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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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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六月的关陇炙烤在灼灼烈阳之下,干燥又炎热。少年的李英知躲在浓荫下的竹床上,一早逃了课的他睡得淡定而坦然,直到被外院的喧哗声所吵醒。
他懒懒地翻了个身,并没有动弹,一早他便被告知,今日母亲的表亲要来拜访。这位表亲是当世炙手可热的一位人物,极有可能会是这个帝国的新主人。
然而不论西京乃至整个大梁多么风雨飘摇,手握重兵的关陇李氏始终犹如一座磐石稳坐西北,岿然不动。正也因如此,这位未来的帝国新主人如果想要真正地得到这个国家,必须要取得他们的信任。
人家虽是有求而来,但政治这种事从来都是你来我往,互惠互利,何况又是同根同源的族亲,故而李家也颇为看重这次来访,准备了数日才将这位贵客迎入府中。
李英知是长房嫡子,按理说此刻也应该出现在外院迎接的众人之中。可父亲都不在,他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最主要的是难得族里有件热闹事,逃课不会被发现嘛~
府苑里足足热闹了三日,李英知游手好闲地晃荡了三日,直到他无意撞见了那位贵不可言的表叔。
老族叔早就看不惯长房这个浪荡子,立时发难:“怀仙!见了人还不行礼?”
“不必不必!”令李英知意外的是,那位表叔却是相当的好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嘴上连忙制止住了老族叔,片刻他不确定地问,“这是柔娘的孩子?”
此言一出,当场寂静了一瞬,李英知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有不屑的、愤怒的、嗤笑的,还有一丝隐隐的嫉妒……
他在家中不受待见久了,并不因此而感到异样,他只是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老族叔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更是莫名的火冒三丈,似乎多看他一眼就会瞎了眼似的,赶紧将他赶走:“你父亲病了不在床前侍疾乱晃个什么劲,有你这么做儿子的吗!”
父亲病了?这个消息倒是令李英知略是吃惊了一下,他是个明白人,别人不喜欢,他又何必碍眼,顺着他意道:“怀仙即刻去看望父亲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老远,他还感觉到那位表叔的目光如当空的烈日般烧在他背上。
真是个奇怪的表叔?李英知耸耸肩,往后山而去。
自从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病逝后,李氏的族长李英知的父亲便搬入了山中庭院里独居,除了他们兄弟,一般不许别人入山打扰。母亲的死给李英知父亲的打击很大,在李英知记事起他便很少见到他,即便出现在年祭上也是匆匆一眼。
“父亲,我来了。”李英知恭敬地叩了三下门。
无人应答,他渐渐地心生不详,又叩了三下仍是一片宁静,山中幽幽的鸟鸣声慎得人心发慌,直到他忍不下去将要破门而入,门吱呀一声开了。
半开门后是他久未谋面的父亲,一如记忆力的瘦如柴骨,面无喜怒,只是今日的他看起来面庞似乎更苍白一些:“你来作何?”
他像是在问一个陌生人,李英知愣了一愣,低头道:“族叔说父亲病了,怀仙特来侍奉左右。”
“不必了。”李父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方喘着气停下来道,“你走吧。”
短短的几句对话,可能要比以前一年的还要多,然而结果还是另李英知有些失望,慢慢道:“那怀仙去了。”
李父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将要合上门时,突然问了一句:“那人是不是来了?”
李英知反应了一下,马上点头道:“表叔来了。”
李父脸上的肌肉骤然缩在了一起,鼻翼剧烈地扇动着,声嘶力竭地呵斥道:“不许叫他表叔!”
李英知被吓住了,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的失态,在他的记忆力父亲就像一汪幽深的潭水,无喜又无怒地活着。他甚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在这座静得像坟墓一样的山里,类似自虐般地把自己关了了十几年。
门噗咚一声在他面前合上了,门楣上落下一层薄灰。李英知对着门发了许久的呆,抹抹脸,仍如来时一样若无其事地下去了。
他没想到这一面竟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他以为父亲是思妻过度才忧郁成病而亡,未曾想到这其中竟是包含了一段那么龌龊与耻辱的过往!也没想到,那个待他如亲自的表叔,竟是令他父母双亡的罪魁祸首!
