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喵晓镜

16、青城（十六）

　　屋内有一瞬的寂静。顾卿脸色有些沉，只是垂下的眼睫掩住了几分慌乱和狼狈。当一个方才还对自己动过手的人问起她的身世的时候，她难免要有些戒备——可是另一方面，她又紧紧地咬了咬牙。
　　顾家屹立蜀中百年，如今只剩下她这么个连旁人三招都撑不过的废柴了。
　　然而很快，沈望舒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笑道：“你不是说自己是江南人么？”

　　斛珠夫人审视的目光看向顾卿。
　　在一会儿的时间，她的神色已经镇定下来了，似乎觉得对方说的话很好笑一般，慢条斯理地道：“不知夫人与蜀中顾家有什么恩怨？我并不是蜀中人，我自幼在江南长大的，夫人难道听不出来么？”
　　她说话时果然轻柔，用的一口标准的吴侬软语。
　　斛珠夫人笑了笑，松开了手，平静地道：“那就可惜了。我总还是希望他家有人活着的。”
　　她并未起疑心，一来这姑娘是青城派的人，蜀中离这边也忒远了些；二来蜀中顾家满门覆灭，她盘踞一方，自是知晓。

　　沈望舒与顾卿走出门的时候，外头仍然是冷清。
　　谢天灯送两个人出来，苦笑道：“最近夫人脾气愈发的差啦，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顾卿淡淡地道：“可以看出来。”
　　沈望舒无奈地拉了她一把，随后对着谢天灯微微拱手，道：“多谢谢叔的灯笼。话带到了，我这便走了。”

　　谢天灯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年轻人慢慢地走远了，那盏小兔子灯笼提在那个小姑娘的手上，一晃一晃的。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去了。
　　斛珠夫人坐在里头喝茶，她的神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忽然捏住了那茶杯。
　　“咔嚓”一声，茶杯在她手里生生地裂开了，刺透了她白皙细腻的手心，鲜血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谢天灯低眉顺眼站在她身边，道：“夫人还没有忘了他么？”
　　斛珠夫人松开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该与左家作对，只是他但凡来招了我的眼，我总是无法无动于衷的——方才那个女孩子，你瞧着像不像阿柳年轻时的模样？”
　　谢天灯道：“顾夫人生得浓艳，这位眉眼只有半分像她，是江南才有的轻灵婉约。”
　　斛珠夫人微微沉默一会儿，笑了笑，道：“你也不必为她说话，我只是想阿柳以往总是想要有一个女孩子，可惜顾家起了大火，她到死都没有嫁出去——”
　　谢天灯知道她与顾柳有宿怨，只是听见这仿佛挖苦又仿佛怀念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

　　……

　　沈望舒和顾卿走在回到集市的路上，慢条斯理地教训她，“你方才那是什么语气？她要是真的要我们的命，我们早就死了。你这人连林师弟都打不过，胆子肥起来起来却是谁都敢挑衅，我师父对谢叔都未必有你这么不客气。”
　　顾卿气得发怔，反问道：“难道我还要客客气气的？”
　　沈望舒叹气道：“真是个胆比脸还大的东西。”
　　“……”顾卿这会儿要不是还没有恢复内息，保管给他一巴掌。
　　沈望舒淡淡地道：“你既然是蜀中顾家的遗孤，就该知道惜命。”
　　她虽然不服气，总算还知道他说的其实没有错，只是心里的那口气总是咽不下去。她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也能这么谨慎？”
　　沈淮沉稳可以理解，到底是长辈，只是在顾卿的眼里，沈望舒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为什么面对着危险能够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行？

　　她已经以为这三年来总算把以前的臭脾气压下去了许多，但是听到沈望舒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十分的不舒服。
　　“小笨蛋，”沈望舒忽然又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一闪身躲过了她恼羞成怒的一掌，不咸不淡地道，“输给斛珠夫人没什么奇怪的，她年少之时就天资极高，要不是家中出了变故，这会儿也该是一代宗师般的人物。”
　　顾卿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有几分微妙。“年少之时”对于方才所见的那妩媚动人的女子来说，想必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她自己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偶尔觉得这些高山难以逾越，却被这一句话提醒了这些人也有年少时。
　　只不过这些人年少时有没有被人打得满地打滚的时候呢？
　　她心道：“年少成名，天赋异禀——眼前不就有这么一个么？何况这人这辈子能有什么变故？”她虽然也想过沈望舒迟早在挑衅旁人的时候被痛揍一顿这种事情，但是就这一回的事情可以看出，他分明就十分的谨慎，出事的概率实在非常小。

