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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卧榻之侧 ...

  •   顾舒死后,司马显并没有终止对他师门的优待。
      拂衣山庄坐落在江南道,离帝都太远,在顾舒生前司马显从未去过那里,在他死后,似乎更加没有什么理由要去那里了。
      如今,他已经是天下共主,一举一动都是天下瞩目,无论想做什么事情,再不能像寒微时一样从心所欲。那群迂腐的朝臣只会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来反复劝诫他,哪里像顾舒啊,轻巧几句话就能令他转变主意,而且,每每他的看法都能在后来得到验证,真正是算无遗策。
      顾舒早早去了,司马显虽然贵为天子,能够为他做的事情却已不多,在背后扶持拂衣山庄,令顾舒最挂念的师门能够在江湖中立稳脚跟,却还是可以的。
      只是眼见身边越来越多人环绕,也越来越对自己战战兢兢,他就越是怀念十数年前,与顾舒雪夜寒窗温酒,对坐清谈的时光。——那时忧虑虽多,世事虽动荡,人却自在得多!
      岁逢顾舒十周年忌日,司马显泛舟南下,第一次到了江南道。
      拂衣山庄坐落在洞庭山上,新茶已采,正是梅子黄熟时节,湖上水波淼淼、烟岚澹澹,斜飞的细雨沾湿了司马显的衣衫,他摆手拒绝了侍从撑起的伞,任凭细丝一样的雨打在脸上。
      小舟无声地滑过平湖,远处森密的林木间,拂衣山庄的建筑已经能够看见一鳞半爪,他极目远眺时,听见清脆的钟声回荡在天际,远远传到了水面上。船还未靠岸,有人在渡口等候他们一行人,青色的烟雨中,对方持伞的样子像是一柄刺破寂静的利剑。
      舟楫靠岸,微微晃动。等在那里的年轻人抬眼向司马显望过来,笑道,“一别经年,公已今非昔比。”司马显惘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的确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还偏安江州,百般谋求各方势力的支持……他回以一个含蓄的笑,“原来是小师兄,多年未见了,师兄风采依旧。”
      南柯听到这刻意表示亲近的话,眉头明显地一挑,“阿舒的忌日将至,你定然是来拜祭他的。他归葬于山南,今日路面湿滑不宜上山,不如先在山庄休息一晚,待天气转好再去。”
      江湖人士,惯于快言快语,身边的侍从显然并不满意南柯这种随意的态度,勃然变色。南柯瞟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又移开视线,狗腿子再横,也要听主人的话,他笃定司马显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司马显就当南柯说了什么热情好客的话一样,不带一丝脾气地笑,“还要烦请小师兄带路了。”他征战多年打下偌大江山,此时敛尽锋芒,乍一看倒像是读书人。
      南柯领着司马显往上走,身后还远远缀着几个侍从。也许是不想要大张旗鼓,司马显带在身边的人并不多,但是以南柯的耳力,明显能够感觉到树林里多了不少人。司马显是划着小船来的,其他人又是怎么来的呢?……南柯若有所思地看了远处水波如镜的湖面一眼。
      细雨渐渐变大,沙沙地打在树叶上,掩盖住了一切不同寻常的动静。
      南柯指着山庄的大门,“就快要到了。”
      江南特有的精巧建筑依山而建,黛黑色的屋檐飞卷,粉墙内隔十步挂着灯笼,灯笼上描画着洞庭山山下的湖光山色,依稀还题着字,司马显多看了几眼,南柯顺着目光看去,“那些灯笼都是我家夫人亲手画的。”
      司马显夸赞,“尊夫人真是蕙质兰心,凭这笔书画,亦堪为当世名家。”
      南柯哈哈一笑,“我是不懂的,你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转过了影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
      司马显一看之下心中已经有数,“二位想必就是庄主与二庄主了。”其中的女子行了一个江湖人的礼节,“在下是拂衣山庄庄主东君,这位是二庄主北冥。在下身体不适,未能远迎,还请君王见谅。”
      司马显早知拂衣山庄庄主不仅是个女子,且不良于行,如今亲眼看见,这瘦弱女子言语间还在不断地咳嗽,显然真的是身体极差。旁边站着的二庄主倒是英气勃勃,向司马显行过礼,率先引着众人向大厅走去。庄主东君急走几步差点摔倒,南柯看见后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却还是被司马显留意到了。
      用饭之前,司马显的近侍又开始挑剔饭菜不好,被呵斥后才罢。东君笑着出面打圆场,“不知贵客远道而来,只得这些粗茶淡饭,实在是怠慢。午饭还请随意用一些,晚上定然不会教君王失望。请万勿怪罪。”
      司马显自然是不介意的,“哪里,江南小菜本就是极好的了,何来怠慢一说!倒是我这个不速之客要托庄主的福,好好尝一尝阿舒自小吃过的菜了。”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气氛明显冷了一些,东君道,“是……是啊,怎么西迟还不过来?”
