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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芥(全文) ...

  •   草芥
      国家空间管理局航天器管制部,秘书小翁推开办公室的门,把手中的计划书交给部长洪飞。下午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看到窗外飞舞的暗金色微尘。尽管政府花了不小的力气,这个城市周边的沙化一直在持续中,空气污染始终没有大的改善。
      洪飞接过计划书看了看,原来是局里转交过来的一份关于A国太空站真菌培养试验的实施计划,这样的绝密资料,空间管理局大概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搞到的。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可用的耕地越来越少,剩下的戈壁、沙漠和雪原又难以开发,所以A国生物研究所打算研制一种成土细菌,在贫水的条件下,通过生化反应,加速石头的土壤化过程,固水保土。据说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做了很久的前期工作,颇有小成。
      洪飞沉吟道:“贫水条件下的成土细菌?水是生命之源,就算是细菌,含水量一般也在80%左右。他们这个想法不好做啊。而且,A国这个计划要拿到太空站去实验,他们的打算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拿着计划书陷入沉思。小翁见他不再说话,退了出去。
      小翁在这里干了不少年头,没想到和新来的部长洪飞颇为投机,倒是意外之喜。今天是周末,小翁见洪飞到了下班时间还不肯走,一昧低头对付公文,知道这老小子又无处可去,只好加班混时间,于是笑道:“头儿,听说西宾路新开一家川菜馆子手艺很好,我们去试试看?”
      洪飞平时沉静威严,私下却很喜欢喝酒。小翁和他混得熟了,两人经常约在一起,下班后小斟一番。
      洪飞闻言笑了笑:“好啊。这一阵害你加班不少次,我做东请你吧。”他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动作稍快,文件夹里飞出一张纸,小翁顺手帮他捡起来,原来就是那份成土细菌计划书。
      小翁帮着洪飞收好计划书,随口道:“我有点纳闷,他们研制成土细菌,怎么想到跑太空里去?”
      洪飞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小翁心头一动,忽然明白:A国的这个计划,自然不光是改造荒漠。在太空若能实施成功,改造外星球的环境,甚至可能再造一个地球。这计划当真宏伟无比。
      他想明此节,吸了口凉气,低声道:“这帮家伙真敢想,要是他们成功了,咱们只怕拍马也赶不上啦。”洪飞淡淡道:“这事已经转发国家生物管理局,那里的兄弟大概有得忙乎了。”
      小翁的女朋友兰妮正是生物局的人,这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两人已经有数周没见面。他听了这话,心头一愣:难说兰妮最近忙的就是这个?
      他随即笑道:“这帮家伙想用人力代天工,那可不容易。中学地理课本都会说地球土壤是靠物理风化、化学风化和植物腐质的共同作用形成,而且需要的时间非常漫长。他们光是用细菌能做什么?大不了完成岩石分解,不可能生出腐质土层吧?”

      两人一起离开空间局大楼,驱车去西宾路。这里是最繁华的步行街,周末又在搞什么活动,越发热闹,光是找停车位都费了点力气。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洪飞被一个民工模样的流浪汉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还好被洪飞一把扶住。那流浪汉样子很是丑陋,一张脸青肿得发亮,有些变形,大概和人打过架。他对小翁咧嘴一笑,扬长而去。小翁皱眉咕哝:“没礼貌!不是这帮家伙,这个城市的治安也没这么糟糕。”
      ——现在很多地方实施扩大城市的计划,造成大量农民失去土地。再加上环境恶化,可耕地越发稀少,政府基于环保考虑,又有休耕养林的政策,山地也不能耕作了,结果大量农民做了民工。
      洪飞摇头说:“他们不进城做工,又能怎么样?”
      小翁知道洪飞说得不错,还是悻然说:“不过刚才那小子,分明不是什么好人。你看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定然是和人打架打的。”
      洪飞也记起刚才那民工的脸肿得厉害,喃喃说:“是啊,他的脸太肿了,而且肿的地方不对,只怕是严重感染。这种伤,要是不及时救治,一旦弄成败血症,搞不好要死人的!”
      小翁没料到结果如此不妙,“啊”了一声,忙问:“没办法救了么?”
      洪飞说:“快点打一针青霉素消炎,应该就没事了。只是这种人穷得很,又没有医疗知识,很容易耽误了。”说着眉头一皱:“我们去追他。”
      小翁虽然讨厌那民工撞他,却也不希望一条人命就此了结,叫道:“好啊,那我们快点!”两人赶紧掉头寻找那民工,可人潮涌动,哪里有那人的踪迹?
      小翁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搞得气喘吁吁,却毫无所获。折腾了半天,和洪飞遇上,问说:“头儿,你找到那人了吗?”
      洪飞摇摇头,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沉声说:“没找到。”小翁听了很是沮丧,呐呐说:“那小子怎么回事,跑得真快,他难说不要命?”
