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世界之雪满庭苑》活页夹

9、捌。特别的委托（雪山）

　　事隔多年，再次抵达“第一时代”，雪山已经不是初次时空穿越的新手。数次光临不同时代，为若干已在基准时代功成名的人跑腿，客户囊括富商、企业家、社会名流乃至各国政客与王室。

　　有公司与政府的协议在先，这些人无论有多么“志在千里”，也不能指望靠穿越时空来牟取更多财力或权力。有人或许会觉得公司打的是“情怀”牌，但跑了这许多趟之后，雪山渐渐明白过来，所有要求服务的人不过是为了摆脱回忆的包袱。

　　Regret，所谓后悔，到底是关乎私利。若不是为了摆脱在过去埋下的对旁人的歉疚，便是有某种执念留在心里，多年后也非要证明自己可以不留遗憾。譬如使自己避免一次丑闻，阻止一名为自己殉情而死的情人（注定不可能长相厮守，甚或从未真正被爱过的情人），在最平凡的年代赢得某位校花或是交际花的芳心，或是让已注定败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输得心服口服，在一次颜面扫地（但无伤大体）的失利中挽回一点自尊……诸如此类，林林总总、边边角角，不知该说名流客户们已经足以花钱任性，还是他们已经发达到了以财买名的地步。

　　可以举个例子。雪山负责的第三件案子，来自于一位刚经由解冻苏醒、从上个世纪活下来、已经度过了人生第七十三个23岁的女客户，从家族继承且在银行里存了73年（连本带利）的财富，自然也够她在第五冰期继续维持富家女的生活。而在解冻之后，这位“年轻”女性挥霍的第一笔金，便是投在“除悔”上。

　　那天去领案子的时候，卡尔刚好也在，看到委托人的名字时，他也八卦地在网络上查了一下。得知竟是位“老”姑娘时，卡尔随口就调侃该不会苏醒后发现世界已经进入冰期、后悔了吧——委托人自然是不在现场的——而等到委托内容公布时，卡尔就很尴尬了。富家女提出的要求，是让她忘掉6岁那年遭遇性侵的事情。

　　据说是在冷冻沉眠的73年里，似乎她做了无数次与性侵相经历相关的梦。雪山对于人体在冷冻状态下还能做梦心存怀疑，但富家女却坚称在23岁前（接受冷冻前）从未因为性侵事件困扰，不明白为什么23岁生日以后，想起这件事便再也忘不掉了。富家女似乎真地为此深受困扰，甚至不惜花重金、在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申请除悔代理。雪山无意多问，当然他作为公司雇员也无权置评，接下来就如每次需要回到过去时代处理案子一样，接受体检、穿越时空、认识委托人与委托人身边其他的“过去人”，在目标事件将发生前做足准备，避免同样事件再次发生；除悔任务完成、再次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的基准时代，案子结束。

　　想一想，富家女幼年的经历也是值得可怜的。这也是为什么卡尔在得知案子内容后，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富家女也是典型地“为了自己”。向这样为了自我愿望或自我利益的案例不少，只不过少有如此有说服力的，更多的则是赤裸裸地为私利了。

　　因此，若是说雪山比当初接到第一桩案子时，变得越发愤世嫉俗，或许也情有可原。

　　回头想一想，与苑思斯相关的那桩案子，也是雪山身为“除悔师”接到的第一笔单子，竟是众多单子里最清奇的一个。首先，与富家女的案子相似，它的目的仅是为了“拯救”自己，并不是为了得到更多东西，是情有可原的。第二，发起者就是思斯自己，但才交代完委托内容的后，她（基准时代内四年前，81岁的苑思斯）转而又体贴地告诉初入“除悔”行当的雪山“不要紧。”

　　不同于“23岁”富家女年轻细腻的脸庞，81岁的苑思斯即便在淡笑时，从眼周一直漫布到脸颊的皱纹也会有轻微的变化。当思斯低着头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再抬起头 ，定神看了一眼初次见面的年轻除悔师，对他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假设任务失败了，也不要紧。我也不大懂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便是这几十年科技惊人地发达，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人可以改变过去。不过既然我已经来了，也就等于我已经相信了这件事。但小伙子，你记得：改变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是回到过去的时代改变某个人。如果我终归还是成了那个人的情妇，也没关系。时间到了，你就回来吧。”

