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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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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十二年九月十七,兰陵侯府当中按照最简便的礼节,将兰陵侯萧致、其子萧异、其孙萧珏的灵位搬进宗庙。
其中,萧氏一族亲眷者,不得服缟素、不得有哀哭之声、不能见悲戚之泪,后人如萧珩、定麟者,不必守孝。因彼时主母玉氏昏迷在榻,不可自专行为,是以一切大事,便交由萧珩妥帖主持,直到操办完成。
崇德五十二年九月廿一,仅仅在兰陵侯萧致等人丧礼完毕后的第四日,京门便下达了对于兰陵侯萧致、秘书少监萧异通敌叛国、谋害皇族一案最终的判定诏书,彼时兰陵侯府所有的人跪于宗庙,清清楚楚地听完了诏书之中的所书的内容。
大意为,崇德帝念及几朝君臣情分,再加上萧氏作为开国老臣之重族,皇室与萧氏不仅仅是主仆之情,更兼并友人之义,既然兰陵侯等人已经自尽谢罪,此事便不再张扬,兰陵侯的爵位由嫡长孙萧珩续任,只不过,萧珩在京中大理寺的职位也被同时撤销,于九月三十至京门面圣谢罪。
这一道诏书下来,那么就清楚明白地意味着,萧家手上,如今已没有了可以自保的实权。
京门郎高声宣读完诏书,垂眸睨着俯身下跪、端肃叩首的萧珩,淡淡道,“既如此,还请兰陵侯接旨吧。”
萧珩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沉着声,一字一句道:“臣,兰陵侯萧珩,接旨。”遂跪直身子,恭敬伸出双手,将京门郎手中那一卷锦帛接下。
“我等奉命之事既毕,就此辞别兰陵侯,还望兰陵侯大人自此珍重为好。”京门郎退后一步,毫无情感地打了句官腔,随即一行人往着宗庙大门外阔步而行。
“臣携萧氏一族,恭送陛下,吾皇千秋万岁。”又是一拜。
直到京门来的人已经渐行渐远,萧珩才将头颅抬起,徐徐站起身子,回身过去,望着兰陵侯府满族之人,静默道,“都起身吧。”
定麟跪在萧珩身后一位,率先站起身来,随即,后头的诸位庶子、家仆等人也都依次起身,听候萧珩的吩咐。
“散了吧。”萧珩握着手中的一卷锦帛,淡淡道,又转头对着定麟,“十九,你跟我来。”说着率先往门外走去。
萧意宁站在定麟身后一位,拉着他的衣袖仰头问,“哥哥,今天不教宁儿写字了吗?”原本定麟答应今天教她练字帖的。
定麟与站在她身后的萧意安抬眸相视一眼,萧意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定麟回眸,俯身摸了摸萧意宁柔软的秀发,看着糯米丸子一样可爱的小妹,笑道,“宁儿,下次吧。”
萧意宁抿着红嘟嘟的小嘴点头,乖乖退回到萧意安的身边。
萧意安牵起妹妹的手,抬眸对定麟道,“既然是大哥找你,那便快去吧,不要耽搁了。”
“那弟弟先行一步。”定麟眼尾弯弯,转身朝着门外萧珩的方向追去。
萧珩行走得不快,定麟与姊妹二人说了几句闲话,萧珩却还只行到宗庙外回廊的天井处。
就像是预料到他出现一般,定麟刚刚追到回廊入口阶梯上,萧珩便停下了徐行的步伐,转身过来,目光清泠平静地看着他。
定麟望着萧珩的方向走来,平视前方的眸子微微降下来一些,没有再直视他。
“大哥。”定麟站在萧珩身侧,低声唤了一句。
萧珩闻言没有作答,目光反而徐徐移向天井当中盛放的桂花。
定麟一时不明白萧珩此举的意思,便随着萧珩的视线一同观望而去。
今年的秋日并没有落下多少雨水,天高云阔,兰陵侯府当中的金桂开极好,一簇簇金灿灿的繁密花枝,浓浓的异香在空气当中散播开来,令人闻久而心醉。
“这桂花还是祖父在世之时,亲手带着我栽下的,在侯府里生长了十几年,却十几年没开过什么像样的花。”萧珩望着那一簇繁花,目光深远而宁静,“何曾料到,如今祖父撒手人寰,这花却突然像是得了什么东西庇佑似的,转瞬就开得这么好看了。”
定麟闻言,良久,轻声道:“老太爷在天之灵,始终是庇佑兰陵侯府的。”
“你信这个?”萧珩突然转头望着他,墨玉般的瞳仁当中不见波纹。
定麟一愣,垂眸缓缓说,“有时信。”顿了顿,“也有时不信。”
萧珩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是信?”
定麟回道:“老太爷获罪之时。”
“哦?为何?”
“老太爷身为三品世袭爵位的兰陵侯、朝中一时位高权重的御史大夫,原本应当是万人之上、高枕无忧,可转瞬丧命于小人之手,也不过就是败在一盆小小的脏水而已。”定麟淡淡垂眸,“这是老天爷给老太爷写下的命,不得不信。”
萧珩有趣地笑了一声:“脏水?什么脏水?”
定麟依旧半阖着眼帘,纤长的睫翼耷落下来,如同一面小扇,低低道,“萧麒愚钝,虽在兄长座下读书也有一些时日,只是,这些事情其中的牵扯纷乱至深,萧麒答不出来,也不敢答出来。”
“怎么,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定麟嘴角淡淡勾了勾,有些无奈地低笑,“利刃可以诛命,言语亦可以诛命。”
萧珩一愣,挑眉,默不作声。
“这句话,还是兄长离开之前留给萧麒的古籍上所写的,萧麒记得很清楚。何况……”定麟顿了顿,“萧麒苟活于世,已是不易,又不曾有兄长据水断桥之胆,可以直言而明示之。”
“据水断桥之胆?留给你的书倒是看进去几本。”萧珩嗤笑一声,摇头,“不说也罢。只是为兄问你,那你所谓的‘信’,又是什么时候?”
