尚且单身的楼心夜毫不留情地扯来了门。大门将闭的瞬间,忽而瞧见常宁站在对面的走廊上,静静地望着她。
楼心夜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猛地将门反锁起来。
*
张晟的情况并不太好,向上翻的眼珠子呆滞如死鱼,四肢张牙舞爪在瞎晃,可谓是一刻都没消停过。
周怀正弯下身,谨慎地打量了张晟一番:“他的身上感觉不到鬼气。”
楼心夜嗯了一声:“不是鬼上身,恐怕是魂里有魇。”
周怀正实打实地摸了把下巴:“送鬼容易,除靥难啊,除非……”
“探魂。”
听到“探魂”两字,周怀正四平八稳的眉头微紧,轻轻地摇着头:“楼队,你有伤在身,又被封住了经脉,要是真在魂里遇到不测,谁能救得了你?”
楼心夜先呸为敬:“普通人的魂应该生猛不到哪去,要是真有什么刺头,就说明……没事,要是能直接在魂里解决掉最好,要是解决不掉,我会把靥逼出来,你来收拾。”
“……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楼心夜顿了顿,漆黑色的眸子变得无比深沉,“救人要紧。”
周怀正点了点头,表情就和送别壮士般严肃。
他往楼心夜手中塞了个乒乓球大小的玩意。后者低头瞄了眼,一枚绘着太极纹的透明小球在手心静静地躺着。
“别逞强,感觉不妙就把捏碎,我马上进去找你。”
楼心夜什么都没说,将太极球攥在手心,对准张晟脑门行云流水写了一串空气符文,抖抖指尖喝了声:“缚。”
话音刚落,张晟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般,笔直地绷在床上,动弹不能。
“我去了。”
楼心夜和周怀正最后打了声招呼,侧身坐在张晟边上,把脸凑近那颗鸡冠脑袋,在距离其只有十多厘米处戛然停下。
“朱雀令下,恶灵退散。”
那八个字听起来轻飘飘,却像顶天立地的定海神针,生生地扎进张晟魂里,让颤抖不止的身体忽然变得平缓下来。
紧接着,楼心夜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五指呈探取之势,轻轻覆上张晟心窝。随着一声极低的“得罪了”,那手竟猛地穿过血肉之躯,停在了张晟胸膛里!
然而张晟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胸口也不见点滴血迹,痉|挛的躯体在手探入的一瞬间,恢复成最初的、如止水般的平静。
也是那一瞬间,楼心夜眼前唰地暗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明她已经成功地进到了对方的魂里。
接下来的所见所闻,都将是张晟迄今为止最为深刻的记忆。
静静等候了数十秒,有如混沌初开,光明再一次悄然降临在一间老棚户屋中。
二十年前的康城遍地都是这样的棚户区,而如今早已随着城市的发展,拆得一星半点都不剩了。
楼心夜就这么双臂横抱地站着,环顾尽房间四周,同时一个问题不禁蹦上她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样的棚户屋,能在娇生惯养的张少爷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神游之间,几声稚嫩的“妈妈,妈妈!”从门外飘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飞奔而入,像一阵迅捷的风,喜出望外地喊着:“爸爸回来了!”
“呀,还真的是呢~”
年轻的母亲放下手头的活,腾出只手摸了摸男孩脑袋,转身轻轻地拥住了回家的“爸爸”。
楼心夜一眼就认出,那位爸爸,正是年轻时候的张和平。
二十年前的张和平长得不算英俊,但眉眼间凝着股健气。他一边抱着爱妻,一边把儿子打发到里屋,避免看多了“少儿不宜”的东西。
小张晟嘟着嘴,扒拉下眼睑朝张和平做了鬼脸,偷笑着从楼心夜身边跑过,喜出望外。
他,看不见她。
随着小张晟跑进里屋,这一幕的记忆开始扭曲,化作片片缱绻的云烟。在彻底消失之刻,年轻的母亲给了张和平一个甜蜜的吻,娇羞地转过头来。
楼心夜看得一清二楚,那张满是笑意的脸,绝对不是方才在休息室里的张夫人!