      洪飞默然一会,低声说:“实在找不到,那也没办法。”二人遇上这事,心里都有些不快,尝试新菜式的兴头也没了,随意找了家路边的速食店对付了事。
      洪飞低头默默吃饭,小翁想起之前的事,叹气说:“那民工不知道怎样啦。”
      洪飞看了他一眼,苦笑起来:“这种事情太多,我们也管不完,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这些民工本来是农民,现在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了,他们的命运大概和草芥没什么区别。”
      小翁想着洪飞这话,又想起A国的成土细菌计划,心想:“如果我们能培养出这种细菌,把西部的荒地全部变成良田,大概能解决土地问题吧。可惜A国大概没这个打算的。他们培养成土细菌,只是为了在外太空竞争中取得战略优势。成就再大,又有什么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透过玻璃窗正好看到街上一个脸肿得发亮的民工走过,小翁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冲了出去。洪飞也看到那人,一扬眉,放下一张钞票,也赶紧出了速食店。
      小翁一路叫道:“前面那个民工,不要跑,不要跑!”那人吓了一跳,以为小翁要找他的麻烦,跑得越发快了。只是他脚上似乎有伤,跑起来有点跛。众人还以为小翁在抓小偷,发一声喊,帮忙把那人截住。
      那民工吓得结结巴巴地说:“你找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惹你。”口音颇为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乡下来的。
      小翁一边喘气一边说:“你的脸肿得这么厉害,是在发炎呢,小心败血症,得去打消炎药。”
      民工愣了一下,神情古怪,半天说:“不用了,我没有钱……”洪飞正好赶来,说:“我帮你付,你自己打针吧。”一边说一边掏了张钞票给他。
      那民工愣愣看着二人,面色微微扭曲,隔一会说:“好。”竟不说谢,收了钱,一跷一拐地去了。
      小翁眼看这人大摇大摆的样子,不免悻然,低声说:“民工就是民工,还是一点礼貌都没有。都不知道说谢谢。”
      洪飞摇摇头,没有说话,看着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一会,小翁见洪飞一直沉默,纳闷说:“头儿,你还在想那人的事情啊?”洪飞皱眉说:“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小翁笑一下:“头儿,这可是你多心了。”洪飞少年得志,年纪青青就做到航天器管制部的部长,他认识的人自然也是同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有这种低三下四的民工?
      洪飞也笑笑:“嗯,大概是我想多了。”小翁说:“头儿,我看你这段时间累得狠了,快回家休息吧。”洪飞不答,脸上又现出小翁熟悉的沉寂空茫之色。

      小翁回家看到三维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他歪在沙发上随意看了一阵,忽然霍地坐了起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西装革履的青年人照片,看着眼熟之极。播报员正在介绍:“A国著名细菌学家潘正中先生在对我国做学术交流期间失踪,有关部门正在全力查找潘先生的下落。A国对潘正中先生的失踪表示强烈关注……”
      小翁跳了起来,叫道:“是他!潘正中!”怪不得洪飞会说那民工眼熟,潘正中和洪飞都是国际知名的学者,想必在什么国际会议上交流过。
      他想起那民工的模样虽然浮肿丑陋,面部轮廓却分明和潘正中极为相似。再想起那人奇怪的口音,这才明白缘故。原来不是什么乡音,想来潘正中去国多年,本国语说得极不标准。他撞了小翁也不说歉,收了洪飞的钱也不好好说谢,大概是怕说得越多越露出马脚吧?
      小翁越想越觉得不错,赶紧给洪飞打电话。洪飞闻言一怔,半响说:“潘正中?我以前作访问学者时,听过他一次学术报告,多少还挂着他的面相。嗯,你一说倒觉得有些像他。”
      小翁见自己所料不差,有些得意,忙说:“头儿,那我们赶紧给警方报案吧。”
      洪飞微一沉吟:“我觉得不要忙,先搞清楚来龙去脉再说。”
      小翁愣了一下,不知道洪飞何以要暂时瞒住消息。他清楚洪飞稳重干练,这么说必有缘故,可这事关系重大,一个搞不好只怕就是奇祸,忙说:“头儿,他们现在找潘正中找得要疯了。新闻上讲,现在A国着急得很,如果找不出这姓潘的,只怕和我国还有外交纠纷呢。我们还是报警吧!”
      洪飞说:“潘正中是A国顶尖的细菌学家,A国刚出台的成土细菌计划,他应该也有份参与。他在这时候失踪,只怕其中大有文章。小翁,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人,虽处境狼狈,行动应该自由。而且他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也不向人求助,可见极不愿被别人知道行踪,更不肯和人联系。如果他就是潘正中,他失踪就该是自愿的。我想搞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我不过问,一旦生物局的关老爷知道了,他一定也会插手,到时候局面更复杂,我们还不如趁早现在调查。”
      关老爷是国家生物局的局长关云天,这人生得高大威猛,名字又像极了关公,是以得了这个外号。关云天外貌粗豪,做事更是刚断,多年来在生物局主持了不少颇有争议的研究项目,诸如利用人类基因在动物身上培养人体器官以供手术使用、截取人体脑电波信息作间谍用途之类,在国人心目中毁誉参半,他却满不在乎。大概对他而言,科技进步的吸引力远远大于道德的约束力吧。
      小翁久闻这人大名,知道洪飞说得不错。他沉默一会,越想越是心惊。看来潘正中的事情很棘手,得小心处理。想不到他们吃饭也吃出麻烦了。他无奈问:“头儿,你打算怎么办?”
      洪飞说:“我想去西宾路再打探一下那个民工的下落。”
      小翁一愣:“现在去?潘正中只怕早就走了。”
      洪飞笑了笑:“今天我们进西宾路时,遇到潘正中朝路口外面走。后来在西宾路的快餐店吃饭,居然又遇到了他。潘正中在西宾路走来走去,要么是住在那一带,要么就是在附近打零工。我们去问一问,或者有用。”
      小翁恍然说:“不错。”洪飞说:“我开车过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小翁愣一下,连忙应承。本来洪飞是部长,说什么也该是小翁去迎他,他却先说要过来,想是不愿人接近住处的意思。小翁知道洪飞孤僻,也不以为奇。

      西宾路到了深夜还是灯火通明,消夜的人来来往往。洪飞和小翁挨个店打听潘正中的消息,却没有收获。倒是问到一个小店时,旁边正在收拾烟摊的老板娘插嘴说:“鼻青脸肿的民工?莫非是上个星期死掉的那个?”
