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神话]湿萨》王小周

2、选择忘记的事

　　1、

　　当毗湿奴的莲花眼还未成型，梵天尚未把吠陀经拾起，湿婆便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他刚刚将上一劫的世界残灰涂抹在身上，那灰烬中也有他。

　　湿婆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在尚未诞生的宇宙之中，在既无开端、也无终结的冥想之地，他睁开了眼睛，现在的他还不叫湿婆，或者说，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湿婆这个名字。

　　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感觉自己应该睁开眼睛，看一看。

　　看什么呢？

　　刚刚死亡，或者说刚刚诞生的湿婆不解地想。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湿婆闭上了眼睛。

　　他想要多享受一刻此时的静谧，那美妙的完整的感觉——让生出梵天的莲花迟些绽放吧，他想要多享受一刻此时的完整。

　　当梵天创世，他就不得不分出萨克蒂，直到世界在坦塔瓦之舞的节奏下化为灰烬，他才能与肉身被自己烧成灰的萨克蒂女神融为一体。

　　让梵天睁眼的速度再慢一些吧，反正他睁开眼之后的事，自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就算什么都不做，在或许有一天会被尊为大时母的萨克蒂之海中，他也是满足而幸福的。

　　2、

　　湿婆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是说，即使自己应允了梵天的请求，为了世界的运行而将萨克蒂女神从身体中剥离，但他是不可能因此失去什么的，无论是力量，还是知识。

　　三界会在未来的时间里意识到自己是全知全能之神，众神之神——但这不代表在世界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他就不是他了。

　　但是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让他无法陷入冥想——这可是件大事。

　　3、

　　哦无聊的梵天，多嘴的那罗陀，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居然想叫他这苦行者结婚，娶一个女人为妻？

　　真是没道理。

　　难道他们不知道，湿婆除了自己的半身以外不会娶任何女人吗？

　　不。

　　梵天绝不会如此心血来潮，他们作为三相神，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义的。

　　而意义，必将由结果产生。

　　他想他需要等等，别那么快被他们激怒，是的，如果这件事是有意义的，那么至少，他该等等，看一看，是否萨克蒂女神已经降世。

　　他已经从世界之初就等到了现在，苦行者不惧怕等待。

　　即使，这等待将要持续到世界的尽头。

　　4、

　　萨蒂。

　　5、

　　他见到了萨蒂，他想自己大概有一瞬间露出了笑容，当他看到众生之主达刹的女儿，萨蒂跳舞的时候。

　　萨蒂跳舞真好看，就像舞神湿婆的信徒。

　　湿婆知道世人称他为天真之主，因为比起梵天和毗湿奴，他太容易被取悦了。

　　是的，我是轻易便能被取悦的。

　　所以你取悦了我，达刹之女萨蒂。

　　我会为你离开吉罗娑，赐予你共湿婆舞蹈的恩惠。

　　在与萨蒂共舞时，湿婆注意到了她那小鹿般清澈又明亮的大眼睛——莲花眼呀，如同猎人的落网，让他做了一个化身雄鹿，坠入网中的梦。

　　湿婆醒来后，看到一对鹿奔跑着，忽然间雌鹿身上着了火，仓惶跌入悬崖，雄鹿的哀鸣声回响在心间——他的心里装着世界，三界都在这悲鸣下颤抖。

　　湿婆想自己是不是真地忘了什么，还是说，达刹对他的态度让他有些不安？

　　他砍下了梵天的头颅，那骷髅至今还粘在他手上，他知道在与萨蒂跳舞时，达刹的目光没有一瞬从自己手上的骷髅上挪开。他甚至不曾分给自己最爱的女儿一个眼神。

　　6、

　　“不，我是全知全能的湿婆，当我说话，三界都要听从——包括你们，梵天、那罗延。我不需要一位妻子，这吉罗娑是苦修之地，不是夫妇的洞房。被你们关注的，达刹之女萨蒂，她难道能够忍受自己的丈夫是个身穿兽皮、身无长物、与迦那和药叉为伍，把骨灰涂抹在身上，把毒蛇缠在脖子上的流浪汉吗？”