      司马显很给面子地略过刚才的话不提,“西迟又是哪位?”
      这次是南柯回答的,“我夫人名叫西迟。不必等她,小儿发烧她正忙着在家中照料,待会儿直接把饭给她送过去就行了。”
      一顿沉闷无比的饭吃完以后,雨势更大,司马显一行下山不得,只好去厢房休息。
      依旧是南柯带路,把人都领到已经洒扫过的房间,照例听了一耳朵的侍从抱怨“屋子太过狭窄阴湿”、“都说江南富庶,怎的你们山庄如此贫穷?”。
      南柯叼着一根路上随手扯的草,“是是是,我们山庄日子清贫,招待不周,怠慢您老了。”他慢条斯理地剔着牙,欣赏了一会儿对方被气得跳脚的样子,正要告辞,却见月洞门下撑伞走来了人。
      司马显比他更早发现来人。青色的、蒙蒙的天空下,身着妃色衣裙的女子手撑竹伞,白玉一样的手微微提起裙摆,很小心地没有露出绣鞋,压低的伞边不断流淌下来的水,在她脸容前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珠帘,司马显只能看到她一个小巧的下巴,精致得似被造化细心琢磨而成。
      漫天雨水中,女子摇曳的身影渐渐靠近,美,却不俗媚。
      看清面容的一刹那,连阅美无数的司马显都不免在心中喝彩,纵使洛水的仙妃、巫山的神女,怕是也不过如此吧,这眉宇间笼罩着轻愁的女子,一如古老传说之中飘然走出来的人物——可随之而来的,还有身边南柯的一句话,“阿迟,你怎么来了?孩子的烧怎么样了?”
      原来这就是西迟,这就是南柯的夫人。仿佛一盆雪水兜头泼下,现实一下子打碎了那种雾里看花的迷蒙感,司马显心头立刻浮现四个字:“牛嚼牡丹”,忍住了斜眼瞥向毫不自知的南柯的冲动。
      妃色女子在廊下收起雨伞,不进来,就在原地向司马显盈盈福礼。司马显见檐下滴水溅落她衣裙,不由道,“外面雨大,不如进来避避。”
      南柯替自家夫人解释,“她怕羞,不习惯生人多的场合。”说罢,跑出去替她擦了擦白皙额头上的雨水,又接过她手里的伞,西迟看着他柔声道,“孩子已经退烧了,只是醒过来没看见你,一直哭闹不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会不会打扰你了?”
      她在雨幕中艳如烈火,性格却又贞静如水,看得旁人柔肠也要百结。偏南柯不解风情,只是很平常地“噢”了一声,“小孩子嘛,不听话就打,这个办法你试试,肯定奏效。”
      司马显清咳一声,“小师兄,对孩子不可一味严厉。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青年笑着回头看他一眼,“既是君王有命,不敢不从。”妃裙女子再度屈膝,小声地道了谢,由南柯打伞,这对夫妇走入雨中,转过月洞门,旋即看不见了。
      司马显目送二人离开后,坐到椅子上敲了敲桌面,原本还面带不忿的近侍陡然把所有多余的表情一收,司马显问他,“无路,你怎么看?”
      若是南柯还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无路”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绝非泛泛,事实上,在百晓生“十谱”之一的“暗谱”中,“无路”二字一直排在“南柯”二字前面,名列天下第一已有二十多年。
      无路是司马显身边“人间无路,明月如故”四臣之一,这次特意带他来拂衣山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拜祭顾舒。
      扮作近侍的无路一改人前的刁钻傲慢,面无表情道,“臣以为,拂衣山庄的确有些古怪,但还不足为虑。”司马显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微微颔首,示意无路继续说下去。
      “拂衣山庄最大的问题在于心不齐。庄主残废,二庄主却正当年富力强,焉能长久容忍屈居人下?此其一。南柯身为两位庄主的师弟,却被那二人随意支使,若只看他负责迎接主上一事倒也还说得过去,但方才连将人带到上房这样的事情也是他亲自做就有些过了,此其二。我看南柯全身关节僵硬,看来江湖上流传的他遭人暗算武功尽失的传言属实,此其三。”
      ——拂衣山庄看似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实则内部危机重重。不得不说这个结果真是让司马显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意出手对付顾舒的师门,他笑道,“无路,你还漏算了一点:方才那样荏弱的女子,居然要去给山庄画纸灯笼,岂非是因为南柯夫妇二人处处受排挤的缘故么!”
      此时,司马显口中“处处受排挤”的南柯与西迟已经走回自己的院落。
      院内的梧桐被雨打落了叶子,湿淋淋地铺了满地。门前的一对灯笼被点亮,照亮了雨中暖黄的一小块天地,南柯打伞护着西迟,后者几乎是依偎在自家丈夫的怀里,慢慢踩着梧桐叶走到了屋门前。
      “爹、娘,你们回来啦!”
