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一章 ...

  •   我见到鬼鲛的时候,他带了一位少年。

      说是少年,却没有朝气。他们都戴着斗笠,鬼鲛见到我的时候很自然地摘下了斗笠,而他则死气沉沉的,也没什么动作。

      “嘿,带兄弟来快活快活。”鬼鲛冲我咧了下嘴。

      我了然点头,回头向店里的姐妹们招呼,“要最会体贴人儿的。”我说。

      少年似乎如梦初醒,才明白我们是做什么的。

      他轻轻开口:“…咳……”

      可能是太久没出声了,他的嗓子哑了一下,然后才发出声音。

      “我就不必了。”

      他声音很好听,但过于沉稳,鼻音有点重,实在不像一位少年。如果不是看他的头身比,我不会认为他是十几岁的少年。

      “鼬啊,你还不习惯女人吧?适时的发泄也是必要的。”鬼鲛的笑容似乎深了一些,像是发现了自己同伴什么好笑的地方,一张鲨鱼脸纹路更重了。

      我在店里收拾着头发,偷瞄门外的方向。怎么说,那时的我确实有种期待在里面。没有什么比少年第一次失去童贞,初尝伊甸果后的青涩模样更让人心痒的了。单是想着翌日他穿着睡衣慌张地说“我会对你负责的”的样子,就比现在这幅少年老成的装逼犯模样有趣得多。

      我一边打点着,不禁咽了咽口水。我可真是寂寞了。

      推上梳妆匣,我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冲二人招呼。“来吧英雄们,吃饱了才好干活呀。”

      “哈哈哈,你还是这样,总是不让人失望…”鬼鲛大声笑着,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宽大而粗糙的掌心在我肩膀上摩挲:“今晚我就会让你这张小浪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鸾侍亭,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的手下管着许多的姐妹,她们和我一样,都做着伺候主子的工作。战争突然爆发,原本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们就这么被丢了出来,家破人亡举目无亲,流离失所之际会的一技之长又是和平年代才有的插花和茶道。

      出卖身体,没有人能怪罪我们。

      毕竟,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是夜,我端坐在房间里,穿着我从未上身的浴衣。说来这衣服还是我娘为我订下的嫁衣,一身翠竹加上几斑青叶,当年看着不同于大红大紫的俗气,实在是新鲜别致,但现在看来已经是不入眼的老旧款式了。为了显示诚意,我也算是老牛装嫩了。毕竟我现在连孩子都打掉好几个了。

      不过,自从失去生育能力之后,我就很久不接待男人了。如今摸爬滚打一路升到了头头的位置,每天只是给姐妹们张罗些脂粉鸦片。我不算守财,战乱年代钱留再多也都是废纸一张,真金实银也落不到我们手上,不如买点趣品给这些目不识丁的姐妹们找点乐子,彼此依靠着,总算是不寂寞。

      只是鬼鲛大人算是我的老相识,原本我们二人是住得不远的邻居,他是忍者我是女流,只见过几面并不算熟络,后来战争爆发,再见时变得熟络,却是以□□交缠的方式。

      我们都不觉得有何不妥。战争使人麻木。

      只是……

      “您好,初次见面。”我略略一低头,竭尽全力掩饰语气中的无奈:“您是鬼鲛大人的同伴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已经很久不接待谁了。看来他很珍视您呢。”

      年轻人不说话。

      他摘了斗笠。十几岁的少年脸上全无稚气,两道法令纹像是什么似的钉在脸上,给这张原本俊俏的脸增添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而那双眼,更是深不见底,我见过太多年少寻乐的公子哥,也不乏流忍叛忍,杀人嗜血麻木不仁,却从未见过这般眼神。

      他整个人的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我形容不好。他像水里的月。

      “那么,做点轻松的事情吧。”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英雄啊,别绷着了,我啊……”

      “我叫泉……那么,啊…”

      说到这里,我愣住了。

      他抬起眼,无机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月亮渐渐从云后探出半张脸,淡黄色的光芒落在他的眸子里,像是流星一般,水似的波纹。

      我才反应过来。收回手,不无吃惊地看着指尖。

      ……他哭了。

      我对手技还算自信,也算不少的人在我手下神魂颠倒,但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摸哭。我很尴尬。