　　雪山听到这一番话，难免猜测莫不是因为客户知道自己没经验，才这么说。可这时思斯又开口，就像是洞悉了他所想似的讲到：“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世事如此，皆是概率，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规律，会被改变的只有自己而已。”随后，她闭上眼睛似乎想了想，又似乎仅仅是休息了一下，才告诉雪山：“旅行是件辛苦事，早点回家。”

　　实话说的话，雪山并不认为苑思斯成为企业家邱曲的情妇这件事称得上规律。女人总是太夸大爱情的力量，天真地以为陷入爱情的一瞬间，便是遇上了“真命天子”。即便事实上痛苦大于幸福，大多女人们也以耶稣受难的姿态敞开怀抱，仿佛期待天国终会降临那般，对爱情存有过高的期望。

　　可这些话当然是不能对客户说的，且不提经理和律师都在旁边，面对一位神色慈祥的老人——这一刻的苑思斯，让雪山不禁想到了照顾自己长大的奶奶——他也不忍心当面评价她的爱情观，那样有多残忍，他是想象得到的。

　　然而多年以后，雪山想起那时自己的心理活动，才发觉“天真”的是自己：苑思斯所说的话无关她对爱情的看法，而是她的人生观。不过这是后话了。

　　也对，第一次见到81岁的苑思斯时，她已经在三十九年前、也就是她42岁那年，在邱曲的原配夫人因病去世后，接受了邱的求婚，由情妇“转正”为妻子。

　　雪山怎么也想不通，既然等待多年后终于步入婚姻殿堂，三十九年长相厮守的结果，竟是让苑思斯最终决定不要在一起。而若是不肯在一起，她选择的又不是提出离婚，却是委托时空穿越代理，彻头彻尾地让自己不再困于爱情。

　　卡尔说不必想太多，很可能对于委托人来说，一个人苦苦盼望、和最终结为婚姻关系完全是两码事。大概当了人家老婆之后，才发觉爱情是那么现实的东西。罗曼蒂克的粉红泡泡破裂了，与此同时壮年时曾经风度翩翩的企业家，经由岁月蹉跎，也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苑思斯最终看厌，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

　　雪山不相信这样的理由，见过苑思斯之后，他不认为她仅是个浅薄的女人。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只是要换一种生活方式，直接离婚不是更好吗，如何连自己42岁以前、“罗曼蒂克”还在上演的岁月，都要一并否决呢？要知道，如果雪山成功阻止苑思斯在年轻时爱上作为已婚人士的邱曲，也就不存在她曾经可能“刻骨铭心”的苦恋经历了。难道说81岁的苑思斯终于意识到，所谓的“苦恋”其实也无甚意义了吗？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虽然将苑思斯想得太高尚也没必要——也许是出于道德上的歉疚。无论有没有在邱曲前妻死之前争夺成为“正妻”的行为，无论有没有让前妻知道苑思斯的存在，也无论苑思斯始终没有孩子，从实质上来说，爱上明知有妇之夫，同时也是犯了道德与法律的禁。何况42岁以前，思斯的确当了邱曲十多年的隐形情人，本质上就是在破坏别人的婚姻与家庭。出身良好、受过完整且高等教育的思斯不会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会感到长时间的愧疚，实属应然的事实，兴许也是实然发生的。

　　更何况会对素不相识的人说那番话，苑思斯恐怕真是这世上少有的思想高尚的人，即便她的道德污点实质也已伴随了一生。

　　第三，接着要说明苑思斯的委托清奇的理由，便是与其说她能从这件委托里得到什么，倒不如说她会失去的东西更多。虽然思斯原本也出生于富裕之家，从小养尊处优，但邱曲则更是企业界的成功典型。便是在维持地下情人的关系期间，邱在物质上也从未亏待于她，更是在后来让她成为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可以说42岁之后，思斯之所以能一举跻身社会名流、出入各大社交场合，并创建了自己的慈善事业，其中原因除了良好的个人修养之外，邱曲提供的平台更可谓是决定性的。假设思斯告别了邱曲，极大可能性上，她也就告别了自己辉煌的后半生。

　　像这么不在乎自己会失去多少的案子，就算雪山再做二十年的“除悔师”，只怕也难再遇见第二例。

　　换句话说，若不是苑思斯的委托有着这么多的特殊之处，雪山大约也不会如此执着于帮她实现愿望了。

　　写着小说的同时，自己的心也就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