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姬》长乐未央

15、十五

　　有道是：世情冷暖，人走茶凉。像宋清学这样被赐死之人，理应是众人避嫌不及的对象。哪想到从第二天清早起，前来祭拜的人就络绎不绝。除了平日交好的同僚故旧，连一些泛泛之交都结伴而来。乔音虽是侯门千金，但当初家门险些衰败时也饱尝了各种嘴脸，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些口里叫着“弟妹”、“嫂夫人”，劝她节哀的人是感于往日情谊。她冷淡矜持地还礼，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心怀不轨也罢，有心看笑话也好，她以静制动，倒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
　　果然大批人马过后，压阵的大将终于登场。太宰许谋郑重上香，既而拿出一副世伯的姿态，对她长吁短叹道，宋大人少年有为却一时糊涂，可惜了人才。话头一转，更可惜乔音不过双十年华就要守寡，今后日子如何挨过? 话至此，他老人家竟硬是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然而沾沾眼角，太宰抬头发现对方没有泪水盈盈地配合他，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侄女你是个聪明人。人啊，总要为长远打算。机会稍纵即逝，要把握啊。”
　　乔音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机会？他暗指什么？不是明知故问，这是不敢相信他能说出口。
　　看她还没吱声，许谋只当她年轻脸薄，索性把话挑明，“冼将军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啊。老夫阅人无数，这些事那逃得过我的法眼。”得意地捋捋胡须，“他是生雷大将，也是万艳过遍的人。如今能让我渡霞的才女牵绊住，可谓天公作美。侄女莫要错过。”
　　天公？只怕这天公就是你自己吧。她真是低估了这位老人的脸皮厚度。堂堂太宰竟敢不顾道德伦常地诱劝新寡琵琶别抱。以往还会打个幌子，如今更是连场面不顾了。是什么令他急不可待地讨好冼佩？是他有失势之忧，还是冼佩更加炙手可热？
　　乔音不清楚，但她并不担心。昨晚她才骂走冼佩。相信很快象太宰之流就会知道，冼将军对她已经失去了兴趣。一念及此，理应放松的心却猛缩一下。他会忘记她的。这个认知进入了她的脑中，并自发地扩散开来。他会离开，会遇到更好的女人。那个女人知他爱他，更重要的是毫无保留接受他。很自然，他也会爱上她，会象他父亲一般日日弹着《簪花》传递那质朴而纯粹的爱恋。也许偶尔他会记起那个教他弹琴的人，然而模糊的记忆又怎比得过眼前的如花美眷，终究一切只会是过往云烟。这是她的意愿，为何心中又如此不甘？是不甘自己必定珍藏一生的记忆被他弃若敝履，还是不甘自己无法成为身随意动，只能暗暗嫉妒那个虚幻的幸运女子。
　　太宰还在那里自说自画着，而乔音的思绪早已飞远。