      “你……”他似乎不顾及自己的高冷帅哥形象被毁,不去擦眼泪,只是直直地看着我,问我,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我的瞳孔深处,全无欲望的悲悯,似乎要把我整个人看穿。

      “……呃。那个……”这样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的是我了,“那重说一遍。我叫泉,净野泉……不知道英雄您……”

      “……啊。”

      他的目光颤了颤,像是烛火,被吹了一吹的样子,挣扎着几下最后只剩一缕白烟。

      他的眼神又恢复成波澜不惊,深不见底,盲人摸象的模样。

      “我叫……呵。”他突然笑了,自嘲地,皱着眉,抿着嘴,好似凝固的脸上挤出了酷似苦笑的表情:“我叫宇智波鼬。你随意称呼吧。”

      回过神,我扶过小茶几,想先喝点水缓解一下气氛,“是我唐突了吗?您刚才哭了。”

      “没有。”他这次倒是能跟上我的话了。“你去找鬼鲛吧。我并不需要这些。”

      “这是哪儿的话。鼬先生可得给我留活路呀。”我微笑着晃了晃茶水,用嘴唇碰了碰,觉得稍微烫,便把水倒入另一个茶杯中,“我这样的女人,如果被客人从房里赶出去了,可是天大的笑话。尤其我也算这里的一楼之主,您别这么做,”我把茶水递给他,微微撅起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求您了。”

      良久,鼬移过头,不再接话。

      很久很久。

      “你有一个好名字。”他说。声音很轻,像是半夏时节飘在空中的肥皂泡泡。

      那是一种杂糅着悲伤,绝望,痛苦,自责,悔过……最后用冷漠层层包裹住的,浓稠的肥皂泡。沉重却脆弱,不堪一击。那是只有经历过离别的女人才能明白的语气。

      我知道了。泉,定是他的母亲或是爱人。我同她有同样的名字。少年因起悲哀。

      这个秘密,我不能戳破。知道太多的人是不安全的,我不能让我的客人对我起戒心:“呵,我自然是不配这个名字的啊。其实很想取一个别的名字。至少对得起自己。”

      这是个带有情色和自嘲意味的玩笑,无伤大雅的黄色笑话。首先我不净,其次让他觉得我无法与他至亲之人的名字相比肩,以进为退,一句话我思前想后,这也是久经情场后留下的一点小能力吧。

      他看着我,我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别有意义的眼神。我摸着胸前的和服,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活一世,毕竟要自己成全自己。”

      “成全……自己?”他反问我。

      “这是我师傅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看,我这样的女人,也不像英雄您……也不像鼬先生您一样刀枪棍棒样样精通,能靠身手有口饭吃,就只有来做这一行。不过,我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我其实很开心的。毕竟有太多放不下脸面自杀的姐妹,也有长得不入流,染了一身病,最后活活饿死的姐妹。所以人活着,贵在自救。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总要活着。”

      “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鼬问。

      “一个很标准的魁女吧。她抽着烟的样子很性感,很好看,像是一朵最红最艳的牡丹,一定一路开到透□□样。很多男人愿意为她的美貌掷金,盛极之时,只她回眸,便有大把大把的金珠和胭脂……后来她也老了,曾经嫉妒她的女人把鸦片塞进她的嘴,血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流到胸口,有男人惋惜,便割去她的头用来盛酒。真的,她连死的时候都那么好看。”

      “啊,抱歉。说太多。”我有点尴尬,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可能这里实在太寂寞,不接客的我自然也没什么说太多话的机会,我向前推了推茶杯,“您喝点茶吧。”

      他垂下头,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搅弄,一板一眼做得很有规矩。我猜他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抱歉。是我不该问的。”良久,他也道歉。“你很难过吧。”

      “不会,什么都好,其实都过去了。不能总想着难过的事,不然会老的。我怕老。”

      “你会一直在这里做下去吗?”

