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机》晓月残

2、我得带着我儿子

　　“哎哎哎！轻点轻点轻点！哥哥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哎！”
　　被双臂反剪的小道士呲牙咧嘴地嗷嗷叫着，一点没有道家的清冷孤高、仙风道骨，反倒像个街头流氓，又痞又混。

　　娃娃脸警官被他吵得头痛，猛推一把，将人推了个踉跄：“废什么话！进去！”

　　差点摔个狗啃泥的小道士稳住身形，不情不愿地被小警官推搡着来到椅子边，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头一歪：“我说，你这么对一个遵纪守法的无辜市民，不好吧？”
　　“遵纪守法你跑什么？”
　　“警官！你突然掏把枪出来，很吓人的好吗？”
　　小警官白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废话，在对面坐下，打开笔录本。

　　“姓名？”
　　“唐笑凡。”
　　“性别？”
　　“……啧，男。”
　　“年龄？”
　　“27。”
　　“职业？”
　　“……赏金猎人。”

　　笔尖一顿，小警官抬起眼来，看向坐在对面的小道士。

　　不得不说，就算在这“行走世间、全是妖怪”的世界，小道士的衣着容貌也足够抓人眼球。一身玄色金边道袍、一条墨色云纹抹额、一双血色赤瞳，一头银色长发。长发宽松地束在脑后，吊起一个马尾——男子梳这种发型通常极其考验颜值，但以他的颜值配这款发型，当真绰绰有余。
　　可惜，如此精致的一副皮相，全毁在那吊儿郎当的坐姿上。

　　“赏金猎人？”小警官挑眉。
　　“那个Oracle网站上边，不是经常挂些任务，做完了能赚点钱。”

　　唐笑凡说完，眼睁睁看着小警官在“职业”一栏写了四个大字：无业游民。
　　啧。

　　“说吧，在Deicide担任什么职务？”小警官抬眼看过去，目光如鹰隼般犀利。
　　唐笑凡一脸恍然，好气又好笑道：“我说警官，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群杀人狂吧？”
　　“废话！除了Deicide那群邪教徒，谁他妈穿一身黑挂着把刀在大街上闲晃？”
　　“我呀。”

　　“嘶！”小警官一咬牙，正要发飙，单向透视玻璃的另一侧传来敲击声。

　　小警官横了一眼唐笑凡：“老实儿待着！”
　　唐笑凡头一歪，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
　　小警官咬咬牙，默念三遍自己是人民公仆，摔门出去。

　　隔间里，一身白色军装的男人正隔着透视玻璃，看小道士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转笔玩儿。
　　推门而入的小警官一怔：“老大？这么快回来啦？”
　　男人点点头，指指审讯室里的小道士：“这就是你抓回来的那个Deicide邪教徒？”
　　“啊！”小警官点头，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虽然还死鸭子嘴硬，但我一定撬开他！”

　　“他不是。”男人声音很轻，但是冷淡又果断。
　　小警官感觉被兜头浇了一泼冷水，眨眨眼睛：“啊？……不是，老大，他还有把长刀呢，跟那群邪教徒用的玩意儿特别像！被我没收送去鉴定了。”
　　白玉衡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凭他的身手，你已经血爆当场了。”
　　小警官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霎时不寒而栗。

　　片刻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家队长是和里边那位认识啊。遂小心翼翼道：“那……放了？”
　　白玉衡沉吟片刻，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给送杯水进去，说是我请的。”

　　“喏。”娃娃脸小警官把接了水的一次性口杯放到唐笑凡面前，态度比之前柔和不少，“我们队长请你的。”
　　“你们队长？谁啊？”随口问了一句，唐笑凡拿起杯就灌。秋老虎的威力不是盖的，又是打架又是疾跑，嗓子早就冒烟了。
　　小警官突然福至心灵，秉着一颗八卦之心，作出一副“告诉你个天大秘密”的样子轻声吐出三个字：“白玉衡。”
　　“噗——”小道士当即喷出一条彩虹。

　　哦豁。
　　小警官挑眉，有点看好戏的快感：“怎么一听我们队长大名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在我们队长手里栽过？”
　　唐笑凡拢拢衣领，拔直身板：“怎么能够！哥可是奉公守法好公民！”
　　小警官上下打量他两眼，嗤笑一声，撇开头去，满脸的不信和不屑。

