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麟》鹭洲里

23、第二十二章

　　入京之后，按照臣子觐见的规矩，定麟一行人事先被安排在皇城之外的驿馆暂作休憩，等待宫中的崇德帝宣召觐见。

　　入宫之前的规矩繁多，萧珩将进宫的正装丢给定麟以后，便将他丢进浴池处，里外梳洗了个干净。

　　因为驿馆是皇家开设，所以前来服侍的也都是宫中的侍婢，都是一言一行受过良好教导的女孩，行事妥帖稳重，举止尤为斯文懂礼。

　　定麟被这么一群木头姑娘盯着沐浴完毕后，脸简直都要烧成番茄了，更别说让人家小姑娘上前服侍更衣什么的。

　　好不容易把行头打点妥当，一众侍婢退了出去，定麟这才松了一口气，端坐在铜镜之前，仔细瞧了镜中人一眼。

　　雪服羽冠，眉目点漆，抬眼垂眸之间，灵气自生。

　　“笃、笃、笃。”

　　身后的房门突然被缓缓叩响了三声。

　　定麟一愣，抬眼透过面前的铜镜，望见立在门边的萧珩。

　　萧珩一袭藏蓝锦服，墨发端正高竖，以一柄靛蓝的古玉簪子固定，身披玄色披风站在那里，秀绝的眉眼沉如玄玉，当真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宫中的车已经候在门外了。可都打点好了？”

　　定麟起身，拱手施以一礼，“回兰陵侯，草民一切打点妥当。”

　　萧珩嘴角勾起一丝笑容，“这些虚礼，等入宫之后再揪不迟，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说着转身，率先下楼而去，定麟赶紧跟上。

　　*

　　大鼎的皇城坐落在京门的正中央，由一层又一层的高墙四面环和，每座城池当中，机关明暗布防，易守难攻。

　　通往最终的大鼎宫只有一条冗长的长街，定麟一行人的马车沿着往其中走了约摸半刻钟，眼前的视野才突然豁然开朗。

　　这样的感觉又如同桃花源记当中的那个捕鱼人探寻通往桃花源的道路一般，马车步出长街的一瞬间，所有的宫城景色豁然开朗，定麟撩开身旁的垂帘向外望去，只见到在深秋无云的澄蓝色苍穹之下，朱红色的高低楼阁、亭台舞榭绵延数十里，廊腰缦回与檐牙高啄连绵起伏，宫城当中仿佛盈满了一波赤红色的翻滚浪涛，无声地呜咽低鸣着。

　　帝国的权威与皇室的荣耀，全映射在这高耸天际的辉煌殿堂当中。

　　这是定麟一生第一次面见这样恢弘盛大的建筑群，心中不禁深深折服。

　　王者坐拥天下的豪迈，权臣立于高阶的气势，也不外如是了吧。

　　马车停在左顺门之前的空庭当中，定麟随着萧珩一同走下马车，一列新的侍从自门中走出，恭敬施礼之后，便引着兄弟二人往右顺门当中的长街走进去，再走过这条长街，之后便是君王面见大臣的含章殿。

　　定麟抬头仰视着长街两面几乎高耸千丈的朱红色城墙，望见头顶微乎其微的一线天，更加小心脚下的步伐。

　　所有的宫人在含章殿下止住了脚步，回头对着萧珩与定麟施礼，随后礼貌笑道，“还请兰陵侯大人稍等片刻，我等已经向陛下通传，等陛下与殿中几位大人商议完毕之后，兰陵侯大人便可觐见。”

　　“劳烦。”萧珩拱手回礼，随即带着定麟侍立于汉白玉大道的一旁。

　　定麟眯着眼朝高阶之上望去，只隐约能看得见数百级阶梯之上的一排朱红色雕刻赤金的凭轩。

　　站在他的角度望过去，整座朱红色的殿堂高不可攀，威严肃穆，犹如神祇，让人不得不臣服叩首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阶之上突然徐徐行下来一列峨冠博带的人。

　　身旁的萧珩似乎也注意到了，轻轻侧首过来，低声道，“最前面的，是镇国侯玉肃，母亲的亲兄长，你我名义上的舅父。”

　　玉肃一行人往着含章殿下行来，萧珩一直等到玉肃行至跟前的时候，才折腰拱手，恭恭敬敬地施以一礼，“镇国侯安。”

　　定麟抬头，不动声色地瞟了玉肃一眼。

　　眉目整肃，发髯端正，倒是张刚正不阿的脸。

　　一行人官员们突兀见到萧氏兄弟二人，不经都有些愕然，纷纷转头，马首是瞻一般望向玉肃。

　　玉肃只挥了挥手，一众官员便拱手先行退下了。

　　他盯了萧珩一阵，一言不发，萧珩与定麟便也只得维持着拱手施礼的样子。

　　一阵，玉肃才绷着脸道，“兰陵侯不必多礼，都是自家舅侄。”