      鼬抬头,眼神里多了一些——一些我在曾经睡完我的男人们眼中经常看到的那种——嫖完就劝人从良的,善意。

      在男人们一番纵情之后,总会戴上正义与良善的面具劝说我们。仿佛刚才叫得正欢的人是别人。我下意识的一阵厌恶,意识到自己失礼后微微低头,他其实也没碰我,说这话应该也算是有点真情实意在里面吧。一点也算。

      “我失言了。”他歉意地垂下眼帘。

      “也不会。如果我……如果我能被人带走……呵,其实我好久不做这样的梦了。”我托着下巴,看着被窗户框圈起来的,小小的月亮,“年轻的时候总会做这样的梦。或许真的有人可以将我赎走。那时我就脱下鞋子,赤脚赤心地跟他走。人贪心久了是会做梦的。年轻时候这样的梦醒了就醒了,多疼的伤都好得快。但,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今夜的月亮那么美,可是它好可怜,它被窗户圈着。她的美就在这屋子里落了一地。她真可怜。

      “你很美。”

      我呆了一下。

      那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不带一丝情欲的夸赞。那种语气又来了,后悔,自责,诘问,隐忍……被浓稠的悲伤包裹成一枚小小的,泡沫似的松果,坚硬却脆弱,绝望地不堪一击。

      “…………那,你愿意…啊,”

      话说到一半,我便住了口。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从他说出这三个字起,我便知道我们绝无可能。那不是我养你,也不是我陪你,更不是我带你走。

      只是深深的惋惜。就像是,对临街乞丐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惋惜。

      “不……没什么。大概是今晚的月色太美了……”我收起悠悠目光,难过地,难过地微笑了一下,“让人胡思乱想。”

      那份松果之中的坚硬而柔软的小小心脏,扑通扑通地颤抖着,像是一串串哽咽的叹息。

      他在惋惜他的至亲,而不是我。

      净野泉毕竟不算泉。

      “我希望还能见到你。与你交谈很愉快。你并不悲观。在这世上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他说,就像是谢幕之前的陈词。

      “我也是,你这个人……蛮奇怪的,”我捂住嘴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我不讨厌你。明明是个小鬼,眼睛却那么深。你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以后慢慢讲给我听。”

      这回轮到鼬笑了。

      他垂下眼,“啊。并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如果有茶的话……”

      ……

      次日醒来后鼬已经走了。几张银票压在茶碗之下,我收好起身,梳洗后看到已经走到门口的二人。

      鬼鲛冲我咧嘴笑。我站在楼上,冲他们挥挥手。

      鼬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恢复了那副恭敬而疏离的样子。

      到头来我也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如果他愿意,没有少女不会为之倾心,为之沉醉,仅是一夜的交谈便让我觉得,该有多少女人愿为他的一笑趋之若鹜啊。

      生逢乱世,女人天生纵是铜墙铁壁也是千疮百孔,生来弱者。对依附的渴望,无关尊严,只为活着。幸福地活着。

      只要他想,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选择踏上了这样一条路。或许正是因为唾手可得,所以不稀罕了吧。男人总是雄心勃勃的。但他又不像是为了野心而踏上征途的人。

      我看着他,看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总能想到一句话,那人独居不好。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后来,鬼鲛告诉我,他死了。我没有追问,只是有点遗憾,自己的茶终究是没人再能喝了。

      “那小子,也是达成了自己的夙愿吧……说回来,你这衣服不错嘿。”鬼鲛拨弄着我的衣服,“以前没见你穿过。怎么不早点穿出来呢?”

      我一时语塞。当初我是为了生意场上的目的穿上了这件嫁衣。为了表现我对初次见面客人的重视。从那之后便又收入箱底。如今我又穿上了,我是在期待着什么吗?

      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嫁衣。

      我当初,就没在期待着什么吗?

      可我,又是在期待着什么呢?这世间万物,又有什么是值得一个妓女期待的,挂念的,盼望的,

      宛若不归的候鸟,在寒冷的北肃杀的冬里哀鸣的,

      微不足道的,

      什么呢?

      半晌,我合上眼。缓缓脱下那件嫁衣。我没有哭,我很久都没有哭过了。而且,其实我也不想哭。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哭的。

      那只是一次赏心悦目的错肩。

      “……呵呵,英雄真是的。难道我穿衣服还比我不穿衣服要美嘛?……”我扑进他的怀中,一股热气扑向我的脸。

      他应该是为了自己的愿望死去的吧?他死前,梦里的,心心念念的那份景象,就算是染着鲜血,却也已经实现了吧?

      那便好。死而无憾,那便好。

      毕竟啊,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