　　唐笑凡把杯子推过去：“再来点儿。”
　　小警官暗暗翻个白眼，认命去接水。谁叫他老大还在玻璃那边看着呢？

　　眼瞧着第二杯水又见底，小警官算是看出来了，忍不住调笑道：“你不怕，那就是紧张咯？”
　　唐笑凡瞪他一眼：“紧张个屁！”

　　小警官有点愣。小道士这桃花眼一挑，真特么撩人。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敲敲桌面：“说说你怎么想的，穿一身黑，还挂把刀？生怕别人不把你当邪教徒怎么的？”
　　唐笑凡往桌子上一趴，想摊手，结果被手铐抻住了：“警官，你看我的模样就知道了，修真界来的嘛。我那是剑不是刀啊。打八百年前我就这身行头了，你们这种现代装束我穿不惯呐。再说，也没人规定穿黑色犯法呀。你要是因为这个抓我，那真是抓错人了，赶紧把我放了，啊？”
　　“不行。”
　　“为什么呀！”
　　“你得等我们队长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审讯室的门打开，白玉衡出现在门口。

　　还准备说点什么的唐笑凡瞬间哑巴，一张脸苍白如纸。
　　他慌慌张张把头扭向另一侧，不自在地支起手臂托住额头，用宽大的袍袖，自欺欺人地将二人阻隔开来。

　　“队长。”小警官起身致意。
　　“嗯。”白玉衡将视线从唐笑凡身上收回，冲小警官点点头：“你出去吧。”
　　小警官迅速撤退。

　　门一关，房间里突然就安静得不像话。

　　白玉衡走过来拉开椅子。他的动作很轻，可椅子腿还是与地面摩擦，发出了轻微声响。
　　像是什么利器在唐笑凡的神经上一寸寸划过，让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好久不见。小师兄。”
　　独属于那人的声音，独属于那人的昵称，独属于那人的语气。
　　简短的一句，却犹如山呼海啸，将唐笑凡的心境摧毁得七零八落。

　　他努力眨眨眼睛，挤干眼中骤然浮起的湿润，悻悻放下遮挡视线的手，正过身来，看着白玉衡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小白啊，好久不见。我都不知道你当上这片儿的警察了。你这……从修士到警察，职业跨度够大的啊？哈哈。”

　　白玉衡坐在对面不说话。
　　唐笑凡的笑就渐渐僵在了脸上。

　　午后暖阳透过玻璃窗，从背后将坐得笔直的男人温柔包裹。精致的五官在暗影中显得愈发深邃，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只有右分的刘海稍长，直垂到左眼上方。

　　从前他长发如云时，也喜欢散下一缕遮住左额。
　　唐笑凡知道为什么。因为白玉衡的左侧眉骨上有一道极其丑陋的疤。

　　一道因他而伤的疤。

　　“手。”白玉衡说。
　　唐笑凡一愣，垂眼看看双腕上的光电手铐，乖乖送过去。

　　白玉衡垂眸给他开锁：“晓宇那孩子年轻，工作热情高涨，如有冒犯，还望小师兄见谅。”
　　皮肤的接触让唐笑凡浑身不自在起来，急忙嬉笑着掩饰：“理解理解。”

　　在审讯室待客总归十分失礼。而一出门，唐笑凡就想赶紧溜：“既然一场误会……那我就走了？”
　　说罢，也不等白玉衡反应，转身便走。

　　“流云剑，不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优哉游哉的笑意。
　　唐笑凡顿足，忍不住想仰天长叹。
　　妈的，想装作若无其事，结果却漏洞百出，差点扔了本命法宝。
　　虽然来到新世界，法宝早已沦为狗屁凡铁一件。

　　白玉衡闲庭信步地绕到唐笑凡身前：“正好，我快下班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唐笑凡正欲拒绝，之前的小警官凌晓宇送来一柄武器。玄色的鞘略带弧度，乍一看十分像太刀。
　　白玉衡亲自接过来，双手奉上：“小师兄。”

　　这一声叫得唐笑凡只觉全身骨头都要酥成渣，恨不能连命都给他。
　　他抬眼去看，那人看着他笑，眉眼间尽带温柔。
　　一如从前。

　　可越是这样，唐笑凡越不安。
　　白玉衡这是要干什么？他不该抽了剑，狠狠刺过来？

　　毕竟十年前，他可是亲眼目睹唐笑凡杀了尹长歌。

　　尹长歌何许人也？

　　这得追溯回二十年前，世界尚未大融合之时。

　　彼时有一“清风门”，乃修真界的泰山北斗。门内有三玄字辈弟子，按照入门先后，分别是玄清（尹长歌）、玄明（唐笑凡）、玄恒（白玉衡）。三人同为执剑长老明镜的座下弟子，资质上乘，人称“清风门三剑客”，谓之亲如手足、情比金坚。