      小翁一愣,随即说:“不是啊,我们今天还看到他的。”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个民工死了,可这种最底层的流动工人,大概也没人太当回事吧。烟摊胖大娘说起那个死亡民工的时候,口气也是淡淡的。
      老板娘“哦”了一声,不再开口。洪飞想了想,问:“上星期死的民工?那是怎么回事?”小翁看了洪飞一眼,觉得他也太仔细了。这种民工毫无文化和地位可言,从事的工作大多粗笨危险,死亡机会比一般人大很多,那有什么好问的。他不知为何,就想起洪飞那句“草芥”来,心里莫名其妙地茫然了一下——还真是草芥吧。
      老板娘见洪飞有兴趣,又来了精神,语气倒是生动了不少:“说来是可怜人呢,看着不过三十多岁,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他刚来的时候,身上肿得厉害,又是脓又是血的,看着可怕人了,倒还知道对着人陪笑。白天躲在树后,晚上就躺在这个花台下面——”她肥短的手指对着街边的花台比划了一下。这花台是黑色洒金大理石的面子,造型豪华,和整段街区颇为相称。
      洪飞无意识地轻轻碰了一下花台,华丽的台面应手崩了一小块。洪飞愣了一下,苦笑:“这么漂亮的石头,怎么都风化了。嗯,你们接着说。”他的笑声有些粗涩,似乎在竭力隐藏什么激动的情绪。小翁甚至疑心自己看到了洪飞眼中隐约的悲悯。
      一边的小店主人见老板娘说得起劲,也插嘴说:“那个民工躺了三天,第一天还能起来躲城管的,第二天就有点挣不动了,偏生晚上又下雨,等我第三天早上一过来,他都死了。唉,造孽,满地脓水和血,顺着雨水到处流,还是我打电话找警察处理的……他恐怕是受了工伤没钱治病吧。现在到处都是建筑工地,这种事情也多,老板黑心啊……前天还听说有个打工仔被老板赖了工钱,气得跳楼……”说着不住叹气。
      小翁听着,不知如何心里闷得厉害,憋了一会忍不住说:“既然这么可怜,你们为什么都不帮他?”
      店主愣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张张嘴,没做声。老板娘瞪了小翁一眼,尖声抢白:“我们又不知道他是好人是坏人。现在救人救到无赖流氓,被反咬一口的事情多得很。要是他逼我们付医药钱,我们还麻烦得很!”她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还是有些不过意,闷闷补了一句:“我送过两个面包给他。”
      小翁被老板娘的唾沫逼得退了一步,却没再说什么。他也明白,胖大娘和小店主人也不过是普通老百姓,两个面包大概就是他们能做到的同情心了。
      正说着,小店里摆的电视机又在播新闻,正好放到潘正中的事,老板娘愣了一下,忽然嘀咕:“怪了,这么眼熟……”老板抬头一看,皱起眉头,也过来插嘴:“是怪啊,有点像那个死了的民工。”说着嘿嘿一笑:“人家是大科学家呢,那个民工算什么。”摇摇头,自顾忙乎去了。
      洪飞和小翁对望一眼,心中都是震惊莫名。
      那个死去一周的民工长得像潘正中,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明明今天才看到那人的,人死怎会复生?
      两人越想越是狐疑,洪飞沉吟一会,问那胖大娘:“是谁处理的那个民工的后事?”胖大娘想了一下:“好像是这个区的警察老王送去的。”
      老板娘有点怀疑地问:“怎么?他有问题吗?”小翁随便编了个理由支吾过去,心头却越发嘀咕:“处理了?潘正中明明今天还活得好好的。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再是他性情爽朗,也知道这事颇有古怪,心里有些发沉了,再看洪飞,却见他脸色镇定如恒,小翁心头定了些。
      离开小店,小翁忍不住问:“头儿,现在怎么办?我们是继续在这里找潘正中呢,还是去找那个警察老王?”
      洪飞眼中锐光一闪:“这胖大娘倒是提醒了我。潘正中那个样子十足像个民工,既然不是露宿街头,那就到附近的工地找他。”西宾路附近正在修建国家生物局的新办公大楼,据说打算在过节前修好,所以昼夜都在赶工,也是这个城市民工最集中的地方。

      工地上一片繁忙嘈杂,明亮的工地灯照得空中飞舞的灰尘都带着苍白色。进去的时候,小翁不小心绊了一下,赶紧用手去撑大楼的墙壁。他用力稍大,蹭下一层墙灰,人却止不住往前栽。幸好洪飞手快,一把拉住他。
      小翁连忙道谢,他惊魂稍定,看了墙壁一眼,居然被他抹得陷下一道印子,忍不住抱怨:“这墙壁怎么一点也吃不住劲儿,材料用得好假,恐怕有人乱吃回扣吧?”