　　事情没有依她想的发展，祭奠的人依旧三五成群而来。其中或明或暗都在提醒着她。乔音有些发慌了。特别是那个男人的出现更加重了她的担忧。祁王郑铮，这位仪表举止都透着皇室气息的贵族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什么不知所谓的话。只在拜祭之后，离去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警告。总之，乔音无法保持冷静了。她迫切地希望有个可靠又知情的人能给她指点迷津。终于在三日后的清晨，乔侯爷敲响了宋府大门。然而，他注定做不成个指路人，投石问路才是他的角色。
　　“父亲，你刚才说什么？”乔音瞪大眼睛。
　　“我是……”咳了两声，乔侯爷眼神不稳地说，“我是说，冼将军对你怎样？”
　　“他和我没有关系！”乔音努力平定心情，淡淡地答，“外面的风言风语您也信？”
　　“怎么会！”乔闵失声叫道，“他不是很迷恋你吗？他甚至为了你杀了宋清学啊？”
　　“才不是！”乔音厉声说，不顾一向乖巧顺从的女儿形象，“事情内幕我虽不清，可也知道，事关两国。其中利害不是儿女私情所左右的。”
　　“不管以前那些了。重要的是现在！”乔闵拉住女儿的手，“音儿，你知道，为父这几年都靠着宋清学支撑着，他这一走，今后我的日子可难了。如今天大的福分，送来了生雷的大将军，咱们可要好好抓住啊。”
　　“父亲……”乔音呆呆地看着喜色不掩的父亲，“相公才刚走，你想让女儿……”
　　“他不是一向都没善待你吗？这下正是熬出头啊。”乔侯爷打断，“想想能和冼将军拉上关系……”目光弥散，似乎看到了可预见的辉煌未来。
　　“不可能的。”乔音轻声打断父亲的美梦，“他只是利用女儿罢了。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你……你肯定？”眼见女儿颦眉点头，乔闵顿时慌了手脚，“可是我已经跟太宰大人夸下了海口。这可如何是好？”
　　“您答应什么了？”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就是你跟冼将军的事啊。我说你一定能拢住他的心，到时对你言听计从．．．．．．”
　　“够了！”乔音一口气憋住，险些喘不过气。头脑发昏，她扶住桌子，零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的表情。乔闵也被女儿难得的大声镇住，愣在那里。许久，乔音低哑的声音才响起，“我一直想问您。在您心中，我究竟是什么？”
　　“啊？”一时反应不来。
　　“幼时的我你炫耀的资本，长大的我是你手中的筹码．．．．．．”几乎以为自己无法继续下去，她顿顿，终于决定把多年积攒的话吐露清楚，“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女儿啊！即使姐妹众多，你无暇顾及。可是最基本——我也是个人啊。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一次也好啊！当年为了你，为了家，我赌上了婚姻。我不甘可情愿。三年．．．．．．你不是不知道我过得如何，可曾关心过我半分？”她抬起头，眼中有悲无泪。乔闵哑口无言，只能任她说，“我知道你有苦衷，也不抱怨。可是今天，又是怎样？！你又想把我卖了吗？价钱已经谈好了吧？三年前是一个爵位，现在是什么？”
　　“音儿．．．．．．”从未见她如此，做父亲的也难免有所触动，“我以为你愿意．．．．．．我以为这也是为你好．．．．．．”
　　心虚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吧？乔音笑了，笑得好无奈，“现在知道也不晚。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朱唇轻吐，她转身欲走。谁知乔侯爷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声音恐慌，“别，音儿。为父知道对不住你，可是这次你实在是脱不了身啦。”
　　“为何？太宰能拿我怎样？”
　　“因为．．．．．．这是大王的意思啊。”瞒不住索性都说出来，“大王想借你拉拢冼将军。你若不答应，咱们一家都会被降罪啊。音儿，你就算恨我，也要想想你娘，你兄妹们，还有，还有你侄儿．．．．．．”说着，他竟抓住乔音的袖子缓缓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走。”声音抑制到极点。
　　“女儿．．．．．．”
　　“走啊！”一声大喝冲破屋顶，乔闵见乔音全身抖动，怕她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急忙拾袍快步离开。身后传来器皿破碎，桌椅掀翻的震天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厅里所有能砸能扯的东西全部毁掉，乔音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厅中已是一片狼藉，可怎比得上她脑海中的零乱纷扰。太宰，父亲，大王。所有的人都要把她推入他的怀抱。可笑的是她自己昨日还为了家族清誉，渡霞名声把他赶走。原来他们都不在乎，或是说，他们已打算好牺牲她的名誉换来苟安富贵。乔音啊，你真被套得死死的。事到如今，你该如何挣脱？
　　“夫人。”管家诺诺地声音在厅外响起，怕是已被她的举动吓飞了三魂七魄。
　　“什么事？”
　　“严国老到了。”
　　“什么？”乔音惊讶地转过身。不可能。国老已经退隐不问政事多年，怎么会？但是没有她怀疑的时间。那位年事虽高，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厅外。
　　“老师。”没错，身为两朝元老的他就是她的启蒙恩师。能成为渡霞第一才女，除了她本人的天赋，更重要的是她有这么一位看尽世事又学贯古今的老师。不过，这师徒二人都不刻意张扬，所以世上的人知道的并不多。
　　“音儿。”慈祥的声音唤得乔音心弦颤动，不由一声哽咽，扑入师傅怀中。
　　“好了，别难过。”轻拍着她的肩膀，严国老举目看看偏厅，笑道，“咱们师徒是不是该另找个地方？”
　　乔音抬起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师，我们去我的院吧。”
　　“好。”让乔音把扶着自己，两人转入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