　　湿婆说完，注意到了毗湿奴唇角的浅笑，他忽而有些心悸。

　　“楼陀罗啊，你现在如此贬低自己，是为了听萨蒂驳斥这些话，你和萨蒂的结合是早已注定的，快从苦行者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吧，瑜伽之神啊，吉罗娑需要一位你爱的女主人。”

　　湿婆没有理会毗湿奴，缓缓合上了眼睛。

　　我当然知道。

　　湿婆想。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那罗延，甚至你不知道的那些，因为我乃毁灭与再生之神，所以我也知道——世界的劫末与伊始，都由我来负责，这是我的责任。

　　达刹曾在梵天的吩咐下以苦行取悦萨克蒂女神，使她降世，投身成人——这便是那妙腰的萨蒂。

　　可是萨蒂此刻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真正的身份，现在的结合会导致悲剧。

　　是的。

　　会导致悲剧。

　　什么悲剧呢？

　　湿婆想要思考，却下意识地阻止了自己——我不会让悲剧发生。

　　湿婆是众生的主宰，而萨克蒂，会是宇宙的母亲，他们的结合会是整个世界的福音。

　　是的。

　　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会将如此盛大的礼物送给萨克蒂，他会让白色的雄牛驼着萨克蒂，萨克蒂会成为这吉罗娑的主人，他的妻子。

　　7、

　　“我什么都知道，萨蒂，看看你面前的男人，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虽然你确实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要用你的心去看，去寻找那沉睡在你身体中的力量，那是你之所以会被我这弃绝者吸引的根源——只有你认识了你自己，我们才有结合的可能，到那时，我们将是受祝福的。”

　　湿婆觉得尚未觉醒的萨克蒂女神身上的人性未免也太重了一点。

　　她怎么能整天想那些俗事，什么父亲不喜欢他，姐姐和姐夫的婚姻出问题了，那个阿修罗真是可怕……当她不想那些事的时候，她才开始想他，但是依旧不是以他希望的方式。

　　他无所不在，这个世上，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包括萨蒂的意识之海。

　　她真是任性，一会儿夸赞他一会儿贬低他，一会儿说他好话一会儿说他坏话，她想着他，如同皓母般的脸庞上浮现出幸福的光辉，眼睛里却有着叫人心碎的泪水。

　　她怎么能在享受着爱他的幸福的同时，承受着爱他的痛苦呢。

　　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她晶莹而脆弱的灵魂。

　　我得帮帮她。

　　湿婆想。

　　我从不曾在他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身去，更别提这还是因我而起的苦难了。

　　我有义务帮她。

　　我是拥有智慧的全知者，无论萨蒂有什么困难，我都能给出解决办法。

　　唯一的问题在于，萨蒂愿不愿意听我的话。

　　湿婆想到这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萨蒂呀，听我的话吧，如果你爱我的话，就听听我的话吧。

　　8、

　　真是奇怪。

　　湿婆想。

　　这种感觉。

　　我这弃绝者的心里竟然涌出了这样的感觉。

　　我的萨蒂未来会有一个名字，意思是十六岁的少女一般单纯可爱——萨蒂现在已经足够可爱了。

　　他的妻子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啊，他甚至都不忍心看她颈间花环上沾着的露珠坠落 。

　　可爱的人啊，你让可怕的鲁奈罗成为了一个温柔的丈夫，快些睁开眼睛吧，不要太久的沉眠，让我为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让我想些办法讨你欢心，我真乐意这吉罗娑因为你开满芬芳的鲜花。