      洪飞拿手一抹,也是应手下来一把墙灰,居然深及砖体。他摇摇头:“这个楼怎么像泡砂做的。关老爷看到,还不知道说什么。回头和他打个招呼吧。”
      这个工程极大,大概是分班轮流作业,大批民工正在忙碌,旁边的临时工棚外却有另一拨民工蹲成一圈,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笑。远远可以看清那工棚粗糙凌乱,里面不过是一摊子地铺,外头放了个市面上最便宜的高能大锅子,想是做饭的家伙,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
      小翁几乎没有和这种底层的人打过交道,不禁想起一些民工造成治安不好的传说,诸如什么抢劫案杀人案之类的,心里大大嘀咕。洪飞倒是满不在乎,也不管脚下如何肮脏,大步过去。小翁没办法,也跟了上去。
      两人老远就闻到一股油腻冲鼻的饭菜味道,明显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些民工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有人看到洪飞等过来,友善地笑了笑,放碗问:“什么事?”这人身材很瘦,奇怪的是脸上倒是有肉,看着甚至有点肿。
      小翁给那人递了一支烟,问起潘正中的事情。那人面色微变,狠狠吸了一口烟,却不说话。旁边一个小伙子说:“鼻青脸肿的家伙?不就是上次来了又走了,后来死掉那个小潘嘛?还是李哥帮着警察老王把他送去电解的。”说着指了指吸烟的民工。小翁一听有了眉目,赶紧问:“来了又走了?那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说:“那人说他姓潘,身上一分钱没有,想在我们这里干活。李哥看他可怜,就给工头说情留下他了。小潘干活,嗯,真是差劲得很,还好大伙都包涵他。可不知道他身上带着什么怪病,来的时候只是脸肿,后来全身都流脓血了。大伙都有点怕,他自己也觉得不好,就走了,想不到没多久他就死啦。”说着叹一口气。
      另外一个工人闷闷地说:“这个城里,死个民工实在不稀奇……”小翁低头不说话。他听说上头每年都要考核民工死亡指标,这也是关心的意思。可这些都是大活人,一个考核指标,那是远远不够代表生命的。难道真是草芥一样的数目,草芥一样的命运么?
      却听那工人空洞的声音还在说:“那天要不是李哥正好路过,恐怕我们也不知道小潘的事。”小翁看着小伙子苍黄的脸,心里也闷得厉害。民工就是草芥,潘正中这样的学者,混入民工里面,也是一样的草芥吧。
      那李哥见众人都看着他,苦笑说:“是啊,我帮忙送去的。他临死还托我帮忙给农村老家寄了一点纪念品回去呢。”
      洪飞盯着他问:“你真的把小潘送进了火葬场?”李哥面色一变,看着洪飞:“怎么了?”神情戒备。
      洪飞说:“我今天看到他了。”李哥的脸一下子有些发青,喃喃说:“果然不对!”拿烟的手指微微发抖,被烟头烫了一下也不自觉,定定神说:“没错。我们用王警察的车送去的,就放在后座。他死的时候很惨,又是脓又是血,加上那天在下雨,弄得车后座很脏,到处都是红红黄黄的水。可他半路不见了。我和老王谁也没打开车门,他就是不见了!我怎么也不明白,一个明明死了的人,怎么忽然不见了……当时我和老王都惊呆了,还在发愣呢,眼睁睁看着车上的一大滩脓血越来越淡,过一会连影子也都没啦……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我……我不知道小潘是不是也这样不见的!”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众民工还是第一次听到李哥说起这事,都惊得啊了一声,这才明白李哥刚才为什么不愿提起小潘。洪飞和小翁对看一眼,告辞而去。

      小翁一路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还是说:“头儿,我总觉得这事不对。潘正中变成民工已经够莫名其妙了,这个民工还生死不知……我怕有问题……我们还是把线索交给警方处理吧。”他无法理解,向来稳重的洪飞为什么对潘正中的事如此固执。
      洪飞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天我们遇到潘正中的时候,他满脸肿得发亮。大娘也说那民工一身脓血,看样子感染得厉害。潘正中可是国际顶尖的细菌学家,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我现在有些疑心他不是一般的感染……潘正中当时可能只是昏阙,醒来就自己走了。可那脓血会无故自行消失,事情不对。”
      小翁一皱眉,脱口道:“莫非他的血液中有什么特别的细菌,遇到空气后,很快就把血液分解了?”洪飞一震,眼中现出忧虑之色,小翁自然明白他想到的问题,心头一寒,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果潘正中的感染和A国的成土细菌计划有关系,只怕不堪设想。洪飞不肯报警,大概是担心这个计划的后果。这种事情,惊动基层警察反而没好处。
      车才开出去不远,洪飞忽然变了脸色,指着一个岔道低声说:“拐进去。”小翁不明所以,还是照办了,滑入路口的阴影中。过一会,一辆银灰色的车快速经过。
      小翁心头一跳,小声说:“怎么生物局的车来了?”刚才被路灯一照,他正好看清车上坐的是关云天和几个职员,他的女朋友兰妮也在上面。这些人都穿着全套防护服,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小翁有些心惊。
      洪飞浓眉一皱:“糟糕。新闻一播出来,可能其他人也认出潘正中,向有关部门举报了。来的不是警察,竟然是关云天他们,看来关老爷老早就对潘正中有兴趣,一直盯着他的消息,所以第一时间赶到。”
      小翁听得大叫不妙,苦笑起来:“让关云天那头老兀鹰看上了……潘正中只怕要倒大霉。”洪飞点点头:“是啊。我们在这里看看动静吧。”
      他说这话,并没征求小翁的意见,小翁倒也没生气,知道洪飞是把他真当了朋友,这等大事也没讲客气了。洪飞既然要管这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奉陪。
