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小香葱

1、痴缠

　　01

　　盛夏，蝉鸣聒噪。
　　教室里就几台老式吊扇吱呀转着，燥热难耐，在这样的天气下学习是个煎熬。

　　可本该死气沉沉的课堂却意外活跃，孩子们双手规矩放在桌上，吚吚哑哑跟着潘灵毓念课文，精神高亢，睁大的眼珠子如同黑珍珠般明亮。

　　下课铃声响起。
　　离家近的孩子早撒丫子跑了，李狗蛋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推了推同桌钟小宝，“你怎么回事儿啊，一上午都没精神，刚才小潘老师看了你好几眼。”

　　钟小宝脑袋还枕着手臂，眼神呆呆望着前方，懒懒答，“早上我姐五点就爬起来给我做午饭，那动静大得我们全家都被她吵醒了。”

　　“羡慕啊。”李狗蛋眼里闪过艳羡的光，这可是村花秀秀姐做的饭。
　　“羡慕个屁！”钟小宝奋起，将饭盒强塞他怀里，嘟囔：“我姐就没做饭的天赋，你要想吃你就吃，吃吃吃！”

　　****
　　水龙头被打开，涓涓往下流的冷水被白皙的手掌接住，潘灵毓凑低脑袋漱了个口。
　　咕噜咕噜吐掉，正要就势水洗个脸，一道黑影逼近，掩去她身上大半的太阳，潘灵毓眯眼抬头。

　　“小潘老师，这是我做的饭。”钟秀怯生生递出一个藏青色布包着的饭盒，微低着头，脸颊绯红。从她的角度恰好瞥见她那如纤草般细长的眼睫毛，上下扑闪扑闪。

　　她认得她，大树村的村花，钟秀。

　　“这个……”潘灵毓迟疑。
　　钟秀忙解释，“我早晨给小宝做饭的时候做多了，也不好浪费，想着小潘老师平时教书这么辛苦，就想着给你送过来。你要是为难的话……”

　　“放着吧。”

　　钟秀猛地抬头，心扑腾扑腾得像是要跳出来，手势飞快将饭盒放在洗手池上，跑开前还丢下一句话，“你好好吃。”

　　潘灵毓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开了，少女的背影娇俏，齐肩的短发飞扬在空中，曼妙动人。

　　潘灵毓拿着饭盒到大树底下坐着。
　　背靠着树，潘灵毓打开饭盒，最上头卧了个蛋，旁边还塞了一个鸡腿，青菜被挤在角落，很丰盛。
　　至少在这地方，这算是大餐。

　　潘灵毓却对着蔚蓝的天空兀自叹了口气。

　　算算日子，她来大树村支教已经一年半了，还有半年她就该回去。
　　山区的生活没那么轻松，也没那么无聊。

　　来这儿支教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充实，闲来就躺在草地上看看蔚蓝的天，惬意非常。

　　还有半年。
　　潘灵毓又想起了脸颊绯红的少女。

　　02
　　钟秀喜欢潘灵毓。
　　很喜欢。

　　她会借着接小宝的名义早些去学校，只为多看她几眼。她还会时不时以做多了的名义给她送饭，只为和她说上几句话。
　　她其实还想给她缝衣服，给她搓澡，和她睡觉……可她不敢。钟秀只敢偷偷的想，再偷偷的做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她都能高兴上半天。

　　她知道潘灵毓是大城市来的，见过的世面比她多，哪怕她是村花，也定然入不了她的眼。
　　钟秀不敢表白，只敢偷偷对她好。

　　这天，钟秀起了个大早，她想做饭给潘灵毓吃。
　　厨房又是吵吵闹闹，钟秀才要把菜下锅，钟小宝揉着眼睛出现在厨房门口。

　　“姐，别做了，今天不上了。”
　　“你小子胆肥了啊，竟然敢逃课，小心我告诉爸妈。”钟秀威胁他。

　　钟小宝使劲睁开惺忪的眼眸，有气无力道：“是小潘老师说不上课的。”

　　“她……”钟秀略微掩饰了下，强抑制住乱蹦的心脏，问：“她怎么不上课？”

　　“小潘老师的脚冻着了，站不了太久，前两天还是坐着给我们上课的，听说现在连路都走不得了。”
　　钟秀心里一咯噔，怔然点了头。

　　“别忙活了，天气那么冷，再去被窝里睡会儿。”
　　钟秀茫然点头，却没回被窝。

　　大树村的冬天很冷，冷得能叫人发狂。
　　钟秀小时候也冻过脚，又痒又痛，想挠还得忍着，也叫人发狂。

　　她记得冻脚那时，是她奶奶在山上采了些草药给她用热水泡脚才慢慢好起来的。
　　她这身体习惯了大树村的冬天，可小潘老师……钟秀想起了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一阵揪心。

　　****
　　晚上十点。
　　潘灵毓家的木门被敲响。

　　潘灵毓霎时警惕，手摸向床头的木棍，冷冷问了声：“谁？”
　　“小潘老师，是我。”

