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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作真时真亦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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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光晕里红中渗着一点儿黄,不若美人腮上的胭脂那般艳,也不若稻里的谷子那般金黄,西去的太阳光彩淡薄,但却如火一般的光辉蔓延开来,染红了天空的半边。
正如方燕鸿此刻的脸颊,黑里透红。两年的军旅生活,便把原来的玉面公子,晒成了黑脸琵鹭,只是那黑脸上浮了红云,如那万黑丛中的一点红,有趣得紧。
宁九漓笑得轻快。
别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战场上威武的镇国大将军,私下里竟然如小女孩一般容易脸红,而且那抹红色,真是欲与夕阳晚霞比光辉。
她的嘴角擦过他的脸颊,他的脸上会生出花骨朵似得一点儿红。
当嘴角擦过嘴角时,他的脸上会生出桃花瓣似的一朵儿红。
而现在,他的脸上生出了云霞一片。
晚霞洒在身上,宛若披了件淡淡生辉的玉衣。
三年来,宁九漓经常来离山,看日出,也看日落。
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身边无人。
只是,无论怎样,她来离山,仿佛已成了习惯,若是三日未来,反倒心里缺了点什么。或许,这山上的景,这景上的山,能让人生出一种安静的感觉。
宁九漓仔细地看着她身边的这个人。
他的肩高大而宽厚,一肩挑起的,是边疆的安宁,家国的太平。
他的眉眼,英挺而粗犷,历经了军营的风霜。
他的手,粗糙生茧,握着的却是一把弓箭,进攻的号角。
不像她,担了个摄政公主的名,却不过是朝堂的摆设,反正小事有俞泰安处理,大事有公子默处理,她不过是翻翻折子,盖盖图章。
“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向王上请求赐婚去。”方燕鸿忽然开口道,声音不重,却异常坚定。
“嗯?”宁九漓一愣,没想到黑脸琵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本是个寡言之人,要说出句情意绵绵的话来,本就已是极为不易,更何况要重复两遍,所以,他没有说话。
但是,他却身体力行。他的手,抓住宁九漓的胳膊,轻轻一拉,她便倚在了他的怀里,俯下头,唇轻轻地落下,如羽毛一般,自额头而下,直至落在唇上。
火焰一经点燃,便越烧越旺。
宁九漓没想到方燕鸿居然也会主动,更没想到他主动起来竟然如此热烈。粗糙的手,婆娑着她的脸,掌心暖暖的,带着炙热的温度。
而舌长驱直入,横扫于腔内,仿佛把那当成了战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宁九漓推搪不开,苦恼不已,她当初的主动挑逗绝对是一个错误,而起无法弥补,这下只能生生承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开了她。
反正她知道他若是再不放开他,她便要两眼发黑,呼吸困难,仰头倒下,真要再接再厉,继续人工换气了。
这回,脸上火辣辣的烧着的,换成了宁九漓。又红又热,像灌了一大壶的烧酒。
“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难得的温柔。
当她尚在讶异之中时,人影已经远去,只余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回响。
不过,为什么要说‘等这场仗打完’呢?最近难得太平,难不成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哼,他要娶她,她可没同意嫁他。
为什么无论是谁,都不和她打声招呼,说娶就娶呢。三年前,羲子翌亦如是,只是娶的是另外的人罢了。
想到那场联姻,十里红妆,天下皆知,她又托住了脑袋,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消息自汔国来,听闻新王新后举案齐眉,听闻新王新后笙磬同音,听闻新王新后鸾凤和鸣。她脸上笑着,心里至多不过浅浅叹息。
她喜欢离山,也许是因为喜欢山上的风,清风吹拂,仿佛有祛痛的疗效。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着明天又要扮作公子默,头愈发痛。
公子默虽然对外说得是缠绵病榻,但每月仍需一次早朝,以稳定臣心。
明无涯担着个天下第一才子之名,那么沉于山水之间,便也算不得什么。苦就苦了她,方燕鸿做了将军,秘密又不能让第四人知,只好由她来扮作澜国的大王。
虽然三年来,她的个头串上不少,但始终和公子默差了半个脑袋。为了不让人起疑,她只好借着拖地长袍的遮掩,穿上数尺高的木屐。不要说走起路来生疼,即便是站着,维持平衡也是件难事。