定麟一时愣住,抬头,正好望见那双幽深如潭的瞳眸。
良久,道,“亦是老太爷获罪之时。”
萧珩却突然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定麟望着萧珩的双眼,沉沉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萧珩愣住。
定麟续言,“高低贵贱又如何,今朝可以贵,明朝亦可以贱,何况,佛家之中向来推崇因果缘由,种下前因,才有后果,而前因后果都只在乎于个人。我这样想,又觉得不信那些命了。”
萧珩默了默,随即眉宇轻巧一挑,眸中一片沉寂之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看来,你已经有些想法了。”
“萧麒有没有想法不重要,兄长能不能看得起萧麒,那才重要。”
萧珩眸子一眯,瞳孔里迸射出一道冷光,“你从前可不敢跟为兄说这样的话。”
定麟垂眸,恭谨谦让地微笑,“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尚有老太爷和父亲,萧麒出身尴尬,老太爷与父亲赐萧麒一箪食、一豆羹,萧麒都已经是千恩万谢。可如今大哥世袭兰陵侯爵位,是萧家的主心骨,更是萧麒依仗的兄长。萧麒信任兄长,又怎敢不说肺腑之言?”
“跟从前的品性,真是大相径庭。”萧珩凝视着定麟,徐徐道。
“凤凰涅槃尚且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萧麒一个庸人?”定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说不准,当初正是二哥把我放在池子里溺,这才溺醒了我。”
“好个肺腑之言,好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萧珩一笑,探手往身旁垂下的桂花树枝上折下一条,凑于鼻尖,闭眸轻嗅,淡淡问,“十九,你可知道那一日,你在园中受定昱欺侮,我原本并没有救你的打算?”
定麟想了想,问:“那一日……大哥不是受老太爷之命回来看顾我?”
“是,老太爷曾经交代我看顾你,只不过你我从前素来交情浅,连面都少见,我又怎么会对你有所上心?更何况,老太爷虽留你性命,却也没有将你视得如何重要。定昱生前与我不和,我也不愿意掺和玉氏外甥的事情,完全可以等他将你羞辱完以后,再叫人给你补一条命回来。”
定麟沉默,“可是兄长终究救了我。”
“是,我是护了你。”萧珩散漫笑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麒愚昧。”定麟摇了摇头,那一日的事情,他也实在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好像气急了,把萧珏揍了。
萧珩突然抬手,冰凉的指尖在定麟的眼皮上点了点。
定麟一头雾水,根本不清楚萧珩这是何意。
萧珩将手收回来,慢慢道,“为兄赶来的时候,你正骑在定昱的身上,手里举着砖块,眼见着就要往定昱的脑袋上拍,我那时候站在门口喊了你一声。”
“喊了我一声?”
“没错,喊了你一声。”萧珩道,“只不过你那时连理智都快要没了,兴许忘了也说不准。”他抬头,瞳孔之间紧锁定麟的眼睛,低低道,“那个时候,你扭头看了我一眼。”
“这跟兄长救我一事,有何瓜葛?”定麟蹙眉疑惑。
萧珩原本开启的唇齿却在那一瞬间合拢了回去,嘴唇抿成翘起的一线,转回目光,“你不记得,那就算了吧。”
定麟仔细又在脑中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可是无论如何,却也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何曾看过萧珩一眼,只得打住追问,淡淡道,“愚弟知道了。”
萧珩点了点头,换了话题,“对了,适才在宗庙时的旨意,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了。”定麟道。
“那好,既然听清了,这个月的三十,你跟我去往京门一趟,进宫领旨谢恩。”
定麟猛然抬头,瞳孔微微放大。
“兰陵侯入京觐见,身边自然也要一个靠得住的兄弟。”萧珩一笑,“怎么,不愿意了?”
定麟张了张口,又闭上,低叹似的一笑,“那倒没有,只是府中的兄弟众多,萧麒身份卑微,恐怕没有这个资格。”
“要你去,你就去。”萧珩屈起手指,往着定麟的额头上邦邦敲了两声,“更何况,如今在母亲的眼中,可是把你看作定昱了。”
定麟抚了抚被萧珩敲打的额头,抬眸,蓦然一望萧珩。
萧珩似笑非笑地转身要离开,说道,“就如同你说的那句话,为兄也与你说一句八九不离十的。”一边渐行渐远,一边说道,“为兄看不看得起不重要,你敢不敢,才是重要的。”
定麟站在原地,一时言语凝噎,随即眸光微微沉下去,转身往着玉氏的院子走去。
那一边,萧珩行走在羊肠水榭回廊当中,突然回忆起那一日定麟回头看他的样子。
那个时候,两个少年在泥尘当中扭打得厉害,他望见定麟预备下杀手的时候,叫住了他。
那个一向在府中沉默寡言、毫无悲喜的木头少年骑在萧珏的身上,恍然回眸投过来的凌厉视线,就如同狩猎当中的鹰隼之视,那么锐利而凶残,仿佛一旦有人触及到,就会如同被万剑凌空投射而来,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时候,他才决定揽下这桩闲事。
有这样眼神的人,或许不应该这样轻易就死掉吧。
只不过今日他对定麟所说的话,却仍旧不是真言。
回来本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他想起适才与定麟说的话,垂眸平和笑了笑,径自低声呢喃,“……能不能留,那便要看有没有用了,我救你是如此,杀你,也会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