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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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妹。」
「大哥！」
那时候，上官鸿信才比霓裳公主稍高些许，娇小的公主扑进她怀里时，他险些就向后倒了。他拍了拍积在小妹衣上的雪。
他拉过她的手，冰冷得很。
「不是说你先回去吗？」
正值寒冬，漫天飞雪。小公主独身一人站在雪中，身边也不见宫女的身影。他握紧她的小手，一想到她不知站了多久，不知站了多久才能把手脚冷得有如冰雪一样，他就心疼得不得了。
她仔细地留意着兄长的表情变化，大概猜出了他的想法。
「父皇找你，还不许我跟过来，我就偷偷过来等你啦！到底是甚么事这么神秘？我也想跟大哥一起听啊！」
父皇找他是为了寰羽诏空神卷的修练。
他才初学不久，修练万一出了意外，会让在旁的小公主遇上危险。而且，小公主好奇心重，要是缠着要一起学，父皇和他都难以拒绝，但她年纪还小，万一失去控制不了，可能会伤了自己。
霓裳公主虽然年幼，但还是能看出兄长脸上的纠结，那就不问了。
「这里很冷啊，我们先回去吧。」
「嗯！一起回去！我想跟大哥在一起。」
（二）
「小妹。」
「王兄。」
凉亭内，正在赏花的霓裳公主转身过来，朝他莞尔一笑。
数年过去，羽国王族的这对兄妹俩都长大了。曾经十分淘气，让王宫上下都操碎了心的小公主，如今也婷婷玉立，不再是孩童时期从树上一跃而下，吓得上官鸿信面色苍白的那个小妹了。
他的小妹，已经慢慢掌握了运用断云石的技巧。他虽仍把她捧在手掌心，却已经不用如同以往紧密保护，照顾周全。
「王兄，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不知王兄是否介意，先与小妹同席赏花，一边为我解惑？」
「哈。」
他笑了一声，笑脸不比当年明显，举止也比以前稳重。霓裳公主忽然觉得，自认为最能看穿兄长表情变化的她，有一天，也许再也看不透她这个兄长了。
「……小妹？」
虽比过往成熟不少，但他这小妹，还是改不了发呆的习惯。
「啊，王兄，我想请教『神物任化』的技巧。」
「嗯。」
「王兄曾试过把断云石哪种型态呢？兵器？护具？……食物呢？比方说，糕点？」
上官鸿信拿着糕点的手突然顿住了，看了看笑得温和的小妹，难得地流露出错愕的神色，但仅仅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把情绪隐藏回去。
他淡定地吃了几口糕点，小妹的手艺进步了不少。
先不论断云石幻化出的食物能否吃下，能否模仿出食物的口感和味道，单凭这是小妹让他吃的，他就吃。
他就相信小妹不会害他的。
……他相信小妹不会让他吃石头，对吧？
霓裳公主用袖子遮住半张脸，但他还是能看出她那张愉快的笑脸。光凭他一瞬的迟疑，她就知道自己成功捉弄了兄长。
「……小妹。」
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无奈，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缓缓给兄长倒了杯茶。
「王兄近日事务繁重，我不敢打扰。只是，难得见上一面，所以希望多挽留王兄一会儿。春意盎然，花开遍地，却只得小妹一人独赏，不是很可惜吗？」
言下之意，大哥你这么久没陪我，现在不是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
这当然只是他自己的解读，他很少责备她，她当然也知道这点。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让他留下片刻，他自然会顺她的意。
最近，羽国某些人开始不安分，纵然还没搞出大事件。但作为王族，眼见有人想搞事，他实在不得不为父皇分扰。总有一天，他会继承皇位，守护他们的国家。
他也期望，能护他小妹一世平安。
（三）
「王兄。」
自从兄长忙于参与政务，霓裳公主跟很少打扰兄长的政务工作，也见不上几面。这次，她特意前来，只是听闻兄长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踏出书房半步，又不眠不休地讨论事宜，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才前去探望。
