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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城春草木(12) ...

  •   试问长安城内,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去处应属哪里,那答案必定只有两个。

      醉夕楼,和如意坊。

      一座酒楼,一座茶馆,分别矗立在东市和西市的正中央,遥遥相望,譬如针尖对上了麦芒,望得份外眼红。

      这背后的爱恨情仇实在是说来话长——醉夕楼专为文人雅士、达官贵胄开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但如意坊不一样,一听这个俗不可耐大巧若拙的名字就知道。若说醉夕楼像是个闺阁出身的娇小姐,总爱端着点自恃清高的架子,时不时给人甩脸色;那如意坊便是个热情好客的糙汉子,来者不拒,最大的受众群体便是贩夫走卒和劳动人民,因此,倒也是生意兴隆,常年聒噪。

      惟独今天例外。

      如意坊的管事肥如一坨肉山,就地生根地坐在账房桌后头,正飞快拨拉着算盘,手边摊着一份新送来的邸报,满脸褶子都愁成了朵枯萎的老菊花。

      半晌,他重重把手上的账本扣回去,捶胸顿足地叹了一声:“岂有此理!”

      他将账本又换成了邸报,拿了副琉璃镜一字不漏地观摩。这不观摩还没事,一观摩,他就更气了。

      “狗日的戚绥。”他骂骂咧咧道,“俸禄赏钱拿了不知道多少,还想着吞并如意坊的产业,今年居然还比我们多赚了二十两白银——贪心不足,也不怕一口噎死!”

      那邸报上写的不是别的,正是醉夕楼这一年到头的流水账——胖管事胸无大志只装着鸡毛蒜皮,除了一身不能换钱的肥肉,最大的本事就是打听消息。

      尤其是隐秘的消息。

      在这一点上,如意坊自下而上、得天独厚地做到了极致。要知道天下最堵不住的就是黎民百姓之口,而黎民百姓最容易吐真言的,就是酒肉穿肠过的犯浑时候。

      可纵是手眼通天如胖管事,也并非这如意坊里掌权的一把手。至于那当家大佛的真容究竟在哪一重天外神游,管事也已纠结多时。

      眼看铜壶漏断行至酉牌,离约定好交接开年事宜的时辰已过了许久,胖管事不由焦心地挠了挠头——结果就听见了“咣咣”两记暴躁的踹门。

      如意坊饱受劳动人民汗水浸淫的木门应声而倒,听得管事右眼皮一跳,心想这修门的钱又是笔不小的开销。

      他顿时愁得更甚了,苍蝇见血一样朝来人扒过去,把哭穷哭出了宛转号丧的调子:“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我……”

      却被那人不耐地甩开。

      胖管事跌坐在地,如梦初醒地吸了吸鼻涕,这才发现来人手弯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埋头在他怀里,一头黑发柔软而缭乱地披散,从底下望过去,只看到苍白到透明的一段后颈。

      胖管事胡乱地抹了把脸,一骨碌麻溜地翻身起来,鞍前马后地张开了臂:“这是出什么事了?让我来吧。”

      楚煜双唇紧抿如刀,不怒自威地剜了他一眼,默默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带路,找大夫。”

      胖管事长满腱子肉的手没处着落,只好尴尬地伸去挠头发。他迈着灵活的小碎步开道,顺便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想什么呢!”他一边心说,一边却又不死心地觑了后头那病恹恹的美人一眼,“真想看看他正脸长什么样子……可惜了。”

      如此,便走到了茶楼最深处的厢房。管事在外眼观鼻鼻观心地把风,楚煜腿一勾就把门带了上。

      将林晏绡小心安放到了床上,楚煜这才松开了手。一路紧绷,那手心已留下了指甲深埋印记,和断裂的掌纹一起,被渍出的冷汗冲得面目全非。

      楚煜用力揉搓着额头,长叹出一口浊气。

      暗巷里的那场行刺,绝非意外,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埋伏。他早在出宫时便已做好了安防,随机应变亦是迅疾。在刺客出手的瞬间他就扑了上去,妄图抵挡袭来的攻势。

      但对方显然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一见蛇刀刺入的是楚煜的左肩,便飞速拔出,剑势一转,便没入了被保护之人的脖颈——那样不拖泥带水的速度,他手中的利刃也必定是为了见血封喉而特制的。

      是时五个影卫闻风而动,从暗处现身支援。刺客一看退路即将被封,毫不恋战,飞身跃上房檐便无影无踪。

      侥幸于此,林晏绡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照理来说,也不至于严重到昏迷不醒的地步。

      他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昏迷不醒了的。楚煜努力回想着,但却只想到了那人蜷缩在他怀中,忍痛般抓紧了他衣襟的模样,一双漂亮的眸子逐渐涣散,如同一只从猎笼中逃出的银狐,极度畏寒,于茫茫大雪中不断瑟瑟颤抖。

      最后一刻,是他靠着自己的胸膛,随着步伐颠簸起伏,轻笑了声:“没想到,如意坊……竟然是你的暗线。”

      楚煜只觉得更揪心了。

      这一场惊变来得蹊跷,不知牵扯着何方势力,太子受伤之事一旦泄露又会惹得朝中蠢蠢欲动,无异于打草惊蛇。因此太医是绝不能找了,只能寄托希望于艺高胆大的民间奇人。

      好在救命的“奇人”很快来至。楚煜识相地让了位,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悄悄扫了来人两眼,心想:“不是很靠谱,就是太不靠谱。”

      那人是个老郎中,长得鹤发鸡皮,仙风道骨,就是打扮实在不修边幅,大冬天居然穿草鞋,很有点向赤脚大仙致敬的意思。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卸去背后竹篓,撩袍坐下,先是撕开了林晏绡脖子上的绢布——早已被浸透得鲜血淋漓。