当他无意得知了真相,他几乎是崩溃的,崩溃之后他立刻被熊熊怒火冲昏了头脑,恨不能手刃了如今龙椅上的那个昏君。但他不能,大哥战死沙场,他成了的李氏族长,一族上下百余口性命,乃至关陇万万百姓的生计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忍耐,他隐恨,可他那时他尚且年轻,终究过不了无法面对那个为了一族私利对他母亲的牺牲充耳不闻的家族。面对不了就走吧,走得远远的。
他穿过大大小小的节镇,走过无数的山山水水,像一个自我放逐者,游荡在这个已经更名为大秦的河山里。直到一日他游历到了江南,慕名去往谢家拜访当代名儒童映光,去时这位老先生正在谢家私塾教课。
殷勤的谢家人将他领到了私塾外,就这么不意间,透过学塾透亮的格子窗他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在那时去了江南,去了谢家,否则他的一生将在暗无天日的饮恨中煎熬着度过。
“阿爹!阿爹!!呜呜呜,阿爹!”
李英知的冗梦被响亮的哭诉声惊破,连日的风寒令他初醒时有些发昏,耳边聒噪的声音见他醒了愈发得凄厉与苍凉:“阿爹!!救我啊,阿母要杀我!!”
揉揉沉甸甸的太阳穴,李英知总算从梦境里彻底地清醒过来,顺手拈来地将往身上爬的“包子”拎起来丢到床下:“你个熊孩子!又胡说八道些什么,你阿母怎么会杀你!还有,多少次告诉你,你是太子,成天哭哭啼啼像个娘们样的成什么体统?!”
小太子扑在他榻边,凄凉无比地攥着小拳头:“阿爹……”
李英知淡淡一瞥眼,小人儿梗了一下,乖觉地改口道:“皇父……”他包着两汪清泪看着自己常年驻守东都,难得回来一次的父亲,“今日国子监的大舅又去阿母那颠倒是非,诬告我不学无术,阿母气急派人拿我说要送我去柳叔上老虎凳!”
李英知呷了口茶润润喉:“说说你怎么个不学无术法。”
“我也没闯什么大祸呀,也就翘翘课,撕撕书!我晓得啦!一定是大舅不高兴我偷带表妹出去玩……”小太子的话音越来越低。
“……”李英知无语地看着儿子,这个小子从小就不是个省事的主,要不是先一步从他娘胎里蹦出来,这太子之位怎么着也落不到他身上!
相比较之下比他晚出生一点的女儿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谢安……不,现在应该叫梁颐了。安静缜密,小小年纪胸有城府,入国子监没多久所有老师交口称赞。朝中不是没有谏言要求立公主为储君,毕竟女皇治世按照道理下一轮也应是皇女继位,可女皇却坚持立长为储。李英知清楚,梁颐这是顾忌朝中世家及老派臣子们。
毕竟她改元换代没有几年,上面下面都对她非议颇多。
李英知冷眼冷色地训道“你阿母教训得对!你身为太子理应成为国子监众学生们的表率,公然翘课不说还德行有失!”
“我又不想做这个太子的。”小太子嘟哝着嘴委屈。
“那你自己滚去你阿母那说你自废其位去。”
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看他:“我若要去阿母一定会打死我,皇父你……”
“想都别想!”李英知回绝地干脆,顺便再一次将不甘心的小太子拎到了床下。
“主父殿下,陛下从延英殿过来了。”
小太子心如死灰,委顿在地捂住脸嘤嘤大哭:“爹不疼娘不爱!我死了算啦!!!阿母一定要打死我啦!!我不活啦!!”
李英知嘴角抽搐,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屁股:“你可劲嚎,嚎得越大声越好,看你阿母这回不真打死你。”
小太子倏地噤声,但最终仍然难逃一劫,身着龙袍的梁颐浅浅啜了口茶,轻描淡写道:“发往白马寺静心休养,将《四十二章经》给我抄了百遍再回来。”末了又加了句,“不许作弊。”
如丧考批的太子被内侍拖出了含元殿,李英知披着袍子坐在梁颐身边:“你看你这又是何苦呢,早说让他去抄经,也不至于一大早吓得跑我这来闹。”
“这孩子是越大越不懂事了,”梁颐叹了口气,“今日朝议上又有人上书更换储君。”
李英知到底是心疼小儿子:“这不大妥当吧,要废早几年就废了,昭儿也大了,懂事了。”
梁颐看了他一眼,又淡淡来了句:“今日也有臣谏言,说后宫空虚,仅有主父一位,不利皇室开枝散叶。”
李英知略一沉吟:“我们还是来谈谈废太子的事吧。”
女皇被他梗了半天,看了一眼久别的丈夫,“今次回来也快过年了,就留在西京别走了,多陪陪昭儿与乐儿。”
登基几年,如他二人所料,底下不服者甚多,即便有谢李两氏的鼎力支持,起初那两年夫妻两就没睡上一个安心觉。梁颐坐镇西京,李英知东征西伐,两人聚少离多。随着太子公主的出生,梁国的江山也日渐趋于平稳,但为了镇住河硕一带,一年里李英知仍有大半时间待在东都。
李英知的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上,眉宇间一片沉重,神情严肃地低头靠近女皇:“颐和,你告诉我,到底是哪个在你跟前烂舌头嚼舌根要你充实内宫的?”