　　钟秀？
　　潘灵毓拖着残脚缓慢给她开了门。

　　钟秀手上端着个木盆，笑容灿烂，“小潘老师，我听说你冻了脚，用这个草药泡脚能好，你试试？”

　　潘灵毓眼神扫过她脸颊，微微侧身让她进门。

　　钟秀放好木盆后，搀着潘灵毓到床边让她坐下，复又蹲在盆边。
　　潘灵毓不自在问：“你干嘛。”
　　“我给你泡脚。”

　　潘灵毓缩了缩脚，“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钟秀不听，兀自拿过她的脚，轻放进木盆里晃了晃。

　　“水烫吗？”她睁着眼，如同星星般闪耀，潘灵毓挪开眼，诚实答：“不烫。”

　　不烫？
　　钟秀皱眉，她明明是端着烧开的水过来的。

　　她伸手放进木盆，水温热，当真是不烫。
　　“水在路上变凉了。”

　　“没事……”

　　“有事，我再去烧点热水。”钟秀说完就起身，潘灵毓想拦都没拦住。

　　泡上脚已在半个小时后。
　　钟秀搬了张小板凳坐她对面，用手一点点往她脚上招水，“会烫到你吗？”
　　“不会。”她答。

　　奇怪，水明明都这么烫了。钟秀嘟囔着又往里加了勺开水。
　　潘灵毓：“……”

　　冻过的脚又红又肿，特别难看，潘灵毓不想看，也不想让钟秀瞧见，泡脚便有些不配合。
　　谁知钟秀耐心极好，她脚一缩她手就将她脚抓了回去。
　　她手掌心软乎乎的，握住她脚踝，软绵绵的触感让她心惊。

　　渐渐的，潘灵毓也习惯了，瞧见钟秀眉眼低垂，神色认真，心为之一动。
　　她眼睛看向木盆，红肿的脚边还有她白嫩的手掌，上头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小却多，看着就很疼。

　　潘灵毓愣住了。
　　“你手怎么了？”

　　钟秀一怔，想缩手却也只能大大方方的让她看个够，坦然答：“干农活的时候伤着了。”

　　潘灵毓不信。
　　村里人人都知道钟家夫妇重女轻男，平日里最宠的就是钟秀这个女儿，他们怎么舍得让她干农活。

　　这草药……
　　潘灵毓失声，说不出话来。

　　泡完脚就到了十一点半。
　　钟秀起身告辞，被潘灵毓拉住手腕，“这么晚了，你回去不安全。”

　　钟秀满心都在她牵着她的那只手上，全然不知她在答些什么，“不安全……”

　　“所以。”
　　“所以……”

　　“留下来住一晚。”
　　“住一晚……”

　　钟秀倏的瞪大眼，“住一晚！？”
　　潘灵毓点头，“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我脚伤了也不能送你，不如就住一晚。”

　　钟秀心里的小鼓擂个不停，满心呼喊着胜利。
　　她本不想这么晚过来，谁知草药太难找，一找就找了一天，又不想耽搁时间才着急忙慌过来。

　　谁知竟有意外收获！

　　潘灵毓以为她迟疑是不乐意，解释，“我们都是女孩子。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睡在外头。”
　　“睡外头干什么，那么冷。”
　　不光外头冷，这屋子里头也没多热乎。

　　潘灵毓没答，钟秀厚着脸皮道：“你这被子看着也没多厚，我们一起睡还能取暖，就一起睡了。”

　　于是，钟秀在这儿住了一晚。

　　03
　　冰雪逐渐消融。
　　自那晚后，钟秀和潘灵毓关系更亲近了些。

　　钟家正围着木桌吃晚饭，钟小宝突然道：“小潘老师下个月就要走了呢。”
　　啪嗒一声，是钟秀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这孩子，吃着饭想啥呢。”
　　“去，给你姐姐去重新拿双筷子。”

　　钟秀站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出门去看看地里的瓜。”
　　钟父钟母对视一眼，这二月天的，地里有瓜吗？

　　“姐姐和小潘老师关系好，她肯定舍不得嘛。”小宝手上拿着双筷子给钟家父母解释。

　　****
　　敲门声急促又响亮，隔着门潘灵毓都能察觉门外人的急切，忙道：“来了来了。”

　　门打开，钟秀哭成个泪人，眼神倔强看她。
　　潘灵毓心一惊，“怎么了？”

　　“你要走？”
　　“嗯。”

　　简短的应答，没有丝毫解释，钟秀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要走？”
　　“支教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就走……难道这里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吗！
　　钟秀想这样质问她，可她不敢。

　　“一定得走吗？”她强忍着没掉泪，却带着哭音，听着叫人揪心。
　　“嗯。”

　　“好。”

　　直到临行前一天，钟秀都没去找她。

　　她想得挺明白的。
　　既然潘灵毓走得这么干脆，就说明她不喜欢她，她又何必再做无谓的尝试。
　　只是，她终究不情愿就这样放手。

　　感情也不是其他东西，怎么能说没就没，没试过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钟小宝还在门外和钟父钟母絮叨着有多少人去送潘灵毓，场面有多盛大，钟秀听不下去，大被蒙过头，将自己深深埋在被子里。

