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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秋蝉(8) ...


  •   从HZ分校区回旅馆的路上,我抢了戴明明那本神秘的笔记本翻看,里面果然都是些牛鬼蛇神不可名状物,其中一只就是她在HZ校区视察时画的小狗,狗头是个正方形。我一边看一边笑,问她:“这些都是什么暗号?戴老师快教教我。”
      戴明明凑过来,翻到某一页,没有一丝羞愧地指着一个大圆圈:“很简单啊,你看,这是去年市场部的Kimi请我吃饭时,和我讨论如何开拓AP市场。我就告诉他,市场有那——么大……就像这个圈,不需要开拓。”她说完,又往后翻了几页。

      上面画了几棵树,当然这只是从我的角度去理解,也许那完全不是树。
      “这是我画的蒲公英,我记得好像是……嗯,是和我表姐还有她男友一起去森林公园玩,她怀疑她男友劈腿,问我怎么看。我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只能一路写生蒲公英。”
      我听了,再次审视了那些‘树’,发现树干就是一根线,树枝倒是很密集。哦,原来这是蒲公英。看来戴明明的世界挺精彩的。
      我正这么想着,就看到戴明明翻到空白页,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涂了起来。她画了两个火柴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画了笑脸,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一手拿着100分成绩单。戴明明指着说:“刘老师。”她画完后,在纸页右下角标上年月日,俨然名家做派。

      回到旅馆后,戴明明一路跟着我进了屋。她说我看了她的笔记,她也要看看我的,不然不能体现友谊的真滴。好吧,几乎每个教师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教研笔记,我的确也有。而且我是很有自信的,和她那本比的话,无论是在插画写实高度上,还是在教研内容深度上,我的笔记都完胜。
      我把笔记给她,自己趴在床上刷淘宝。可能是受刘老师的经历影响,我觉得该给自己买点营养品吃了,当然不是那些胶囊啊药片之类的,我只想买点胖大海啊菊[晋江]花茶啊枸杞子啊什么的,吃了不会死,不吃也不会死的那种。干我们这一行,表面上斯文高雅,教书育人嘛一听就是个灵魂职业,但其实就是脑力民工,体力决定命运。也许我该庆幸自己身体素质还不错,不用早早地退下第一线教学岗,还能多赚很多年。

      等我买完了一堆保命食材,转头一看,戴明明竟然就这么斜靠在躺椅上睡着了,一手抓着我的笔记本,一手放在身侧。
      我真的有冲过去暴打她一顿的冲动:难道我的笔记就无聊到这种程度吗?!
      但我是个有道德有原则有素养的人,所以我没有出声,轻轻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一半,恰好掩去照在戴明明脸上的光线。

      我早就发现了,戴明明去上课时都会特意化妆,涂个BB霜和遮瑕膏,看上去光鲜亮丽,大概是把妆容作为一项任务去完成。但只要是非工作时间,她就恢复了不修边幅的样子,眼袋和黑眼圈从不遮掩,皮肤也有些黯沉,有时还会有一两颗痘在额角,看起来气色不佳……就像现在这样,她躺在这里,没有了上课时异常高亢的活泼和跳脱。
      可能我自己也是这样的,看上去苍白、单薄、精神萎靡。
      我要承认,某种层面上,戴明明和我是同一种人。我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但多数不会向人诉说。我从没特意询问戴明明的经历,戴明明也没有询问过我的,我们都只是管中窥豹般看到了对方的某个面孔,就凭着一种奇特的敏锐,感知到了那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爬回床上仰躺着,正随意地刷着朋友圈,就看到有新消息进来。我点开一看,是学妹Zoe给我传了一份文件,旅馆WIFI网速很快,我打开看了眼。是昨晚我发给她的那套试卷,她做了几份后新建了个文档写了点分析和教学大纲,标注了上课时的侧重点和对学生有可能遇到困难的预判。
      我自己虽然不做K12这一块,但不客气地说一句,到了我这个境界,看很多教学方面的事情都是触类旁通的,只要搞清楚原理,就知道大致该怎么教,如何控制课堂。学妹这份大纲我扫一眼就知道,一坨狗屎。不,我更正下,是一坨巨大的狗屎。

      我打了几行字,又不断删除。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明现在的状况。Zoe的确是认真去做了,也很努力地做了试卷分析,但她做的答案不仅有错谬,就连分析都是没头没尾,甚至某些语法点,我觉得她自己就没弄懂过,当然更不可能教会学生了。
      如果是对其他人,我早就开始毒舌了,但Zoe多多少少是不一样的。人总会对自己投注过心血和精力的人或事产生额外的关注,一旦产生了‘投入’这个步骤,‘期待’和‘宽容’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我想,我应该更有耐心一些。

      但是这一次并没能如我所愿,或许是我这边的[不断输入]让Zoe感到不安和困惑,又或者她已经预感到我要说的话。没过多久,Zoe就主动给我发了消息:
      [姐,我是不是没救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答这个话。如果实话实说,好的,那就是没救了,五年的教学经历只给了她这个结果,那再努力也没有意义。如果骗她……算了,我大概骗不了她了。
      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第二条消息,也没有那些我熟悉了的表情符号。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看到我的回复了。我斟酌了会儿,敲下这行字:[Zoe,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行业?可能金融或者从商更适合你。]我已经用了自认为最婉转的措辞。

