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的谎言献给你》归川

5、5

　　有的人看谁不爽就对谁发脾气，有的人会对好欺负的人发脾气，有的人则是对亲近的人控制不了脾气。

　　江陆离，只对自己发脾气。
　　以前她自己也这么以为，后来发现，并不尽然。

　　她对自己发脾气是因为她发自内心的自我厌弃，是她自我贬低的一种手段。她觉得自己不好，所以生气。甚至到了一种，谁觉得她好，她也对那人生气的地步。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被人讨厌，只要是不被讨厌这种程度就够了，刚刚好。让她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但谁要说喜欢她，那就触犯到了她的界限。

　　为什么要喜欢她？
　　她这种糟糕的人。

　　是喜欢她伪装出的外表吧？
　　面对大部分塞情书和礼物给她的追求者，江陆离都会将他们归为此类，同时温和礼貌地拒绝。
　　毕竟，真正的她，根本不值得被喜欢。

　　但是游斐然好像喜欢真正的她。
　　那么他真的完全了解真正的她吗？应该是还不够了解。
　　可他也算了解到部分，对于这样的她，也要喜欢吗？

　　游斐然是不是有病，和她一样？

　　不能这么想，这世上只有她是有病的，不能这么恶意揣测别人。

　　但她得让游斐然知道她的确是不值得被喜欢的人，让游斐然离她远一点，不要接近这样的她。

　　他越接近她，越对她好，她便越后退，越对他表现出不耐烦。

　　奥赛前最后的集训，教练特意留下了几个有希望的尖子生讲题，这里面就包括了江陆离和游斐然。等教练老师讲完最后的注意事项，他们几人又将老师留下来的题做完讨论一番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家。

　　又到了十一点半。

　　除去住校的同学，走读的只有三个，不过另外一个男生说家里有人来接，就只剩下江陆离和游斐然两个人。

　　“陆离，你和游斐然顺路嘛？要不你们俩结个伴？”有人提议。

　　时间太晚，怎么说江陆离一个女孩子回去都不太安全啊。

　　就算是换成旁人，江陆离也不会接受，她得是独立的、不惧一切的，更何况，还是和游斐然一起。

　　“好像不顺路，送我回去的话，游斐然会不太方便吧，都这么晚了。”她笑着说，还是口头禅，“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

　　游斐然没吭声，他慢吞吞地收拾桌上的东西，明明就一支笔，几张草稿纸，还有一叠试卷。

　　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就把草稿纸和试卷分类，四角展平后再折起来，一张一张，细致到无聊。

　　等江陆离离开教室的时候，他也刚刚好收拾好那堆东西，放进书包里，然后跟在她后面，下了楼梯，出了校门。

　　其实，真的不顺路，早上江陆离打考勤的时候，总见游斐然从她家的另外一个方向过来。

　　可他跟在她身后，还自带了手电筒，在后面替她打着光，走过曾经的小路。

　　夜风徐徐，少年身上有干净的清香气息，传来。
　　很让人安心的气息，是游斐然的气息。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应该是踌躇了很久，他才问出了这句话。

　　她讨厌他吗？至少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讨厌。她是为了他好，他不明白，他根本不懂得她。江陆离内心很烦躁，但什么都说不出，更加印证了她对自己的评价——糟糕，糟糕极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被你讨厌了的话，”游斐然在后面垂下了颈，踢走路边挡路的小石头，显然，他也很无助、难过，语气里根本藏不住委屈，“我不想被你讨厌。”

　　不要讨厌他好不好，求求你了。

　　江陆离听出了这样可怜兮兮的意味，她一瞬间觉得难过，为什么难过呢，不知道，也许是突然想到了被父母无视时的自己。

　　小时候她摔倒了，膝盖手掌在地上磨得通红，跪着大哭叫妈妈，想要被妈妈抱起来安慰，却只得到训斥——
　　为什么不好好走路要摔倒，为什么不自己站起来，为什么还要哭出来让别人知道她这么丢人的时候。

　　她也会想——
　　不要讨厌我，妈妈，求求你了。
　　我再也不摔倒了，再也不哭了，求求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她没办法让游斐然也经历这样的时刻，所以终于打破了对自己的桎梏，破口而出：“我不讨厌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害怕，有朝一日他看破她之后，就会和她一样讨厌她，然后又丢下她一个人。反正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什么都得不到的结果，不开始也许更好。
　　她从内心渴求他的好，又下意识拒绝他的好。