      关云天的人下车后跑到那老板娘的店铺去,关云天亲自询问了几句什么,老板娘显然被这个阵势吓到了,结结巴巴讲了一阵,就见关云天点点头,指挥手下在花台的泥土里取样,又忙碌着对地面喷洒药剂,过一会,地面上现出一个人形的淡淡阴影,半夜三更地忽然冒出来,看着甚是诡异。
      小翁吓了一跳,洪飞按住他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怕,这是最新型的显影剂。”小翁被他一提醒,倒是想了起来,顿时微微定心。以前刑侦用的显影剂一般是二氨酚显影剂,和蛋白质作用后变色,可以找出细小的血点。但这类显影剂最大的问题就是染色效果模糊,像今天这样凸现出栩栩如生的人形剪影,只怕是生物局的什么新发明。人形所在,想来就是潘正中躺过的地方了。
      小翁正在想着,忽然觉得肩上洪飞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禁心头一寒。他知道洪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竟然也会暗自震动,恐怕今日的事颇为惊人,只是这时候不方便问。
      却见关云天凝视着地上的人形影子,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从合金工具箱中取出采样器,刨了一点地面石砖。小翁眼尖,只见那石砖应手而起,人形阴翳却深入下面的地面,也不知道下头还有多深。
      小翁心头大震,忍不住回头看看洪飞,却见他神情已经恢复镇定,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形。那老板夫妻目瞪口呆地看着,竟是一言不发,看来早就吓傻了。

      关云天等人总算忙够了,驱车离去。洪翁二人听着他们去远,这才开车出来。小翁只觉一头一手的冷汗,脚下也有些发软,忍不住说:“那个显影剂下去,怎么掘地这么深还有影子啊?我可不明白。”
      洪飞眼中闪过一丝震动,叹口气:“他们用的似乎是用来检查细菌感染的AQZ-II型专用生物显影剂。这玩意的穿透力很强,只要有特定菌种的地方,它都能渗透进去,有效范围500米。影子有多深,就说明这种细菌入地多深。”
      小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么说,潘正中身上带着恶性细菌,而且感染能力非常强,所以他躺过的地面变成这样子?”
      洪飞皱眉道:“其实我还觉得一事奇怪。那个花台的大理石似乎很腐朽了,我今天轻轻一踢就坍了一小块,碎得厉害,后来关云天取样的地方,本来是花岗石砖的地面,居然也让他轻轻就切下来一块。这些石材都朽得离谱。西宾路可是才翻修过的新路段啊,不该这样。还有,我们去生物局工地,居然一手抹下一大块墙灰,你不觉得朽得离谱吗?”
      小翁闪电般想起A国的成土细菌计划,心头一亮,喃喃道:“细菌计划?莫非是潘正中感染了某种促进土壤形成的新型细菌?”
      洪飞拳头轻轻一扣:“我就是疑心这个。”两人目光对望,心里一阵骇然。看来A国的成土细菌计划已经有些成功了,可潘正中怎么会感染了细菌,又在回国期间失踪?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都是心惊不已,洪飞沉吟道:“不好!潘正中万一传染别人……”
      小翁忽然想起那个面目有点肿的李哥,差点跳起来:“惨了!是不是李哥已经被他感染啦?潘正中的脸是肿的,李哥的脸也是肿的!不成,我们得想办法!潘正中还在到处游荡,如果细菌再传染……”
      洪飞眉头紧锁,赶紧掏出三维遥感电话,小翁一看他居然联系关云天,不禁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抢过电话卡断了:“头儿,你要找关老爷?他……可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搞不好会把那些民工全部关进生物实验室!空间局也有太空细菌实验室啊……我们自己处理好不好?”他一想到大量民工的生命,不禁骨头发寒。
      洪飞嘴角绷成刚硬的轮廓,沉默不言,隔了一会,深深吸口气,低声道:“他中的是实验室产生的新型菌体,没有对应药物,又有很强感染性,连花岗石都可以快速分解……空间管理局根本没有应付这种细菌的技术,处理不好连细菌实验室的人自己都要感染。小翁……我们……我们得对社会负责。”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睛却严厉地盯着小翁。
      小翁退了一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洪飞从他手里掰走电话,只觉他的手冰凉潮湿,微一咬牙,毫不犹豫拨通关云天:“老关吗?我是洪飞……”他正要说下去,却见小翁静静看着他,眼中神情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迷惘。
      洪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今天在西宾路吃饭,看到疑似潘正中的男子……”
      对方楞了一下,忽然兴奋地大吼一声:“啊?他现在在哪里?”洪飞正要说话,小翁忽然听到车尾箱有细微的响动,里面隐约有人在嘶声大叫:“不行!不要让关云天插手!洪飞!洪飞!”
      小翁吓了一跳:“后面有声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妙。洪飞眉头一皱,对关云天匆忙道:“我有点事情,待会打给你!”不顾关云天的咆哮,挂断电话,停车下去查看尾箱,小翁跟着过去。
      箱门一开,两人都愣了一下,里面居然有个缩成一团的黑影!小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一跃而起,砰地一拳打在小翁的鼻子上。小翁站立不定,一个趔趄跌出去,那人趁机翻出尾箱,大吼:“你们想带人去工地?不行!关云天会把那些民工当作白老鼠的!”说着又是狠狠一拳砸向洪飞!