      发完消息后,我就这么盯着微信,等了大约五分钟,仍然没见Zoe说什么,我估计她是有点难受,不想和我说话了。正当我想放下手机小睡一会儿时,Zoe的小窗却亮了起来。
      [我有时候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羡慕你。]
      这么多个非常,看得我眼有点花。幸好紧跟着发过来的不是文字,而是大段的语音。
      我看了眼躺椅上打起呼噜的戴明明,无奈地抓起手机和拖鞋,赤着脚走到洗手间关上门,这才点开语音放在耳边。Zoe的语气有点急促,而且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尖利。

      [我上学的时候就特别崇拜你,你大学跳了一级,还门门都能拿distinction,我真的好羡慕你,你太厉害了,一毕业就找到了好工作,可以不依靠家里生活。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一行吗?因为我告诉自己,我要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我想和你一样!]
      [我为什么要进教培业?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选这个行业?我花了五年才发现自己没有天赋,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但是我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不可能再去做金融和营销了,我花了五年时间做教培和语言,不可能再去做其他领域了……]
      Zoe的话是混乱的,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逻辑可言。这段语音的最后,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只有低沉的哽咽和喘息。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准备爬回去睡觉。

      这差不多就是农夫与蛇的标配。Zoe可能没搞清楚一件事:我没有义务要帮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同校生的情谊基础之上。
      既不是我逼迫她选择了教培业,也不是我挟持她在这个行业做了足足五年。我没有告诉她我现在是休假中,因为我愿意牺牲一点私人时间,去帮学妹解答一些职业上的困惑。但也到此为止了。我不是圣人,她听不进实话,那大家就不要彼此浪费时间。
      我刚准备关闭微信小窗,一条文字信息跳了出来:
      [对不起]

      我对着这条信息看了好久,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没救了的人。
      对方两秒钟之前才说了无理取闹的话,把你的心意踩在脚底,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不过……道歉确实有用。我犹豫了下,最终选择了对Zoe拨出video call,我觉得这种时候可能需要一定程度面对面的交谈,确保双方都不会产生误解。
      Zoe没让我久等,video call没过几秒就接通了。但是这之后,我们就这么开着视频,相对无言了大约有两三分钟。我有点后悔了。
      我不是个擅长交流谈心的人,毕业后也几乎没有和Zoe联系过,仅有的几次对话都是文字形式,就连语音都是今天头一回。并且,我们才刚发生了点不愉快,我不清楚Zoe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她隔着屏幕都想揍我呢。

      为了能找到点发起话题的依据,我强迫自己看着Zoe,于是我发现屏幕上的人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不小的差别。我仔细打量她,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你……”我抬手在额前比划一道横线,“刘海不留了吗?我记得你每天要打理十分钟才出门。”
      她吸吸鼻子,拿了张纸巾擦掉脸颊一侧的泪痕:“嗯,不留了。这样看上去成熟点,像个老师的样子。而且十分钟太久了,我早上起不来。”她说完自己笑了,“姐,谢谢你。”

      我之前准备的一大段训教式的话都没了用处。原本我打算告诉她,我不是什么天才,只是看起来比较轻松自如罢了。这都是我做给人看的样子,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也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查资料写论文写报告,做些‘勤劳的傻子们才做的事’。我大学本科时跳了一级,不是因为我学东西特别快,而是因为家里提供给我的资金有限,我得稍微省着点用——比如省掉跳级的那一年生活费——外加打一份兼职工,才够我之后读个硕士学位。
      这些事情我当然不会见人就说,我又不是有病。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大概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装逼脸。这就是自作自受,我这么多年没开口说过这些,现在也没机会说了。

      在我有些遗憾时,Zoe忽然说:“姐,呃……你背后那个……是马桶吗?”
      我有点心态爆炸。装逼十余载,英名一朝丧。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不是那种随便的、没品的、边上厕所边和人打视频电话,顺便解决精神层面问题的人,“我在旅馆,朋友在我房里睡觉,不想吵醒她。”
      我说完后,Zoe笑了:“男朋友啊。”
      “女的!女的!”我连忙强调。
      然后,Zoe笑得非常微妙:“也行,大家都见得多了,你高兴就好。”
      我不想说什么了,一把挂了电话。

      想了想,我把Zoe拉黑了五分钟,然后才解禁,感觉好了很多。我在不算宽敞的洗手间里来来回回地转了两圈,看到马桶又心头郁卒,转了个方向对着上方的透气窗。
      透气小窗的纱窗上停着一只秋蝉。
      它颤巍巍地趴伏在那里,没有振动双翅,也没有挪动位置,正对着面前的一根树枝,枝上有一丛秋叶。我看得出,它没多少时日了。那一天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
      我没能改变什么,没能让Zoe脱胎换骨,也没能改变她的未来。我只是站在事不关己的位置上,比她更早地看到了那一天。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这不是她的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这个行业也是这样的。HZ校区也一样,刘老师也一样。

      我盯着那只秋蝉看了一会儿后,边上的一片金色叶子慢悠悠地飘落,这只行将就木的老知了也突然掉下纱窗,没了踪影。这一刻,一股奇怪的想法塞满了我的大脑:也许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在看着秋叶。
      那片金色太美了,美到它舍不得独自离开。

      我摇摇头,把这种无稽的念头甩出脑袋。这些蝉呀叶子呀,春花秋月呀,都无所谓了,我恶狠狠地骂:“辣鸡戴明明,毁人青春,败人名声!”
      可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刚骂完,洗手间的门就‘笃笃’地被敲了两下。门外传来戴明明的声音:“我听到了哦。”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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