　　十年前，也是世界大融合前不久，妖族大举进攻清风门，旨在攻陷镇妖塔。唐笑凡残忍杀害守塔弟子尹长歌，放出镇妖塔内妖魔无数，浑身浴血，煞气升腾，为众多门人目击。

　　若非发生世界融合，唐笑凡怕是要被众门人追杀到天涯海角。
　　可如今修真界已不在，天使、精灵、吸血鬼、兽人……各路牛鬼蛇神横行于世，曾经的“人妖不两立”说出来就像个笑话，大家都忙着各自的生计，学习如何在新世界中生存，谁还有心思去追杀一个“逆徒”？

　　谁都能忘记尹长歌的死，唯独唐笑凡和白玉衡不能。“清风门三剑客”，不是塑料花的兄弟情。

　　唐笑凡因这生而异于常人的银发赤瞳，自幼被父母抛弃，过街老鼠般捡些残渣剩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五岁时被师尊捡回清风门，扔给大他三岁的尹长歌照看。尹长歌于唐笑凡，如兄如父。
　　而尹长歌于白玉衡——
　　用白玉衡的话来说：“他是我的光。”

　　他是我的光。
　　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人。

　　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光呢？唐笑凡想。
　　那一刀刺下去时的心情，这十年间午夜梦回后的泪流满面，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一个杀人凶手尚且如此，痛失挚爱的白玉衡作出什么反应都不奇怪。唐笑凡一直紧绷着神经，准备迎接白玉衡的爆发。可白玉衡仍旧是那副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模样，坐在他对面姿态优雅地进食，还时不时给他夹菜：“尝尝这个，小师兄。”搞得唐笑凡如坐针毡。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白玉衡问。

　　真是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要人命。

　　“马马虎虎。”唐笑凡垂眼，一筷子一筷子地塞米饭，不去看对面的人。

　　夏末秋初，阳光灿烂若金，穿过落地窗，洒在那人身上，搞得整个人都自带圣光特效。唐笑凡怕自己看一眼，眼睛就粘在上边拔不下来。

　　“看笔录，说是在做‘赏金猎人’？”
　　“啊。”
　　“具体都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

　　把天聊死，说得就是唐笑凡了。

　　“怎么想要做这个的？”
　　“散漫惯了。”
　　“呵，小师兄真是一点没变。”
　　“呵呵。”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此话不假。

　　“小师兄……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呢？”唐笑凡抬起眼来，感情充沛到颇像虚情假意，“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年多想你！”
　　“当真？”
　　笑容在唐笑凡脸上僵了一秒，双眸闪动，看向别处，低了声音：“当真。”

　　白玉衡看着他，似是了然地淡淡一笑，垂眸轻舀着碗中的清汤：“我也是。”
　　唐笑凡眉头几不可查地一抽。

　　“小师兄……要不要考虑加入Genesis公会？”白玉衡慢慢搅动着莹白汤匙，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又道：“Deicide的活动愈发猖獗，我们需要人手。”

　　原来，是为了公事。唐笑凡心下了然。

　　“我没疯。玄明，信我……”内脏受损让浓稠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流出他的嘴角，尹长歌用沾满鲜血的手抓紧唐笑凡的臂膀，“我不能……留在这儿……送我……回去……”

　　从回忆中回神，唐笑凡决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那个Deicide，到底怎么回事？整天宣扬什么‘死亡才能回归真实’？”
　　白玉衡看他一眼：“你信？”
　　唐笑凡笑：“这么扯的说辞，我又不傻。”
　　“是啊，一群滥杀无辜的邪教徒罢了。”白玉衡说。

　　“那个娃娃脸抓我，也是说我打扮得像那群邪教徒。怎么？你们是专门对付Deicide的部门？”
　　白玉衡直起身来，抻了一下本就笔挺的白色军装：“Genesis公会名下，特别行动小组，代号与所辖区域同名，C3。队长白玉衡，诚挚邀请您的加入。”
　　唐笑凡看看他，弯唇一笑：“好啊。”

　　“不过我得带着我儿子。”他又说。
　　“噗！……咳！咳咳！”白玉衡急忙放下茶杯擦擦嘴角，满脸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