      他才跨出一步,洪飞身子一侧避过拳头,啪地就是一记手刀,切在那人肩膀,打得一声闷响,带着轻微的骨裂声,显然这一下力道不轻。那人“啊哟”一声就要栽倒,洪飞变切为抓,硬生生把那人拽了过来,低喝:“想做什么?”
      小翁看得目瞪口呆,一边抹鼻血一边叹气:“头儿,你还练过拳脚啊?花样真不少。”洪飞不答,一把抬起那人面孔,顿时一愣。
      苍白的路灯照映着他的脸,居然是潘正中!一阵不见,他的面目似乎又浮肿了一些,样子越发憔悴潦倒,两眼却闪着明亮的光,低声道:“洪飞,不错,我是A国成土细菌研究组的负责人。这段日子,要不是那群民工收留我,我只怕早就病死了。现在我已经出来,你带我见关云天就是。但你不要给他说工地的事情,那些民工日子够艰难了,如果让生物局带去,他们都会失业的,只怕连现在的工钱也要被老板趁机赖掉。”
      洪飞苦笑一下:“果然是你,老潘。对不起,就算他们会失业,总比细菌感染了送命好。我必须找关云天,他那里检测处理能力最强。”
      潘正中神情越发焦急,大喝:“我就是做细菌研究的权威,这种细菌对人体无害!你听我说完再决定不迟!洪飞,你知不知道,你一个电话会搞掉几十个民工的工作!这些人都是一家的顶梁柱,李哥家上学的儿子、老吴家等着治病的妈……你要他们怎么办?”
      他情急之下呛咳起来,洪飞刚硬的脸微微扭曲了,咬牙不言。二人目光炯炯地对望着,隔一会,洪飞沉声道:“不行,我要不管这事,更多人会被传染。”
      潘正中冷笑,就想挣开洪飞,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抓得死紧。小翁一阵血气上涌,忽然狠狠一拳揍在洪飞鼻子上,大声说:“潘正中,你快跑!”
      洪飞没料到小翁忽然来这招,“啊”地一声,不知不觉手一松,潘正中趁机逃脱,抢先跳上车。洪飞本待抓他,却被小翁牢牢抱住,一时脱身不得,眼看潘正中一溜烟开走车,洪飞气得瞪着小翁说:“你疯了?”
      小翁顺手递给他一张纸巾擦干净鼻血,见洪飞神情震怒,也觉得怕了,低声说:“头儿,潘正中说得有道理……”洪飞只是摇头:“你犯糊涂了。”
      正在争执不下,洪飞的电话又响了。二人对望一眼,估摸是关云天打来的,小翁想着潘正中的命运,心里有些发寒。
      洪飞一接电话,果然里面传出关云天的咆哮:“洪飞,你搞什么名堂?难道你现在和潘正中在一起?你不要走,我们的人马上到!”他的声音兴奋得微微发抖,小翁在一边听到,忽然疑心,关云天根本不是担心细菌扩散,倒是巴不得有这个研究机会吧?
      洪飞沉声回答:“刚才是在一起,他揍了我一拳,已经逃走了。”就在这时,电话忽然有个女声惊呼:“细菌超标的源头找到了,是……我们的生物局新大楼。”关云天发出一阵响亮的咒骂声,然后咔嚓一下挂断电话。
      洪飞眉头一下子皱紧,小翁不安地问:“头儿,怎么回事?”洪飞额头微汗,想了一下才说:“好像你女朋友已经查到细菌源头了,我估计他们马上要去生物局的新大楼。那群民工只怕要倒霉了,咱们也去看吧。如果潘正中说的是真的,我们得想办法帮帮那些人。”
      小翁心头狂跳,想起刚才潘正中的言语,连忙点头,忽然觉得洪飞也没有他嘴里说得那么冷酷无情。车被潘正中开走了,深夜一时叫不到计程车,反正隔不太远,两人索性徒步跑去。
      夜深人静,只有远处建筑工地的工灯还在明灭不定,光柱中暗白的灰尘飞舞着,显然这个城市的沙化越发严重了。
      今夜,不知又有多少民工在加班干活,这些草芥一样茁壮顽强的人,大概还在为着工钱熬夜。寒风中,隐约传来机器轰鸣和工头的吆喝号令,想必那是潘正中几个月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半路上,远远传来警笛轰鸣,正是对着西宾路方向,洪飞喝道:“快!只怕是关云天带人来了。”小翁想着关云天可能采取的行动,心头越来越不安,那些民工苍黄淳朴的笑脸似乎在眼前晃动。
      两人一路狂冲到生物局大楼工地,看到大队穿着防护服的特种警察在抓人。李哥被反剪着双手,正自往警车上推。他拼命挣扎着,不肯上车,看到洪飞,现出惊慌的神色,大声说:“快走啊,这里在乱抓人!”关云天一见洪飞,微微一呆,又是一声咒骂,随即对为首警官说:“别管他,咱们带人走。”
      李哥奋力往外冲,一只脚刚刚着地,却被人一把推上车。他没能站稳,脑袋磕在车门上,闷响了一下,留下淡淡的血痕。已经被推上警车的民工也躁动不已,想挣下车来,却被硬生生按了回去。
      混乱中,洪飞一个箭步上去,对那警官亮出证件,沉声说:“我是空间局洪飞,这里的人和我局一个绝密项目有重要关系,请你们把人员移交我方处理。”正自挣扎不已的李哥听到这句,楞了楞,眼中现出一点希望,特种警察们也纷纷看着他,安静下来。
      关云天冷笑一声,摇头道:“洪飞,你别以为你是空间局的就什么都想管。我查过了,这帮人很可能受到高危细菌的感染,按照咱们的职责分工,只有我生物局才有权处理大规模细菌扩散,你别妨碍我办公。”
      他说着,侧头吩咐站在一边发楞的兰妮:“你马上给电视台、电台发消息,要他们立刻做个滚动新闻,另外通知晨报报社。就说本市某工地的流窜民工发生大规模细菌感染事件,生物局正在调查,有关人员已经被隔离。请知道线索的人士联系生物局。”兰妮点点头,立刻电话联系媒体。
      洪飞看着他兀鹰般冷酷锐利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关云天的真正用意,沉声说:“其实你也知道,他们不见得被感染。你想用这帮人做人质,放消息引得潘正中现身?关云天,他们也是人,还要管一家人吃饭上学,不该做你的白老鼠——”
      关云天冷笑着打断他:“好了,洪飞,我是做科研的,你和我说这些没用。”小翁在一边听得火起,忍不住开口讥刺:“做科研?你还是先学会做人吧!”关云天眉毛竖起,咆哮道:“你也敢教训我?”