      “刺啦”一道绵长的声响,听得楚煜心惊肉跳,后槽牙泛起了酸,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老郎中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如同在看一个医闹家属。好在他救死扶伤的道德关还算很过得去,随之便无视了楚煜的杞人忧天,稳妥地替伤者换药包扎。

      楚煜自讨没趣,只好先找了个地方坐下。然而太子殿下金贵的屁股仿佛和茶馆椅子八字犯冲,他浑似坐到了钉耙子一样,过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查探几眼,确认郎中把脉是否尽责是否越界,以及林晏绡是否醒转。

      待到大夫撤手之时,楚煜已然成了只站在沸水锅上的蚂蚁,就差没给急脱下一层皮。
      “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老郎中目光凝重,耿直得令人发指,“病人要害部位受了伤,只差堪堪三寸便会割到动脉——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楚煜面如土色:“您继续说。”

      老郎中一捋山羊胡须,手执起桌上湖笔,挥毫乱洒:“他身患家族遗传的陈疾,一遇湿冷雨雪便会发作,腿脚麻木不便,体虚脾寒,疼痛难当。其病根深种,非一朝一夕所能拔除,但若坐视不管,却会过早消耗尽他的气数……因此,只能逐步调养。”

      英年早逝。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刚一划过楚煜的脑海,便让他手足无措地怔在了当场。

      “那怎么办……”运筹帷幄的太子终究没能算过“天命”这一卦。他几乎恳求似地拉住了郎中的手,茫然道,“您是神医,您救救他……”

      年事已高的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桌上墨迹未干的镇纸递到他面前:“照这个方子开,先服一记稳定住他现在的伤势,越快越好。”

      楚煜这才拼凑起了差点破散的魂魄,捣米似地点头道:“好、好!”

      他行动如风,半个身子还没出门,却被身后人唤住了:“等等!”

      “怎么了?”楚煜极其生怕他这张乌鸦嘴里再吐出个催命符来。

      “小公子,我看你好像也受伤了啊。”医者仁心,更何况这老郎中刚吃了他一顿马屁,现在已经主动把此人归到了“还有救”的范围里了,“不管管?”

      楚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事。他很敷衍地笑了笑,单手捂住那一处不致命的剑伤:“还行,没他来得急。”

      说罢,晃了晃手里的药方。

      “……”老郎中拎着他的领口把人提溜回来,“外头那人信得过么,信得过就让他去抓药,你自己的命还要不要了!”

      待到漆黑一碗药汁煎好时,楚煜的伤也终于历经坎坷地得了救。

      “年轻人,不要老想着逞凶斗狠!觉得自己身体壮了底子好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啊!都快成血窟窿了还嘴硬,你的‘还行’标准也太宽松了!”

      老郎中一边语重心长地数落,一边接过管事递来的碗,努了努嘴道:“送药的人说,方子上要的材料茶楼里所剩不多了,只够煎这一副的了,再买就得跑去五里外的药房,最近的那个还没开门。省着点用!”

      楚煜冷静地擦干被唾沫星子殃及的脸,仿佛已在唠叨下修炼出了四大皆空的境界:“是是。”

      “你喂还是我喂?”老郎中问道,“喂药会伐?”

      楚煜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如坐针毡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来,我来。”

      老郎中又稀奇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此人真是反复无常得不正常:“喏,拿好。”说罢,背起药框便挥了挥手:“有缘再会——问诊费我就去找那管事要啦。”

      楚煜:“……”

      眼还挺尖,连哪个负责管钱的都观察好了!

      厢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药碗内丝丝热气蒸腾上来,滚烫得竟让楚煜觉得一时扎手。

      ——实在是太犯难了。

      譬如林晏绡此刻双眼紧闭,眉心正不踏实地皱动,如同新月的缺口。一双曾经水润的唇已毫无血色,清晰暴出一道道濒将皲裂的唇纹……却抿得死紧。

      汤匙再三凑到唇边而药汁不入,楚煜望着那滑进衣襟的湿漉水线,心生绝望。

      这碗药的来之不易他已心知肚明,现下已漏了不少,再浪费下去恐怕折的就不是跑腿的财力,而是一条人命了。

      楚煜惶然到了极点,绝路之中忽然就催生出一股勇气起来。那勇气来得汹涌又莫名,像是一个游荡于潜意识的鬼魅般,不停诱惑着他。

      “人命攸关,情非得已。”
      “你们都是男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你是在救他,不是在乘人之危,他不会怪你的。”

      “我是在救他。”楚煜坚定地想。他破釜沉舟地将碗中药汁一气灌进口中,紧接着,便生硬地掰正了林晏绡的脸,对着那双唇严丝合缝地吻下。

      牙关撬开,药汁混着津液交缠,汇入沉睡人千疮百孔的身体深处。睡梦中的林晏绡仿佛极为痛苦,喉管中挤出一声呜咽,紧接着,便无意识地抓住了身上人的背。

      楚煜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药汁是清苦的,津液也理应是无味的,可他却尝出了甘霖般甜美的气息……竟然比同吃糖葫芦时尝到的滋味还要美好。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只觉得每个毛孔都在战栗,灵魂深处魅魔破土而出,叫嚣舞动得愈发癫狂。

      那样的触感……柔软得像他的笑一样。

      “哗啦——”茶碗蓦然失手,碎片迸裂,发出尖锐的琳琅声响。自欺欺人的谎言编结成了张千千蜘蛛网,而网上缚着双眼的人则被用力拖拽而出,跌落现实。

      楚煜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想占有他,这个原始的欲.望并非出自冠冕堂皇的利益权术,源头正是曾被他矢口否认的儿女情长。

      他喜欢他。

      他想要他。

      这才是他羞于直面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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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城春草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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