　　他不知道她的矛盾心理，所以才会说：“我知道，我不会死缠烂打的，我不会再做出让你觉得困扰的事。”

　　这样的结论在意料之中。
　　这正是她之前所求的不是吗？
　　但在被宣判结果的时候，心头还是很难受。有个小人说，看吧，果然是这样，这就是你应得的，他对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还有个小人说，他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

　　江陆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喜欢他，但她似乎，并不想被他放弃。不想让游斐然彻底离开她的生活。
　　可是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江陆离维持着最后的尊严，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狭窄幽暗的巷子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一同被丢在身后的还有游斐然。

　　她没回头看他，更没道别，她自顾不暇，往前走着，泪一滴滴往下掉。好久没哭过了，她不敢哭，怕被人看到，但在黑夜里，终于可以肆无忌惮。

　　江陆离不想哭，可委屈绝了堤，强大的自制力也崩溃了。
　　最后的倔强是，坚决不肯放声大哭，只呜咽着，抽泣着，因没有人的夜里也不够安全。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游斐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明一直被拒绝的人是他，可不停道歉的人也是他。

　　他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在江陆离身后送完她回家这最后一段路，但看着哭泣的她还是不忍心。

　　游斐然递出了纸巾，江陆离直接拉住他衣袖蹲了下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借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是不是打算丢下我了，你要丢下我了，是不是？”害怕让她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游斐然似乎是被她的眼泪吓到了，除了跟着蹲下来，将衣袖借给她当纸用，就没别的举动。

　　半晌，叹出一口气，到底是拿她没办法：“没有。”

　　“没有要丢下你，我只是打算回去更认真想想办法，怎么能成为被江陆离认可的游斐然。”

　　如他所言，游斐然没有丢下江陆离，从来都没有。
　　他是江陆离怎么赶也赶不走的游斐然，承诺了要一直在她身后，给了她一步之遥的距离，让她放松，也让她心安，就会一直在那里的游斐然。

　　就算江陆离对他发脾气，他也只会任她泄气，还会笑眯眯，夸她说得真好。
　　旁人看不懂，觉得他们气氛奇怪，一向温和的江陆离会对人挑刺，而向来冷淡的游斐然会还微笑着夸她骂得好，这听起来难免不会让人觉得是一种讥讽。

　　不过之前嘛，游斐然就很欺负江陆离的样子，所以连脾气好的江陆离也受不了吧。
　　这是唯一想得通的解释。

　　他们不明白，游斐然是纵着江陆离拿他撒气。
　　江陆离从不责怪旁人，只认是自己的错，但对于他的事，她会怪他，不责怪她自己，想到这点使他觉得很开心。

　　正常的人大抵难以理解，这也是一种互相喜欢的方式。
　　江陆离很特别，游斐然因此给了她特别的自由。
　　别人懂不懂，有什么所谓呢？

　　高二最后的日子，晚自习的时间往后延长了一节，早自习的时间不变。
　　迟到的人群与日俱增，里面绝对没有会负责在校门口打考勤的江陆离，却有晚到惯犯的游斐然。

　　“怎么又这么晚？教导主任刚刚过去，你不要被他发现。”江陆离对总是提醒也不听的少年带着些怒气，可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帮他遮掩。

　　“没办法，根本就不够睡啊，”游斐然说着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可怜巴巴地向她证明，“困死了，真的。”

　　“明天起就不要再迟到了，教导主任刚说了会对迟到太多次的人通告批评，后果很严重，”她为他着想，游斐然看起来却并不在意，江陆离的表情登时冷了下来，“算了，随你便好了，无所谓。”

　　她说无所谓，如果游斐然真的也随便了，无所谓了，那她就会从内心里慢慢地，对他一点点冷起来。

　　但是，因为是游斐然吧。

　　才能这么没心没肺，对她傻笑：“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都不了，我肯定不迟到了。”

　　说完，游斐然随意的身姿登时站直，冲她敬了个礼，指掌一线，挺得笔直，笑眯眯的眼睛黑亮如星辰：“保证一切听你教导。”

　　然后，游斐然把一袋买好的核桃花生奶塞进她手心，回头对她挥手：“那我先回教室了，肯定不会被发现的，别担心我。”

　　就是因为，遇到的是这样的游斐然吧。
　　江陆离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被爱的，任何人，每个人，都应当被爱。
　　哪怕像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没有理由的、全心全意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