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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结 ...

  •   酒里的红豆

      夕阳缓缓地坠了下去。三月的桃花倚着东风,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沉甸甸的花瓣,似乎要把树枝压弯。偶尔起一阵儿风,柳条儿便摆弄着婀娜的躯干。河面也皱起一圈圈皱纹,似乎忍不住柳条的搔弄,低声说着:“痒啊——”。
      整个十里庄都沉浸在这静谧中,被夕阳罩上了一层薄纱。村里弥漫着酒香,整个村子都被这酒香薰的有些微微醉了。说起这酒来,十里庄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酒便是十里庄有名的“十里香”酒。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十里香酒铺正在这十里庄十里香里。那酒是自家作坊里酿的,甘泉凛冽、十里飘香,大概十里香铺子也因此得名吧。十里香铺子的老板是个四十几的小老头,名叫田旺生,为人豪爽热情,精于世故。几年前死了老婆,现在只有一儿一女。说起她女儿来,跟他家的酒一样,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唤作小芹,现今十六岁,生得花骨朵一般。一根沉甸甸的辫子直直拉到腰上,穿一身白底蓝花高领布衫,再配上肥肥的喇叭口裤子,越发显得灵巧俊丽。上门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旺生一个也没答应,庄上也有不少人劝他别只顾着舍不得闺女耽误了孩子,旺生也不答话,只是笑着说道:“老哥要不要再来碗?”
      “小芹妹,打点儿酒来”。一个后生走了就来,约摸二十岁光景,留着短短的小平头,越发显得干净利落。身穿一条白色坎肩儿,肥肥的青色裤子,一双草鞋,没穿袜子。这后生便是王续根,小名唤做“石头”,他壮得像块石头,憨厚老实,力大无穷,还生的一双巧手。子承父业,是这十里庄上有名的石匠。可惜命苦,他爷是个嗜酒如命不顾家的,又常打老婆。他两口子一打起来,那是全村人出动也拉不开,他爷也真下的了手,打起老婆来,棍子、皮带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他娘实在过不下去了。在石头五岁上,便抛下他们爷儿俩跟别人跑了,石头倒不像他爷,倒是个勤快孝顺、老实善良的,唯一像他爷的就是生得一张好脸儿,做得一手好活儿。
      “打多少?”小芹低着头,接过酒葫芦,脸上腾地升起两片红云。
      “二斤,小芹妹。”石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小芹便掀起帘子进去打酒了。
      石头打量着“十里香”酒铺的格局。打门儿进去,便是一张柜台,红木的,桌上放着算盘、毛笔、账本等,阁子上供着财神像,后面便是一张蓝布帘子,帘子后面是正屋,屋里储藏着好酒,大厅里便是几张桌椅,也是红木的,结实,墙上还贴着几张字幅:“待到菊黄佳酿熟,与君共醉一陶然”、“试倾王府千春饮,为敌人间万古愁”,田旺生这人虽说没什么文化,倒对文化人十分敬重,也爱附庸风雅。
      “石头哥,你的酒。”小芹的脸上不知为何又烧起了两片红云,眼睛也不敢直视他。“嗯。”石头才从思绪中醒过来,把钱放在小芹手里,这是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纤细、光滑那是他所未接触过的,他便慌了神儿匆匆抽出手来,差点把手里的酒葫芦也抛出去了。
      小芹也羞涩地笑着,低着头,不知该看向哪个地方。
      “妮子,去看看你弟怎么了?”旺生从后面大喊道。
      “哎,就来。”小芹便出去了,仍旧低着头,红着脸。
      其实,小芹和石头以前很熟的。
      十里庄并不大,全村的人都认识,全村的孩子都是玩伴儿,石头家便住在十里巷对面的巧工巷,中间隔着一条河,河上有一条小木桥。两人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摸鱼,有时还掏鸟蛋,偷玉茭,偷果子。有一次在李二婶家的玉茭地里烤玉茭吃,结果把人家的玉茭杆子烧了一大片。李二婶何许人也?可是十里庄有名的破落户儿,骂起人来,一张嘴一张一合,没个停,活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唾沫星子四处乱溅,嘴里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什么难听他拣什么骂?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果然,李二婶颠着小脚颤微着跑来了,别看她脚小,跑的还真快,不一会儿便站在田埂上破口大骂:“那一帮狗娘养的小兔崽子,烧老娘的玉茭……”闻声一帮孩子便撒腿跑了,只剩下小芹傻愣在那儿,跑了老远的石头突然掉过头来,一把推开正骂在兴头上的李二婶,她干脆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拿着鞋子一边拍地一边骂,晚上又到王石匠家大闹了一场,受了气的王石匠又把气撒在了石头身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何时起,村里的女孩见了石头便会脸红。