      民工们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越发躁动不安。为首警官检查过了洪飞的工作证,对他行了个礼,摇头说:“对不起,我们接到通知,配合生物局行动,请你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洪飞明知道他说得不错,自己强行插手是有越权的嫌疑,可眼前情形不能不管。他不觉额头冒出汗水,心里急速想着办法。
      李哥明白洪飞帮不了他们,苍黄的脸泛过一阵抽搐,颤声说:“你是当官的吧?求你帮忙和我老婆说一声,建筑老板拖了我半年的工钱,那些钱足够娃儿今年的学费,叫她找老板要钱,老板再不给,就算上塔吊拼命,也得把钱要回来。要娃儿好好读书,我家电话是……”
      他脸上扯出个生硬的笑容,嘴唇却不住颤抖。小翁听得一惨,想着潘正中的话,心里一阵搅动。李哥到现在还想着儿子的学费,就算是草芥,也有自己关心的人吧,只是谁来关心他们自己呢?
      洪飞眉头皱紧,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关云天等人纷纷上车,就要离去。洪飞心里一急,还想阻止,关云天的电话响起,他听了之后,面色微变,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前面急匆匆驰来一辆车,呼地堵住关云天去路。小翁一惊,脱口道:“潘正中?”看来关云天的办法起了作用,潘正中不知在哪里听到消息,他果然不忍心拖累这群民工,立刻赶来。
      潘正中下了车,对着关云天笑了笑:“你找我是吧?现在我来了,你可以放人啦。”关云天目光一亮,做了个手势,几个人一涌而上,把潘正中牢牢抓住。
      潘正中抬起头,扭曲浮肿的脸在工地苍白的灯光下越发诡秘平静,微笑着说:“你们小心一点,不要……被我身上的细菌传染。我既然来了,不会跑的。”这话果然有效,几个人都忍不住松开手。
      车中的民工看到他,都喧哗起来,有人要他快跑,也有人骂他连累别人。潘正中便又笑了笑:“关云天,我研制的成土细菌对人体本来没有传染性,你放了老李他们,我会和你合作的。”
      关云天只是干笑:“可是我怎么知道成土细菌不会传染人体,你都肿得这个样子了,该怎么说?”他总算抓到潘正中,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洪飞本待帮潘正中说话,可关云天的问题也正是他的困惑,当下静静听着。
      潘正中淡淡一笑:“我说明一下这个计划吧,你听了自然明白。”
      关云天心头一动,要兰妮带着众人先回生物局等他,只留下几个助手。他本想赶走洪飞,眼看对方拿出空间局工作需要的理由,就是坚持不动,只好算了。
      潘正中静静等他打发了众人,解释道:“以前的土壤科学研究,一般考虑是地形、气候、成土母质、植被、成土年龄五大成土因素,总是不得突破。后来我提出了断裂细菌DNA链、制造变异的设想,颇有效果。所谓成土细菌,完成风化作用之后,会加速DNA链的断裂和重组,发生繁殖变异。变异后新一代细菌的作用接近早期的地球蓝藻,能促进腐质层的形成。由于它的变异过程非常集中,就能在短期内改变地质,制造土壤。很幸运,我居然成功了。所以,成土细菌的反应对象是贫水条件下的岩石,人体内的高含水量、有机质环境反而会抑制细菌生长,怎么传染呢?”