虽然相知相守了多年,但李英知无风也起浪的醋海仍是令女皇无言以对,含糊道:“就是一些老臣罢了。
“哪些?”李英知显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她索性装傻:“哎呀,今日朝事议得太多了,忘了!”
李英知捏住她的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将人压在围桌之上,手煞是不安分:“真不说?”
女皇双颊飞霞如云:“放肆!”
“为夫为你南征北战多年,放肆一回又怎样?”李英知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这个女人一向口是心非,说什么让他陪儿子女儿,干干脆脆地说一句她想他了不行吗?不行也没关系,他总有办法令她吐露真言,毕竟下午还漫长……
胡混了一下午,待到腻在一起用完晚膳,女皇终于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批奏折了。
送她走时李英知笑盈盈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陛下劳累了。”
女皇白了他一眼,愤恨又窘迫地丢下一句“罪魁祸首”后便“气冲冲”地去了。
餍足的李英知懒洋洋地翻开本兵法,颐和一般批奏折到深夜,他还有的等。
翻了半本书,外头通报公主来了,李英知微微诧异,让她进来了。
小公主一进来即毕恭毕敬地给自己的皇父请了个大安,然后在李英知下首处的椅子端然坐下:“皇父,兄长被阿母罚去白马寺了?”
与这个女儿对话,李英知常有一种面对另外一个小梁颐的错觉,便也不如同与儿子在一起般随意:“你阿兄不懂事,你也知道的。”
梁乐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今日前朝是不是又吵着要换储君了?”
李英知拿着书,微微一笑,问出的话却是惊涛骇浪:“你想做皇太女?”
若是别家的皇子,被问到这个问题定是被怀疑觊觎皇位有不轨之心,也一定会惶恐不已。可李英知问得平淡,梁乐反应也是平静,干脆地点点头:“想。”
“可你阿娘不会同意的。”
梁乐稍稍沉思一下:“儿臣听说今日的朝议不仅议了储君之事,又提了让母皇广扩内宫?”
这丫头……算计到了他身上!储君不合格,老臣又不想再出一个皇女继位,那就多生几个皇子挑选便是了。何况多纳内选,也能安抚各世家。而作为主父的李英知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独大的这局面出现了,当然,从个人出发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人插足他与颐和之间。
李英知又是生气又有种说不出的欣慰,矛盾之下他笑了笑:“自古能者居之,皇储之事你们母皇心中自有定夺,你也知道为父只领军务,对于朝堂之事甚少干涉。”
“嗯,儿臣明白了。”与太子不同,公主是个一点即破的通透人,遂起身告辞,“母皇也快回来,儿臣告退。”
“去吧。”李英知继续翻书。
出殿前,公主突然顿足:“皇父?”
“嗯?”
“他们都说……”公主犹豫了一下,“阿母不爱你。”
李英知浑然不在意,头也没抬:“那是他们以为的。”
“那您呢?”
李英知卷书而笑,俊朗的面容不因岁月变更而有分毫改变,反而添了一份历经风霜后所沉淀下来的独特风华:“爱与不爱,何须言之?”
这句话等到很久以后,梁乐从公主成为了女皇,与她母亲一样立夫生子之后才逐渐明白过来:
“我的阿母,女帝梁颐,在位三十六年刻谨勤勉,因专注国事后宫仅立皇夫李氏一人。世人皆以为女帝性情淡漠,立邵阳君李英知为皇夫的初衷也仅为了安抚陇西李氏一脉,然而在其驾崩之时,史官奉笔在侧,女帝忽然道:“朕唯皇夫,一人独矣。”遂崩,谥号文成帝,与母亲合葬乾陵。
所有人都以为阿母立父亲为皇夫迫不得已,也有人认为阿爹如果另娶他人会比成为一个女人的后宫幸福许多,然而我却认为阿爹很幸福,天下之大,唯你而已,难道不算是世上最动听的誓言吗?何况阿母用一生恪守了这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