　　是的，我的萨蒂啊，你希望在红莲上跳舞吗？如果你希望，我会让莲花在这儿冬季的山顶绽放，柔嫩的花瓣会崇敬地亲吻你的脚——哦，我真嫉妒。

　　吾爱，你还不来抱抱我吗？或者让我将你抱在怀里，你想要知道关于宇宙的知识吗？我无所不知，换言之，你无所不知。我的爱啊，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因为这世间没什么是我得不到的。

　　整个宇宙于我而言不过是灰白的残灰，只有你笑靥如花，对我笑一笑吧，可爱的人啊，让你所给予的幸福将你的俘虏包裹。

　　9、

　　湿婆觉得萨蒂有点傻乎乎的，嗯。

　　她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她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她却总是忘了，从而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去爱。

　　我的爱啊，你的丈夫可是众生的毁灭者，慈悲之神，智慧之神，你和他说这些话，难道还期待着他露出一般男人才会露出的反应吗？

　　可是你的眼神又是那样的期待。

　　好的好的。

　　我是如此地容易被取悦。

　　我会满足你的。

　　就让我扮演、成为一个普通的男人吧，我会对你的问题表示困扰，然后看你恶作剧得逞后的娇笑的。

　　“当然可以，萨蒂，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我会满足你的，丈夫应该满足妻子的愿望，这是真理。

　　“夫君啊，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的眼睛里有什么？”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湿婆想。

　　“我的眼睛里有着一切，我的萨蒂，这片宇宙、那缕风、梵天的莲花、毗湿奴的舍沙、时间、空间、世界的毁灭与新生，无穷无尽的智慧与恩惠，都在我的眼中。”

　　他心爱的妻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不，我不是想问你这个，我想问的是，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眼睛里，那个漆黑的女人是谁？”

　　萨蒂——！

　　湿婆从虎皮上猛地站了起来，握住了自己的三叉戟。

　　萨蒂。

　　我的爱。

　　我的妻子。

　　我心爱的妙腰女郎。

　　这三千世界无穷尽的谜题里，这是唯一一个你不能问我的。

　　10、

　　湿婆想起来了。

　　是的。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还有一小会儿，自己就要进入冥想之地，而萨蒂则会在达刹的祭典上饱受侮辱。

　　他是时间之主，知过去、现在、未来，眼中有宇宙的新生与毁灭与再生，有整个宇宙运行的规则。

　　他无所不知，除了那些被他刻意忘却的。

　　那宿在他眼中的漆黑的女人，他的妻子，他心爱的女人，他与她共舞，将她抱在怀里讲故事给她听，她马上就要跳进祭火中了。

　　他会抱住她的，是的，在她被烧得漆黑之后，他还能再抱住她一次，最后一次，之后毗湿奴会用妙见神轮切开她的身体，世间会多五十一座萨克蒂女神庙。

　　他的萨蒂，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怀里，将他编好的花环戴在身上的萨蒂啊……

　　我的爱，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

　　那个漆黑的女人，萨蒂，是有着蜜糖般肤色的你。

　　在诞生梵天的莲花尚未绽放，毗湿奴的蓝皮肤还未成形时，我睁开眼睛，在萨克蒂之海——那时你便宿在了我的眼睛里，即使那时我还没有实体。

　　我想起了我选择忘记的事情，我的萨蒂，我是全知全能者，是众神之神，我知慈悲，晓智慧，明生死，懂毁灭。

　　我的萨蒂，我要闭上我的眼睛，去往一个苦修者应该去的三摩地了。

　　你很快，就要住到我的眼睛里了。

　　下一劫，你还会问我，我眼睛里那个漆黑的女人是谁。

　　可爱的人啊，那是过去以及未来的你。

　　是我选择忘记的事。

　　过去以及未来的你只能活在我的眼睛里，现在的你却活在我的身边。

　　让我将你拥入怀中吧，我的爱，你让我感受到了爱人的喜悦，已经失去所爱的痛苦，让我将沾着露水的花环戴在你的头上吧，让我亲一亲那娇嫩的花瓣。

　　在劫末之前，我只能用我记住的事来回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