　　沈望舒发觉她在打量自己，忽地回头对她一笑，道：“师妹不要看我了，反正日日看着的，待我成了一代宗师，再看我不迟。”
　　“……”顾卿面无表情地转开脸，转而又道：“斛珠夫人与我家有什么恩怨？”
　　沈望舒没忍住笑了，道：“果然是个小姑娘。斛珠夫人乃是与你姑姑有故，她原也是蜀中人，生生地被你姑姑抢了第一美人的称号。”
　　顾卿皱了皱眉。沈望舒打量着她，忽然又莞尔，“幸好你生得还没有你姑姑万分之一，才让她没有认出来。”
　　顾卿反手就是一掌。
　　她无所顾忌的时候，下手自然就不留情了。
　　沈望舒躲是躲过了，却被那寒冰真气冻得一个哆嗦。他修炼的内力乃是至柔至刚，温润如水的，寒冰真气于他而言算是克星，况且顾卿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身内力早就超过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深厚，沈望舒年少成名，天赋异禀，却绝对不敢硬接。

　　两人渐渐地到了热闹之处，顾卿始终提着那盏小兔子灯笼。沈望舒“嗳”了一声，奇怪地道：“我怎么觉得你的内力比起你兄长的更甚？”
　　她仰着头，轻蔑地看他一眼，似乎有些骄傲地说：“我父亲说，我就是天生就该修习寒冰真气的。”
　　沈望舒莞尔。
　　小姑娘年纪不大，这会儿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浪漫。集市里头熙熙攘攘的，没走几步，他就要回头看看顾卿还是不是跟在身边。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转身道：“把手给我。”
　　好好的一句话，这人偏偏要拐着弯骂人，“你腿太短了，走到天亮都找不到他们。”
　　顾卿：“……”她冷着脸站在原地不愿动弹。
　　沈望舒笑起来，弯了弯腰，毕恭毕敬地把手递给她，“这样好了吧，卿卿姑娘，把手给在下。”
　　顾卿翻了一个白眼，终于是把手给她了。
　　她这个年纪，还没有太多的男女之防的概念，沈望舒更加觉得这小姑娘是个难得的胸比脸还平的，绝对不会想歪。不过他被顾卿冷冰冰的手冻得一个哆嗦，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特别不怕冷？”
　　顾卿想了想，道：“冬天对我确实没有那么冷，习惯了。不过夏天的时候我还挺喜欢晒太阳的。”
　　沈望舒这才明白为什么平常少见她出汗，忽地脑子里飘过一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觉得牵着这位小师妹的手似乎不大合适。
　　顾卿不知道身边这浪荡子复杂多变的心思，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四周，问：“去哪里找师兄他们？”
　　沈望舒道：“你看看哪里热闹的，他们必然会挤过去看。”
　　顾卿突然伸手一指，“那里。”
　　她眼神十分的好，沈望舒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到那边有个玩杂耍的摊子，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青城派的少年们虽然没有穿着校服，但是各个都是沾染了与他们的大师兄一般的君子病，一群仙鹤立鸡群，可谓十分的显眼。
　　不过……
　　沈望舒眉头挑了挑，让顾卿先不要上前。
　　只听那里头十分热闹，有个弟子冷嘲热讽道：“这胸口碎大石瞧着忒假，那个举锤子的用力还不如咱们峰上的苏师姐用木棒锤棰衣服。”

　　有人道：“是是是，不过你见过苏师姐洗衣服？”
　　“见过一回，她锤裂了一块青石板。”
　　“……”
　　“……”顾卿确实在洗衣服的时候看见过一块碎了一半的青石板，没想到是苏菱苏师姐弄碎的。
　　这位苏师姐，可真是……女中豪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