不论是政务的应对，还是对战的武力，她都不及兄长。虽然父皇没意见，但兄长始终不喜欢她参与政务，也不想她上战场。既然兄长不想她费心于政事，她就不增添他的麻烦了。
许久没来见兄长，却看见一个陌生人。他兄长很少与人如此亲近，难得有这么一个人，她却毫不认识。
看上去，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但他转头一看，与她对上的眼神，让她不容忽视，难以忘却。
简单来说，她从来见过如此高冷之人。
她回神过来，微微躬身，随后莞尔说：
「王兄政务繁重，我不敢多作打扰，只是担心王兄身体，才前来探望。」
她看看兄长，又看看那位先生，感觉对方又打量了自己好几眼。她留意到此人与兄长的距离，或许比得上她与兄长相处时的距离了。
心情有点复杂。
「数日不见，王兄让人感觉些许陌生。我从来不知道，有此一人伴在王兄身侧。」
「策天凤参见霓裳公主。」
上官鸿信感觉到来自小妹的压力，缓缓开口说：「师尊他在宫里已有一段日子，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向小妹你介绍。」
大哥拜师了，师尊叫策天凤，他们两个还在自己不知情下，在一起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管怎样，有一人能在大哥身边协助他，总比他一个人背负所有事要好。近年父皇身体欠佳，有意尽快栽培大哥继位，大哥肩上的重担会愈来愈重。
「原来如此，霓裳在此见过先生。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总括来说，霓裳公主第一次见到策天凤，给他留下的印象，远不及过后的日子深刻。
他是兄长的师尊，她是徒儿的小妹，仅此而已。
（四）
再次与策天凤交谈，是在霓裳公主在凉亭抚琴之时。
他会独自在王城内散步，实在稀奇。她不止一次见过策天凤，但每次他都是在王兄身侧，王城里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
「先生会独自在皇宫漫步，甚为少见。」
「你的王兄需要静静。」
静静是谁？
虽有宫女作伴，但霓裳公主少与人交谈，很多时候都是跟王兄闲聊。她差点在王兄的师尊面前拿出了跟王兄交谈时的玩笑。
「原来如此。」
「你不问原因吗？」
若有此难题困住上官鸿信，甚至需要让他一人冷静，霓裳公主不可能不问。从第一次见面看来，这位公主十分关心兄长。
第一次见面时，她自己应该没有发现，她不自觉地对他流露出几乎敌意。
「如果是政务，霓裳既不熟悉，多言对王兄没好处。」
最近羽国开始不平静了，有好几处发生战争，王兄一向不喜欢她卷入这些事，她此时插足政务事宜，就算是给几句意见，恐怕也只是让王兄心烦。
「那要是，有关私情呢？」
她慢慢抬头，这个人一向冷淡，看待她的眼神，恐怕从来只有猜度。
「若是连先生都不得在身旁，那霓裳前往，恐怕只是打扰王兄处理感情的时间。但霓裳在此谢过先生告知，稍后会前往探望。」
自从策天凤来了，王兄的感情愈渐内敛，从前对她而言，只要观察就一目了然的感情，渐渐消失在他脸上。
想了想，还有些纳闷。她弹了几个琴音，看了看策天凤，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她的好奇心。
她问：「说起来，霓裳从没听过先生从何而来，王兄又为何拜入师门。先生，你可愿意告诉霓裳？」
他淡然地看了她一眼，良久不作声。正当她以为自己不会得知答案时，他慢慢说了一句话。
「我来羽国，找一个人。而你王兄，值得栽培。」
霓裳公主当然不会知道，他是来找人，也是来处理一个名为「凰后」的九算。她见他愿意回应，但又不愿意详说，也不作多问。而且，听他称赞了自己王兄，心里挺欢喜。
他不如想像中淡漠。
她在王兄眼中，一向是养在深闺的文静小妹。但她比他想像中聪颖，对于人心，也看得透澈，更不是王兄以为的，从来不管王城之事。他外表冷漠，但不如看上去难以靠近，至少他不曾无视她。
她没有想像中无知。
上官鸿信不是没提起过自家小妹，但在他这个大哥口中，都是孩童时候她淘气的举动较多，就算长大了，他始终认为她保留了那份稚气。
「公主比我想像中更要懂事。」
「谢谢先生夸奖。」
怎么突然就称赞她呢？
「近日听闻有人前往受战争影响的村落，协助百姓远离战火。」
突然，霓裳公主弹出了一个生硬的琴音。