　　萧珩与定麟这才收手，复站直身子。

　　萧珩抿唇一笑，“在大内不比在府邸，小侄如今身负罪孽，不敢有任何放肆之处。”

　　玉肃犹如得了面瘫一般，不见任何神情，只冷冷道：“鬼门关里翻身出来的本事都有，连司命的笔杆子你都能抢了去，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萧珩笑道，“舅父这话，小侄不明白，小侄一向愚钝，还请舅父明示。”

　　玉肃凌厉的眉宇高高一挑，目光凛冽望着萧珩，张了张口，可是又闭上没说，只是深深地望了萧珩一眼，哼声甩袖离开。

　　“小侄送舅父。”萧珩脸色平静如常，拱手向着玉肃离开的地方施以一礼。

　　定麟站在萧珩身后，抬眸望了望萧珩，复又将眸子垂下，恢复成一派端肃。

　　“宣——青州兰陵侯萧珩、从弟萧麒——觐——见——”

　　侍郎高声锐利的传话从大殿之上一人接着一人的传到定麟的脚边，萧珩回首看了一眼定麟，随即转身步上层层汉白玉高阶。

　　定麟跟在萧麒的身后，往着高耸入云的大殿当中走上去，低头不知行了几许，跟前的萧珩突然止住了脚步，定麟步子一滞，蓦然抬头，便望见大殿门前上高悬的牌匾，上书铁钩银划的“含章殿”三字。

　　不远处的金銮高座之上，端坐着一个玉冕玄龙服的半百男人，定麟小心地抬眸撇过去一眼，却只见得到垂在那人面前的旒珠流动出一波一波的微光。

　　萧珩携着定麟上前，跪在金銮阶之下，双手抵在眉心，恭敬俯首磕头。

　　“罪臣，青州兰陵侯萧珩，携从弟萧麒，拜见陛下，陛下千秋无期，功德无量。”

　　“草民萧麒，拜见陛下，陛下千秋无期，功德无量。”

　　“起。”头顶上传来一声有些倦怠苍老的声音，若不是定麟知道崇德帝今年年仅五十六，光听闻刚才那一声，还真以为顶上坐着的是一位颛顼之年的老人。

　　“谢陛下。”兄弟二人依言站立起身。

　　“其实今次谢恩，也不过就是个由头，想把你这位兰陵侯请进京门来，可是不容易啊。”崇德帝咳嗽着，笑了两声。

　　“臣惶恐。”萧珩拱手，眼见又要慌忙跪下，却被崇德帝抬手挥了挥，打住了。

　　“行了，这里就咱们几个人，孤也懒得和你拘这些。”崇德帝笑了笑，“想不到岁月匆匆，一晃数年过去了，你个点大的小子，也长成得这般大了，自从孤把你祖父贬谪至青州，孤和你，很少有这般私下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时，陛下对臣格外偏爱，时长召见臣进宫侍奉左右，陛下对臣的仁慈，臣这么多年，一直谨记在心，不敢有一时一刻的忘怀。”萧珩垂眸，一席话说得倒背如流一样。

　　崇德帝笑起来，“哪里是孤？是阿宥吧，他和你是总角之交，你对他，可比对待孤亲厚得多了。”说了不过几句，又咳嗽起来，身旁近侍的宫人赶紧上前要帮他顺气，却被他淡淡推开了，摆了摆手，示意退下，又回头，继续问萧珩，“可是这样？”

　　萧珩垂头，“臣是大鼎的臣子，自然侍君如父，不敢有它想。”

　　“你这太极推得不错，入仕不过几年，话倒是说得圆滑。”顿了顿，又否定，“不对，你这小子，自小就奸猾得很，在国子监的时候，可没人敢欺负你，众臣家的孩子对待你，比对待孤那三个小子还恭敬。”

　　萧珩推让，淡淡道，“一介罪臣，不敢比肩三位殿下。”

　　崇德帝一愣，随即一声声有趣笑起来，“罪臣？孤若是将你算作罪臣，当日就不会留下你的性命了。”

　　萧珩不动声色，“陛下自然清楚，陛下留下臣的性命是为了什么。”

　　崇德帝浑浊苍老的瞳仁当中，迸射出一线凌厉，嘴上却仍是不咸不淡地道，“哦？你既然清楚孤留下你的原因，也清楚孤传召你前来的理由，今日，你就给孤，表态一番，如何？定和，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想必不会让孤失望。”

　　“臣如今除了一个世袭的爵位，手中无权无势，就算给了陛下一个态度，那也不过中看不中用。”萧珩垂眸。

　　“你可知道，孤准备复位阿宸东宫之位的事情？”崇德帝突然话锋一转。

　　萧珩依旧不动如山，定麟的心头确实炸开了一个惊雷，崇德帝准备复位宗人府中的二皇子，那么也就是说，这是摆明了要跟西夷硬抗硬了。

　　萧珩只平静道，“东宫乃是国之根本大事，罪臣自然不敢过问。”

　　崇德帝满意地笑了笑，“你不敢过问，那么你知道，复位阿宸之事，是谁向孤提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