　　晚上，钟秀偷溜出家门，在她家院子里碰见了潘灵毓。

　　“你，怎么会过来？”钟秀还有些别扭。
　　“我要走了，来和你道别。”

　　“哦。”钟秀装作不在意。
　　“那我走了？”

　　她当真是半分留恋都没有，背影洒脱，钟秀一个没忍住，上前抱住了她，手紧紧箍住她，摇头，“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秀秀。”潘灵毓叫她，如情人间的呢喃。
　　钟秀霎时落下泪来。

　　“小潘老师，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的，我们不……”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十指紧紧缠绕在一起，紧得潘灵毓掰不开，只能被她抱在怀中。

　　夜空静谧，三月的天还有些凉，后背的湿意断断续续传到她心里。
　　潘灵毓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微叹了一声，“秀秀，对不起。”

　　两年后。
　　潘灵毓背着包，提着行李再度回到了大树村。

　　沿着小路行进，潘灵毓碰上了去县城赶集的狗蛋娘。
　　她停下打招呼，“狗蛋娘。”

　　“呀，这是小潘老师吧，怎么把头发剪了？”
　　潘灵毓摸摸短发，笑了笑没答。

　　两人寒暄了一阵，狗蛋娘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狗蛋娘是真的开心。

　　潘灵毓想辞别，就听她道：“小潘老师回来得正好，过段时间我们村就有喜酒喝嘞。”

　　潘灵毓挑眉，含笑问：“哪家要办喜事了吗？”
　　“是秀秀家，她爹娘这不是正和胖虎爹娘商量呢。”

　　一瞬间仿佛天塌下来。
　　潘灵毓告别了狗蛋娘，火急火燎往胖虎家赶。

　　胖虎她有点印象，长相周正性情老实，家里情况也不错，可配钟秀，她总觉得差点。
　　尤其，那人是钟秀。

　　胖虎家传来的欢声笑语让潘灵毓退步。
　　她有什么理由去阻止这桩婚事。

　　当初就是怕钟秀对感情的事看不清才拒绝了她，如今她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谈婚论嫁，她该开心不是吗。

　　可她不开心。
　　潘灵毓逃离了胖虎家，失魂落魄回到当初的住所。

　　一路上她都在想，她这两年所做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顾家里的反对来这支教，为了能长久守在她身边而对抗一切，又得到了什么。

　　推开木门，抽抽噎噎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潘灵毓心一紧，丢开行李跑了进去。

　　钟秀正坐在她床上抱着被子哭，抬头看她时，眼泪还来不及收。

　　“你怎么？”
　　“我回来了。”潘灵毓冷静坐在她身边，心沉淀下来。

　　钟秀在这儿足以说明一切。

　　“哦。”钟秀掀开被子下床，冷冷解释一句，“我爸妈让我嫁给胖虎，我不情愿，没地方可去就来了你这儿。”
　　“没关系。”她想来就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我走了。”钟秀走到门边。
　　“秀秀。我说，我回来了。”

　　钟秀鼻头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强忍住重重应了一声，“哦！”

　　“我说，我回来了。”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她直接被她揽进了怀里。
　　钟秀气也上来了，边哭边打她，“回来就回来了，关我什么事！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呢。”

　　潘灵毓没敢躲，揽着她纤瘦的背缓缓道：“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钟秀瞪她。

　　“以前是不敢喜欢，现在是不敢不喜欢。”

　　04
　　“你说你早就喜欢我，你怎么证明？”
　　潘灵毓沉吟了会儿，淡定答：“我把你做的饭菜全吃了。”

　　“你这个坏蛋！”钟小宝每天都嫌她做的饭难吃她还不信，她这一说她就信了。

　　潘灵毓将恼羞成怒的钟秀揽入怀，满足喟叹一声，“秀秀，以后我来做饭。”
　　“你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潘灵毓依她。

　　“坏蛋，还骗我说不喜欢，搞得我伤心了那么久。”
　　“对不起。”

　　“以后你不准和我说这三个字。”
　　“好。”

　　“亏得我还在大冬天去给你采草药，你这个没良心的。”钟秀还想埋怨她，突的被她抓住了手腕，眼睛似笑非笑。

　　“秀秀。”她突然叫她。
　　“怎么了。”

　　潘灵毓笑意漾在嘴边，“你上次采的不是草药，就是些杂草。”

　　钟秀又羞又恼，脸上臊得慌。
　　她只能低垂着头，紧咬住唇瓣没说话。

　　下巴倏的被她抬起，唇间印上她的吻，如酥糖瞬间融化了她的心。
　　空气中滋哇滋哇作响。

　　潘灵毓心软得不像话，钟秀身软得不像话。

　　钟秀面目通红瞥她，害羞扭捏得对手指，“初吻呢。”
　　“不是。”

　　“你还和谁吻过？”钟秀突然就气了。
　　“你不是，我也不是。”潘灵毓不慌不忙解释。

　　“上次你在这儿过夜，我没忍住亲了你。”
　　钟秀惊得瞪大眼，潘灵毓刚想解释就听她答：“我也是！”

　　“我晚上偷亲的。”
　　“我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