「私出王城，又不想破坏兄长的期望，保持深闺小妹的形象。公主比我想像中，还要懂事。」
原本他怀疑过，霓裳公主的「懂事」，到底是懂了甚么，又想做怎样的事？她若是一直装作无害，却又另有所图，就他那个疼爱小妹的徒儿，一时肯定不会看出甚么，怀疑甚么。
「先生的言下之意，霓裳懂得。」
王族里不是只有他们兄妹俩，父皇病重，王兄年纪尚轻，有多少人想干政，多少人想踹开王兄，她心里不是没有底。
这国度，从来不如王兄展现给她的太平。
「王兄想要的太平，霓裳给不了。王兄想守护的羽国人民，霓裳只想尽一点绵力。」
她才智不及兄长，用兵甚么不及朝中大臣。她坐着王族的虚位，用那丁点的权力和财力，如果能帮到她的兄长和羽国人民，那就好了。
「私自出王城被发现，我不意外，倒是先生是如何得知我前往的地点？」
既然不能让王兄知道，那自然保密功夫要做得仔细。王兄看不出来，倒是被眼前这人看出来了。她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发怒，微微一笑，等待回答。
不论是观察力还是智力，霓裳公主都令他有点意外。刚才他本想让他用思考代替发问，但她毕竟不是自己徒儿，又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就勉为其难解答一下好了。
「公主一向安分，私出王城，计划周详，理应不是为一时玩乐。」他瞥见她一脸期待，缓缓移开了目光。
「再者，得知战乱发生后，你才有所动静。你先以想要锻炼琴艺，为患病的皇上调整心情为借口，调离了部分你指「不谙琴艺」的侍从，想必是外来耳目或不忠心者调走。过了一段时间，又以挑选服饰为由让人暗中出城，购入私自出城的服装，你只能以借口掩饰，但动静如此之大，怎么不令人留意？一向低调的你，居然在此时高调行动，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出城，想来目的可不简单。而且，你缺乏行事经验，才是最大的漏洞。因为，你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早引起了注意，也没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了。」
看着霓裳公主第一次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策天凤又移开了视线，说：「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必了。」霓裳公主虽然惊讶，被批评了后却不怒反笑，丝毫没有不悦的神情。看上去，还有点高兴。
策天凤差点以为公主被他骂傻了。
虽然威力减轻了不少，但受他钜子舌的洗礼，居然还笑出来的，还是第一次见。九算、墨者和他的徒儿，他都毫不顾忌地批评，但面对温和的霓裳公主，他尽量还是以礼相待。
「想必先生今天前来，并非仅仅是路过。」霓裳公主笑了笑，一边抚琴，一边说：「我练习琴艺，是因为父皇说想听。至于调离侍从和宫女，倒也有几分先生所说的考虑。再者，毕竟是前去探望病重的父皇，要是有几个会对别人多言的耳目，实在让人不悦。」
「至于其他，有如先生所言，霓裳自以为是，没想到考虑仍有不周之处。在此，霓裳感谢先生为霓裳解惑。」
「……嗯。」
「先生可愿意听霓裳一曲，以表谢意？」
「……无妨。」
琴音悠扬响起。
策天凤从此至始不曾坐下，却是闭上双眼，仔细倾听袅袅琴音。
此次相会的经历，他和她都有令自己出乎意料之处，
却不坏。
（五）
那天，先生的语气，带点些许欣赏，尽管更多的是打击人心的评价。
但还是第一次，有人把自己的小心思看穿，如此准确地、清楚地，看透她。
羽国百姓中的霓裳公主，父皇眼中的掌上明珠，王兄眼中的深闺小妹。
那天，先生第一次直接唤她作「你」。
不是霓裳公主，只是你。
不过是那一个字，却让人如此欢喜。
自那天之后，霓裳公主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停留在策天凤身上。
那天，先生第一次跟她说了那么多话，也是唯一一次。平日霓裳公主见到策天凤，都有王兄在，自然无法多说上几句话。
她接触的异性不多，策天凤是她认识的男性里让她记挂最久的一个。
霓裳公主虽是聪颖，却才初晓得儿女之情。小时候，她喜欢看话本，拉着哥哥一起看，看得多，却从未像此刻体会得深切。