      众人听着这个新颖大胆的设想,都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浮肿虚弱的病人。潘正中仓促地笑一下,显然对自己的成就很自豪,随即又皱起眉头。
      关云天困惑地想了一会,摇头说:“你讲得倒是有道理,可为什么你还是感染了?”潘正中眼中现出神秘的光彩,笑了一下,慢慢说:“那是我特意在身上注入了专用的诱导剂,然后注射大剂量的成土细菌,经过好几次才成功的。这些民工虽然和我一起生活,也没法被感染。”
      小翁大吃一惊,忍不住叫道:“你……你疯了?那个细菌连岩石都能分解,你……不是找死么?”潘正中苦笑道:“我本来就得了绝症,活不久啦,死于细菌感染也没什么了不起。”
      关云天皱眉问:“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干?”潘正中默然一会,淡淡反问:“关云天,你做研究,只是为了取得科研成果,是吧?如果我说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大概你觉得很好笑。不过……再造土壤就是我的理想,就这么简单。”
      他看了看警车中形容黯淡的民工,继续说下去:“你们恐怕不清楚我的家境。我老家是三百里乱石山,没有腐土层的石山基本不长植物,穷得厉害,住不得人,年青小伙子都出来做民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我向来知道没土没地的滋味,做这项研究,为的是改善荒山和戈壁地区的环境,促进土壤形成。可惜A国政府的目标还是太空开发。唉,我游说几次,他们都不同意作为把这项成果做民用……”
      洪飞似乎听出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喃喃问:“所以你宁可用自己的身体将成土菌带出来,再趁学术交流之际化装成民工出走,打算回你老家?”小翁听得一震,心头一阵莫名的滋味涌上来。
      潘正中点点头:“是啊。我反正已经要死了,如果死在老家的石山,也许百年之后,那里会有良田。我对征服太空没什么兴趣,可是,没有土地就人类无法生存。那时候我想,留下的东西若能再造土壤……做研究的人,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这样了。”
      关云天听得兴奋起来,大声说:“好厉害的计划!老潘,你要是成功了,人类岂不是可以很快进行外太空殖民?怪不得洪飞说你的事和空间局的项目有关!”
      潘正中冷笑一声:“连地球都越来越沙漠化了,土地是最珍贵的东西,它就在我们脚下,却没多少人珍惜,反而追求什么虚无飘渺的太空梦想。A国固然好大喜功,你关云天又有什么两样?”
      这话说得小翁一愣,想着洪飞那句“失去土地的民工还不如草芥”,觉得他也有道理,不禁一阵茫然。却听关云天干笑起来:“是你答应和我合作的啊,怎么,现在又要反悔?”
      潘正中闭了闭眼睛,镇定一下,说:“我答应了,自然不反悔。”洪飞一惊,低声道:“老潘?”潘正中对着他和小翁静静一笑:“我反正都要死了,就算把成果留给关云天,也好过什么都不留下就死掉。”这话说得关云天大是高兴,哈哈一笑:“说得对!”
      潘正中吸了口气,接着说:“我身上的成土细菌虽然扩散了一些出来,可惜经过人体作用之后有些性能变异了,不适合研究使用。要提取出性能最强的原始菌体,还是得靠我研制的专用诱导剂。”
      关云天忍不住跨前一步:“诱导剂在哪里?”潘正中指了指空间局新大楼的工地:“我就藏在里面。之前老李不小心当清洁剂用过一点,所以他受到成土菌的轻度感染,不过已经被我处理过,应该没事了。”
      洪飞一惊,想起之前大楼某些地方触手就碎,再想起李哥轻微浮肿的脸,喃喃道:“怪不得……”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要从潘正中身上提取出成土细菌,他还能活下去么?一想到这里,忍不住轻轻说:“老潘,你……怎么提取细菌啊?”
      他这话一说,小翁忽然明白过来,心想:“潘正中会死么?那些细菌连石头都能化掉,一旦被诱导剂激发,会不会把他分解得连骨头都不剩?”不禁打了个寒战,就想阻拦他。
      潘正中镇定地摇摇头:“你们不用问,就这样吧,再见。”天色微白,黎明的天光照在他浮肿的脸上,阴影深深浅浅地斑驳着,显得有些神秘,可也透着凄凉。他忽然泛出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容。
      小翁看得心头一堵,几乎说不出话来。洪飞忽然伸出手,似乎想阻拦什么,却被潘正中镇定的眼神堵住了。关云天却管不了许多,马上要他带着去找。潘正中也不反对,一路走入新大楼。忽然回头,对两人做了个手势,似乎在告别。
      小翁认出那是民工喝酒划拳时流行的手势,是弟兄再见的意思。他不忍再看,只好硬生生低下头,想着潘正中身上发生的可怕事情,迟疑着问:“头儿,我们也进去吗?”
      洪飞苦笑一下:“算了,我们回去吧。我要好好想一下。”他神情有些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令他困惑了。
      两人上了车,小翁忍不住问:“头儿,你要想什么?”洪飞沉思一会,心不在焉地说:“也许土地短缺真是民工问题的根源,不知道关云天会怎么做?我想,他还是更关心研究成果,至于那些草芥——还是草芥吧。”
      小翁沉默了。
      洪飞静静把车开出一段,身后忽然传来一种可怕的喀嚓声,连续不断地闷响着,似乎有什么猛兽在疯狂地吞噬着虚空中的一切。他一惊,从倒视镜往后一看,顿时手一抖,车激烈摇摆了一下。
      两人身后,朝阳正在升起,金红磅礴的光芒照亮了大地。生物局新大楼雄伟的轮廓在晨辉中越发夺人眼目,楼下烟尘飞扬,在初晨的阳光下泛着朦朦的暗金色。这个高峻的建筑物,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一节一节向下陷落。
      小翁惊道:“大楼垮了?怎么回事?”激动之下声音格格发抖。
      洪飞愣了一下,颤声回应:“大概他们找到了诱导剂,可是出了什么事故,成土菌提取失败,在大楼中飞快传播……或者,潘正中怕成土菌落到关云天这种科学狂人手中反成祸事,他是故意的……”
      他的话很快被后方沉闷不绝的巨大声音盖住了。
      大楼还在气势磅礴地向下沉落着,每塌陷一分,金尘更多,犹如云蒸霞蔚,雄浑的轮廓在蔷薇色天幕中缓缓消失,一点一点现出楼后血红的太阳,灿烂的光线刺痛了两人的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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