      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桌面上散落着他方才把玩的木材,还有就是一些奇形怪状、叫人看不出用途的工具。
      一身妃色裙的美丽女子先进屋,亲密地摸了一下男孩子的头,“阿丑,教你的心法练到了几重?”被唤作阿丑的孩子看着自己娘,愣住了。
      南柯收好伞,看见虎头虎脑的孩子,还有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哈哈一笑,“这不是木牛流马么,阿丑,你从哪儿找出来的图纸?”
      会问自己心法进度的娘,加上居然知道什么是木牛流马的爹,阿丑五岁的脑瓜子卡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眼下的状况,“爹、娘,你们又玩易容!我都认不出你们了。”
      “要是连你这个小鬼都能看得出来,那还了得。”原本还端着一脸大家闺秀模样的“西迟”忽然换成了男声,却是南柯的声音。阿丑苦恼地看着眼前明明顶着一张娘的脸,其实却是自己爹的人,感觉仿佛被雷劈中了,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还穿着一身女装的南柯椅子上一倒,大大咧咧地翘起脚,却是一双无法掩饰的男人的大脚,阿丑捂住眼睛,“爹,你不要用娘的脸做这种动作,我眼睛疼。”
      西迟忍住笑,道,“阿丑,你该去屋子里练唯我心法了,我和你爹还有正事要谈。”顺利赶走了自家孩子,西迟挑眉看着南柯,“你不要太忘形了,别忘记还有暗卫躲在山庄里。”
      “你还真当我武功尽失了不成,这个院子里没人,还有,你这个挑眉的动作我怎么看都没我自己做起来帅气。”南柯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嘀咕了一声。
      所以,从一开始下山迎接司马显的就是西迟,也就是司马显来拜祭的“顾舒”,而后来出现在雨中、身着妃色衣裙,被司马显认为是天女降世的西迟,其实根本是男人假扮的。
      ……真不知道司马显若是不幸得知了真相,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这么想着,身上女人的衣服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一生致力于放冷箭的暗谱第二算是体会到了为何西迟从小到大这么热衷于捉弄别人,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还真是别有趣味。
      他笑不可抑,冷不防西迟却拍了桌子,“我说你!不是司马显的一切都交给我应付,让你好好躲着人的吗!不知道他会来试探你到底有没有武功尽失的吗!为什么要不听话跑出来!”
      南柯不笑了,道,“原因,你不是都知道吗?”
      西迟就是知道才生气,“你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明明先前已经百般分析利弊,劝他不要在暗谱第一的无路眼前现身免得被发现破绽,他就是非要亲自去挑衅一下,好证实百晓生有眼无珠,根本没有正确认识到他南柯大爷的实力。
      “结果不也是没事么?无路成名已经二十多年了,他老了。”
      西迟霍然站起,居高临下看着自家永远长不大的小师兄,摸了一把他的脸。南柯眨巴了两下眼睛,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感觉就好像是被“自己”调戏了一样,很别扭,“你干嘛?”
      “南柯,你额头上的易容被水浸湿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那时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又借擦雨水的功夫给你补了易容,你以为你能顺利瞒过去?”
      南柯顿时哑口无言,亏他还以为自己演得多好,原来一开始就有那么大的破绽。
      西迟提出要代替他来演这个被排挤出拂衣山庄权利圈的角色,他是不同意的,可他如今对外宣称“武功尽失”,除了从未习武的西迟还真没人能演好一个“废人”。再加上,西迟辅佐司马显多年,最熟悉这个如今君临天下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性情。
      她把这出戏做得很成功,南柯却差点把一切搞砸了,他别扭地不去看自家夫人,小声嘟囔了一声对不起。
      西迟最明白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怎么写,顺势下坡:“好了,说到底他是打着来拜祭我的名头来的,里边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在。”
      南柯摇头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走。”他现在真是烦透了司马显这家伙——他易容成西迟时司马显看他的目光实在令人厌恶。
      “明天吧,他们查完了想知道的东西,雨一停就会走。”
      就如西迟所说的一样,次日一早,司马显去后山拜祭了“顾舒”的坟冢,然后就干脆利落地辞别而去。这次送行的是庄主东君以及二庄主北冥,至于昨天的南柯,则是因为“小儿哭闹”无法前来,越发让伪装成近侍的无路觉得此人英雄气短,不足为虑。
      一叶扁舟浮水而去,江面上,一痕水波渐渐荡远。东君和北冥就站在原地目送司马显,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为止,二人又立了很久。
      “……咳咳——”被雨后的冷风一吹,东君禁不住咳嗽起来,北冥一改故意演给司马显看的漠不关心,替她拍着后背,“幸好人都走了,我现在带你回山庄,药已经煎好了。”
      “咳……咳咳咳——记得告诉西迟,把水底拆下来的机关重新、咳咳、重新装好。”
      北冥无奈道,“咳嗽就不要勉强说话了,我早就已经告诉西迟了,她说本月十五以前就能把全部机关装回来。”说完,见东君咳嗽得站不住,干脆一把抱起她,施展轻功向山上飞掠而去。
      风波已平,又是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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