等等!这么说来——
不等她斟酌出个所以然,云烟便被一阵萧索的风吹散,温暖的小家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绫遍地、烛光凄然的灵堂。
十二岁的张晟跪在棺材前,望着遗像上笑靥如花的母亲,哭得像个泪人。
夕阳将张晟纤弱的背影拉得无限狭长,枯藤上的昏鸦一声长嘶,扑腾着翅膀没入黑暗,剩下悲春伤秋的人类们断尽了肠。
楼心夜就站在张晟后头,目光沿着遗像缓缓垂下。
虽然知道在记忆之中,自己形如空气不为人所见。但她还是伸出手,轻轻搭在张晟的肩膀上,多多少少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
刹那间风起,长跪着的张晟忽然抹了把眼泪,毅然转过身,朝着灵堂外头奔跑而去。扭曲的画面模糊了光怪陆离的背影,转而将一扇半掩着门卷到楼心夜面前。
楼心夜想都没想,就径直穿门走了进去。
结果一个茶盏毫不客气地照着她的门面,迎面砸了过来。
只听茶盏啪一声落地碎成花,已经完全变了声的张晟怒道:“我说了不同意!你娶那狐狸精,我妈怎么办?!”
“晟儿。”张和平沉声无奈说,“你长大了,所以爸爸希望你也能换一个角度,想一想爸爸的幸福……”
“那种因为钱而贴上你的女人哪里比得上我妈?!如果我要是你,我一定让她滚!!”
张晟撂下话赌气摔门而出,徒留张和平一人瘫在沙发上,哀声叹起气来。
声声叹气中,周遭又黑压压地暗了下来。楼心夜估摸着又要转换场景了,果不其然,伴随着哒哒脚步声,张晟奔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和前几次不同,张晟边跑边回头,脚法杂乱毫无规律可寻,等他跑近了,楼心夜才看出其中的端倪。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跑步,而是在疯狂地逃命!
楼心夜紧追而去,在同张晟彼此擦肩而过的瞬间,玄扇悄无声息地从右手滑落,挥扬之间,挡在中央替张晟断后。
刹那间,一团黑雾裹挟着森森寒意,迎面倏忽而至。
找到了。
张晟魂里的魇,找到了!
“啧,胆子不小啊。”
楼心夜冷笑着,黑雾瞬间撤去虚假的伪装,幻化成无数只狰狞的鬼魅,张着黑洞似的血盆大口朝她冲来。
“滚。”楼心夜一声低喝,三尺玄扇祭出,扫过一道凌厉的弧度,当即将鬼魅拦腰齐齐斩断,连同黑雾消失得一干二净。
完了吗?好像还没完……
待黑雾散去,又一个眼熟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楼心夜面前。
——那是在刚刚在第一幕记忆中见过的、四五岁时候的张晟。
小张晟昂着头,呆呆地望着楼心夜手里的玄扇,天真无辜的大眼睛里,像是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隐隐打转。紧接着呜哇一声,涕泗横流地哭了出来。
“……”
楼心夜也不知道小张晟怎么突然就哭了。偏偏楼心夜雷厉风行惯了,最受不了的就是小孩哭,一哭就吵得她脑壳疼。便只好俯下身,半蹲在小张晟面前,拿手覆住他的后脑勺,轻轻地枕在自己左肩上。
“好了好了,打的又不是你,别哭了啊。”
楼心夜拍了拍对方的小脑袋,尚在哭啼的小张晟很快就不出声了,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嗅起发间淡淡的香气。
不!不对!
楼心夜立马从片刻的安宁中反应过来:这里只是张晟魂里的记忆,不管是什么时候的张晟,都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除非——
除非一切都是对方诱使自己上钩的局!
楼心夜将其骤然一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埋在肩头的小张晟忽然咯咯一笑,咧开满口是血的利牙,就着楼心夜肩窝最柔软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