她那点小心思，她王兄自然是看在眼内。一个是他敬重的师尊，一个是他疼爱的小妹，要是能走在一起，也不是坏事。但师尊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知是否察觉小妹的心意。
……连他都看得出来，策天凤怎么会不懂。
（六）
父皇病逝，这是王兄让人带给她的消息。
而她听闻的另一个消息，是有人想杀害皇上篡位。王兄赶至现场，抓住了行凶之人，还是揭发了某些人的计谋。但王兄来不及，因此父皇却是伤重不治。
然后，她还听闻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哪个真？哪个假？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是意外揭发，还是计谋？
故事里的计谋，又是谁的计谋？
她，坐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清，也不清。
王兄继位，对年轻的王不服的人肯定不少。
从她重新锻炼琴艺，想父皇高兴的时候，她就知道，父皇撑了许久，想为他们兄妹俩撑起一片天，却必然撑不了多久。
这片天下，要怎么放下，如何放在王兄手上，她从来不敢去管。
她，从来不傻。
自从那天王兄一个人静静开始，王兄口中那一声「师尊」，好像有了不同的意义。而为甚么在她面前一向果断的王兄，会如此下不了决定？
别想了。
已经没有人想要听她弹琴了。
最后一次抚琴，她听见自己沉重的琴音。
（七）
一曲之后，她抬头一看，他站在那里。
「……王兄。」
她从来很擅长揣测人心，在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她仍旧……不，她甚么都看不出来。
别看了。
她走过去，又喊了一声：「王兄。」
然后，轻轻拥抱了他。
她从来都是王兄温柔又乖巧，安静又低调的小妹。
但未来，却是雁王一朝盛世下的霓裳公主。
「……小妹。」
「一起回去吧……我想跟大哥一起。」
（八）
「先生。」
这是霓裳公主唯一一次，趁着雁王不在，独自前来找策天凤。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以前的坦然，以前的欢快。计划在即，策天凤想过很多种会见她的方法，却对她「自投罗网」感到意外。
「先生，你想要王兄完成的事里，是不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内乱大致解决，却仍有隐忧。
「……嗯。」
「我有事相求，若然先生答应，不论先生想要我帮忙的事，不管是甚么，我都会去做。」
她的决心，让策天凤心里甚为愕然。
她看出来了。自从先帝离世，对于她仅余唯一的亲人，包括他想雁王做的事，她都十分敏锐地察觉出甚么。
然而，他这一局，不论成功与否，都会是一个死局，对他，对霓裳公主，对雁王。
他说出了一句让自己意外的话。
「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考虑。」
霓裳公主一听便懂，他真的有个计划，而这个计划会让她后悔。当下她重视的人，只有雁王，还有……
她注视着策天凤，有如初见，他仍然那样的淡然。
「先生的言下之意，我……明白了。而我的答案，不变。」
她不清楚前方是怎样的一条路。
但纵使她要走上绝路，也希望这绝路后，可以成就其他人的生路。
那是在被称为「霓霞之战」的一战前，霓裳公主跟策天凤，最后还有这么一段对话。
而雁王，从来不知道。
「先生，若然霓裳真的回不来了，那么霓裳就是病死的。她患了一种名为『痴情』的病，为了一个从来不正眼看自己的人，甘愿牺牲了自己。而我，相信大哥，我不知道先生的局，也不知道大哥要下一个何等困难的决定，但先生是大哥最敬重的人，我相信大哥，也相信先生会守诺。」
「先生，我的请求是，就算霓裳回不来了，也不要向大哥下绝杀的一局。霓裳知道羽国人民需要雁王，而我……不想大哥死。」
（九）
「小妹，她是最爱你的人。」
「也许，我并不爱她。」
此时此刻，策天凤脑海中突然响起她的那句话──「先生是大哥最敬重的人」。
被认为最爱的策天凤的那个她，最爱的人，是谁？
（十）
多年之后，雁王从琉璃树下取走一串琉璃。
就算说一声「小妹」，也再也没有那声「王兄」，没有那声「大哥」了。
『我想跟大哥在一起。』
嗯，小妹，大哥跟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