难怪公子默当初那么热心地教她易容之术,难怪公子默当初对她和盘托出,想来早有打算,宁九漓恨得咬牙切齿,大大的四个字浮现在眼前:无商不奸。他可要比最狡猾的商人还奸。
一月一次的早朝,自然比一日一次的早朝来得更为重视。
天还未大亮,尚在朦胧未醒之时,宁九漓却要把自己从被窝里拉起来。
无论哪个君王早朝都有着一大堆人服侍,可偏偏她只能自力更生地穿戴完毕,又自力更生地易容完毕,才打开门来,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向康乾殿行去。
卯时,康乾殿,群臣肃立。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宦官一声尖细的嗓音宣布了早朝的开始。
“臣有本。” 枢密使阮源向前一步道。
“阮大人请讲。”宁九漓憋着嗓子道,这口技可要比易容术难得多,要学公子默温润如玉的声音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当初可没少费功夫。
“汐国三十万大军压境,扬言只要我国交出公主,便立刻退兵。” 阮源面色凝重地道。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更遑论涉及此中要害的关键人物,宁九漓自己了。尽管上朝经验丰富,她握着龙座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视线悄悄地向方燕鸿移去,想必他早就知道要开战的消息了吧。
只见方燕鸿镇定地向前一步道:“臣愿请兵,前往一战。”
声音定定,像穿透了数千年,依然屹立不倒。
“方将军年轻有为,艺高人胆大,当然不畏强敌,可是单凭我澜国的人口数量,如何与汐国匹敌?还是方将军准备牺牲我澜国多少儿郎,来保公主一人,或者是保方将军驸马之位?”一名臣工冷冷地讽刺道。
宁九漓眼睛一扫,说话的人年约四十,瘦瘦高高,官服穿在身上空空旷旷的,身上显然没几两肉,吏部长管着民生大计,可偏偏这个吏部的尚书大人怎么吃也养不胖身子,若不是一身华衣,倒让人以为是从平曲来的难民。
“臣不敢苟同。”不过转眼之间,群臣里又冒出了个人来,道:“何大人怎知这不是汐国的一个借口呢?这三年来,汐国几乎年年入侵我国,虎狼之心,可见一般,我们就算牺牲了公主,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开战的借口,狮子大开口起来,便是贪得无厌的。”
“公主去汐国如何算牺牲?按伦常,公主本来就是凤幽公主和汐王的女儿,承欢汐王膝下,本就理所当然,何必在我澜国做什么摄政公主。”何川针锋相对,不依不饶。
正于两相僵持之时,老相俞泰安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雪白的胡须便随之飘扬抖动。
“老丞相要保重身体啊。” 阮源拍着老丞相的背安慰着。
但是俞泰安咳得更加厉害,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向宁九漓禀报道:“王上……请王上示下。”
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极有威慑力,本是两相争论的臣工立时停了下来,皆向宁九漓看去。
这只老狐狸。宁九漓暗道,不过一句话,便把皮球踢给了她,让她多歇一会都不行。
“不知裘大人如何看?”她未答,反向裘泥问去。不就是踢个皮球吗?谁不会了。
裘泥耳朵一耷拉,拖着个圆圆滚滚的脑袋,像球一般地钻出了人群。
他睁大着圆圆的眼睛,通红着一张脸,嘴巴动了好几下,却憋不出话来。
活脱脱地像个表演杂剧的小丑。
“裘爱卿这是怎么了?”宁九漓屏住笑,关切着问道。
“臣……臣这是受宠若惊,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裘泥声音颤抖着,把腰弯得极低极低,又成了半个圆。
“哦?”宁九漓配合着问道。
“臣才疏学浅,能和列位臣工一同立于朝堂之上,臣已荣幸之至,深感皇恩浩荡。没想到,王上还如此尊重臣,在这决策的关键时刻,不忘询问臣的意见。王上连臣都那么尊重,更何况其他的贤能之辈。” 裘泥滔滔不绝,贬低自己之余,不忘拍王上的马屁,可惜宁九漓并非公子默。
“裘爱卿不必自谦,爱卿一直是我澜国的肱骨之臣,必然有独到见解。”宁九漓和颜悦色地道。
“臣……臣以为……王上既然能如此尊重微臣,更应该能尊重公主。”他说话的生意越来越小,夏日里穿得单薄,说完已是冷汗津津,连外衣上都渗着明显的汗渍。
看着裘泥那狼狈的样子,不用说宁九漓,殿内的其他大臣亦已是捂着嘴角,偷偷地笑了起来,一眼望去,俱是拱着背部,上下起伏着。
为了保持那个王上的威严,宁九漓只好暂且强忍住笑,正待发话,忽然觉得身体里一股熟悉的暖流袭来,正沿着大腿向外流淌。
这月事可来得真是时候。宁九漓再也没有笑意,眉毛一歪,立时垂了下来。恐怕唯今之际,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这里。她折磨着自己的脚,连巨大的身高困难都克服了,可不能为了一摊子血而前功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