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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卷 ...

  •   天南山顶,皑皑一片。肃杀的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覆了那寥寥的两行车辕印。夹杂着清脆的铜铃声,一架四匹猎狗拉的雪车从遥远处驶来。车上罩着黑色的帷幕,像是一个缥缈的点,碎裂白色的风雪,向墨衣女子奔来。
      这里是雁不归峰。
      雁不归,雁不归。此峰之高,高耸入云,冰雪封山,若无疾风之速、千里脚程,就算身轻如胡雁,也难穿冰雪,有去无回。是以,长门一派中,只有当弟子酿下无可挽回大错时,才会将其发配到此处。美其名曰“狩雪”,实则是终此一生相伴风雪,永无再归之日。
      当年南殇夫人就曾被关押于此。
      一笑动人魂,翎刀艳武林。
      二笑勾人魄,诗才倾廷宇。
      三笑灭人神,貌美绝天下。
      但饶是这样的她,也改写不了终老于此的宿命。更何况是她“无才无德、天生善妒”的杜飞鸢呢?想及此,跪在长门石前的墨衣女子冷冷一笑。那笑容掩在墨色的幕离里,不露一丝一毫,却如霜似雪,掷地有声,让人听了黯然魂灭,与这极寒之地融为一体。
      青色的长门石立在雪中,上面密密麻麻楷着天山长门的三百条门规。字字生寒意,句句诛人心。冰封的石面,比寻常质地更加坚硬。但十几年来,无人看守,那横平竖直的字迹,竟被模糊抹去,盖上另一番笔底龙蛇的草书——

      素手研墨,发落青宣。
      暖阁不知香燃几许,句读已是三重压绢。
      胡不归?
      胡不归?
      雁去也,不归路。
      只道此情愁满怀,寄雪连天山、冰封莲池、雁过羽寒。
      人间既无美景,又何须回头再看?

      先前读那门规,只觉得颅中充血、心口发闷,但此时读此一段,所有苦闷不快竟都恍然淡去。仿佛此去经年,烟消云散,不过尔尔。胸中没有被陷害的郁郁、被押解的不甘,反倒是多了几分拔云见日的豁达。
      杜飞鸢粲然一笑,比之将将,已然不同。
      猎狗拉的车已被拉近到眼前,长门宇挑开帷幕,正好闻见这跪在青石前的女子欺霜赛雪的一笑,如朝日初生、霞满九天,竟似要融了这一峰的冰雪,不由面色一怔。
      “师兄,三月不见,别来无恙?”
      杜飞鸢闻声启唇。她本是一介孤女,身若浮萍,无依无靠。这些年,若非是长门宇的照拂,恐怕她早就死在天山之上。
      三月前,师兄被谴去淮安办事。他一走,师宗便将她抓往天云台,召集全门弟子,说她欺师灭祖,偷了长门至宝,硬要她交出一本莫须有的《闻天心法》。这等污蔑,杜飞鸢如何会认?她银牙一咬,宁折不弯。十九根钉骨针,针针见血,她面色惨白,却仍是不吐一字。
      她本以为,只要身正,就不怕影斜。只要不作恶,就自有公道在人心。却没想到,师宗奈她无法,竟请来她的未婚夫秦庸,两人合谋,陷害于她。
      秦庸是何许人?乃秦家嫡子。
      秦家是江南商贾,富甲一方,秦老爷南渡逃难时,曾被杜飞鸢的父亲杜侠客救过一命。可以说,若是没有当年杜侠客的偶施援手,就不会有现在风光无限的秦氏一族。秦老爷念及救命之恩,重金酬谢。酒过三巡,宴饮正酣,得知两位夫人正好都身怀六甲,便当场许下:若生出为两子,则结拜为兄弟,则福祸共享;若生出为两女,则结为姐妹,则罹难不弃;若生出一男一女,则嫁娶为夫妻,一世不相离。
      好一个嫁娶为夫妻,一世不相离!
      杜飞鸢冷笑。
      秦夫人生出男婴,正是秦庸。杜夫人生出女婴,正是飞鸢。可没想到,此去多年,早已物是人非,曾经名扬四海的杜侠客成了黄土一抔,曾经有恩必报的秦老爷醉情酒色。那身负婚约的秦氏嫡子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本《闻天心法》甩到杜飞鸢面前,信誓旦旦地称,这是未婚妻从天山长门中窃得,藏于他书房之中,想要嫁祸于他,挑拨长门一派和江南秦家的关系,实在是用心险恶!
      师宗叹息连连,骂她:“孽徒不肖,辱丧门风!”
      秦庸冷眼睥睨,责她:“没想到你这张美面画皮之下,是这样的狭隘心肠!”
      连平日交好的同门弟子都对她侧目而视,避而不识。
      真是清贫方知人情冷暖,落魄才晓世事炎寒!
      师宗联合长老商讨,最终定下将她押解到雁不归峰,封住穴道,罚在长门石前长跪七日七夜,思过。
      这七日,杜飞鸢身着单衣,粒米未进,忍着饥饿,用内功逼退周身的雪和寒气。膝盖上的血,早就凝结成痂,痛到麻木,在长门石前印下几道暗色的血痕。她整个人,只是靠着那一口气、一股韧劲撑着,才在这冰封的山顶坚持到了现在,为的就是等来她的师兄。
      “师妹……”
      长门宇凝视着那个清冷的身影。即使身陷囹圄,以这种低微的姿态跪石思过,也执拗地不愿低头。胸中涌起一阵阵的疼惜,但想起他此行的目的,眉头又沉痛地拧成团,像是一个结,几生几世也解不开。
      捕捉到长门宇的情绪变化,墨衣女子疑惑,不由轻声唤道:“师兄?”
      她不能动,便是十分巧妙地用垂在身体两侧的素手,暗使内里,融化了膝下的冰面,使得身体倾斜,侧向长门宇。这种功夫,看似简单,但对技巧要求却极高。若是使力过度,冰化太快,膝下的整片冰面都会凹陷下去,不像是侧身,反倒像是整个人都跌下去了一截。若是使力不够,不仅不能融冰,还会白白损耗体力。
      长门宇见此,不由心头一叹,也只有这样冰雪聪明的她,才能想到这个法子。也只有这样孤绝冷傲的师妹,才会用这个法子。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暴动,眉头剧烈地抽搐。他像是极痛苦地、却又是极笃定地做了一个决定。
      可一开口,声音却还是软了几分:“鸢儿,原谅师兄……”
      他隔着衣服猛地按住杜飞鸢的后颈。
      杜飞鸢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呼一声——
      “不——”
      字未出口,墨衣女子身子一颤,体内的真气群龙无首般乱窜,竟生生逼开长门宗师的封穴。
      “咳咳……”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面前的那片皑皑上,耀眼刺目。她也倒在那片雪里,幕离滚落,墨色的衣袖散开,像是金鱼将死时,尾摆在水中晕出的最后弧度。
      “……为什么?”
      她艰难地攒动指节,费尽全身力气,却只抠入面前的雪。脸被愈来愈多的雪片淹没,墨发散开,露出后颈那块丹印。
      这是长门一派特有的脉门。长门门内,上至宗师,下至童仆,凡是习武者,都有此丹印。平日里,丹印与皮肤同色,只有在主人将死或是印记被破坏时,才会转为鲜红。丹印全则武功全,丹印废则武功废。长门宇刚才所为,就是将大半真气注入丹印中,废了她的全部武功!
      那丹印落在雪白的肌肤上,如火如霞,似血似砂,竟像是一株怒放的将离。她此刻的眼,蕴着通天的怒火。
      她宁可他杀了她,都不愿他废了她!
      一直以来,丹印的位置都是长门弟子的绝密,除了习武者自身,绝不会有第二人知晓。但长门宇是个例外。那次血战凤凰楼时,若不是杜飞鸢信任他,又怎会以命相托在替他运功疗伤时被真气反噬,虚浮之下,暴露了自己丹印的所在。
      彼时之疏忽,酿成今日之大错。
      杜飞鸢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自嘲,如杜鹃啼血般凄厉一笑。到头来,自己竟是被这份“信任”给害了。
      师宗构陷她,她不怨。
      秦庸背叛她,她不恨。
      唯独师兄,她曾拿命救回的人,如今这般待她,她痛不欲生。
      “……为什么?”
      她再次发问,话未出口,就咳出大量的血。
      为什么?
      她真的很想问为什么!
      本以为师宗只是不喜她,罚她这般,不过要她终老于此,伴雪而眠。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狠厉,要赶尽杀绝。
      本以为秦庸只是不爱她,构陷于她,不过是为了解了和她的婚约,迎娶心仪的师姐长门纤纤为妻。却没想到,结局竟是这般,不死不休。
      本以为师兄赶回长门,跋涉千里,登临雪峰,是为了救她。却没想到,苦等七日,等来的不过是比鸩酒更痛苦一万倍的死法。
      呵!她这一生,做事从不做绝,总以为给别人留一条后路,就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却不想,她给别人留了后路,别人却转头来断了她的退路。
      到底是她不谙世事,还是人心本就险恶?
      孱弱的身子伏在雪地上,杜飞鸢强忍着剧痛,蜷缩着痉挛的手指深深抠进雪里,像是千方百计要抓住什么,却又像是不再寻求任何东西。
      长门宇看着熟悉的师妹怔忪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哽咽着一字一句地道:“……罪人杜飞鸢,从今日起,逐出师门,永不复回……”风雪淹没了他的声音。她没听到后一句——“鸢儿,秦庸向纤纤提亲了,若有来生,找个寻常人家嫁了,别再回长门……”
      雪覆盖了墨色的轻纱,天南山顶的一切,都归于皑皑的静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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