      石头正想着,突然憋不住笑了出来,手里的酒葫芦也好像跟着跳了起来。她轻轻地拔掉瓶塞,又温柔地注视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好像生怕过早窥见瓶中的秘密似的,慢慢的,酒里升起一颗红豆,先是露出一个顶,然后、然后,便全部暴露在酒面上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收到酒里的红豆了,石头知道红豆的意思,脸红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路狂奔着,几次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脚步也比平时快了好几倍,仿佛踏着一阵风,实在憋不住了,便蹲在一棵桃树下笑了半天。抬眼望去,天蓝蓝的花瓣漫天纷飞,落了他一头,他也忘记拂去。
      不知何时起,石头对他爷嗜酒也不怎么反感了,甚至还偷偷地盼着他叫他去打酒,
      石头有个习惯,就是每晚都要外出散步。他的散步地点似乎又是固定的,那就是十里香酒铺的大门口。
      “爷,你跟弟先睡,我去看看大门锁好了没。”
      每当听到这清脆的声音,石头便会坐立不安,心也好像提到嗓子眼上去了,腿也好像不听指挥了,直打颤,两只手不停地在裤子上抓来抓去。
      “吱……”两扇厚重的木门打开了,终于露出来让他魂牵梦萦的鹅蛋脸,他便紧张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个细节,错过一秒钟,只感觉时间在他们面前静静地消过。
      她也静静地望着他,但又不敢长时间的直视。不一会儿,她便低下了头,脸依然是红的,心里好像有一万只小鹿在跳,握着门闩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妮子,门锁好了吗?锁好就回来睡觉吧。”
      “哎,就来。”小芹猛一回头。
      石头的眼睛也跟着转,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小芹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石头,欲说什么又不得说一般,两只眼镜好像刚在泉里泡过一般,在夜里越发水灵。“吱……吱……吱……”门一点点紧了,那张脸也越来越小,石头紧张的看着,终于门彻底的合上了,那张脸也隐藏在了门后,石头依然呆呆地望着那两扇黑洞洞的门,好想要从中找出什么似的。桃花飘落下来,蒙住了他的眼,他感觉全世界都是一片桃红色。
      小芹本是个娴静的姑娘,不大爱出门,铺子生意也忙,也走不开。而后来,她似乎有事没事要出去串串门,河对面巧工巷的英子家便是他常去的地方。英子是个百事通,常说些庄上的奇闻怪事儿,“什么东边的张寡妇和外村的陶某怎么怎么样,××的老婆要坐月子里……”小芹对这些并不在意,最让她陶醉的是在日落后,在长长的巷子里见到那个结实的背影。
      落日的余晖笼罩着村子,巷子边的河水也泛起了一抹柔情,荡荡的,泛起一圈圈涟漪。这时,石头扛着锤子从山上下来了,边用胳膊抹着汗边哼着小调:“哥哥肩膀门扇扇宽呀……何时抱你上花轿……”。
      “石头哥,回来了。”
      “嗯,小芹妹,叔还好吧,家里生意也还好吧。”石头憨笑着。
      “嗯,都好,多谢石头哥记挂着。”他们却不敢直视彼此的眼,只感受着对方的呼吸。
      巷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声,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好像一切都定格在此时。
      这天小芹又到英子家串门儿。
      “你们听到了吗?”英子开口了。
      “什么事呀?”一个女孩问道。
      “石头定亲了,订的是东庄李财神的女儿,家里开磨坊的,有钱,那姑娘长得也可以,就是有点儿环眼儿。”
      “什么?”小芹好像没听懂似的,问了一句。
      “石头好运气呀,要给李财神当倒扎门女婿。”
      小芹紧张地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但立刻他的心就好像沉到冰窖里去了。针尖儿猛把手指扎破了,把洁白的鞋垫儿面也染红了一大片。
      “哎,真是可惜了石头这么个好后生,人又长得那样……。”
      “照你这么说还得石头坏掉一只眼睛才跟李财神的女儿配?”
      “哼,到时候还有那个姑娘愿跟他呀!”
      “哈……哈……”屋里回荡着笑声,只有小芹呆呆地坐着,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掏空了似的。
      这天,他破天荒地早走了,仿佛在逃避什么。
      “小芹妹,打点儿酒来。”石头憨笑着,本来他可以一次说“打二斤酒”的,但他不愿那样说,他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多跟她呆一会儿。
      小芹冰冷冷地接过酒葫芦打了二斤,便把酒葫芦扔到了柜台上。
      石头纳闷了。
      这天,他照常打开瓶塞,却没见到那颗开爱的红豆,他又等了好久,但还是没看到,他愈发纳闷了。
      晚上,他又徘徊在十里香酒铺门前,但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等待着,不停地搓着手,每一声响动,他都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可他越来越失望,他甚至想哭了,桃花轻轻飘下来,落在他的脸上,眼上,好像他那丰润的唇。
      “石头哥,我爷,把我许人了……咱俩完了……”一阵啜泣把他的心扯得生疼,她痛得揉揉眼睛,发现花瓣落了一身,才知道是个梦,他突然咧开嘴笑了。
      几天后……
      “叔,小芹在家吗?”英子带着只未绣好的鞋垫儿。
      “在,在——妮子,跟英子聊会儿吧。”
      “小芹,好几天不见你到我家串门儿了,不舒服吗?”英子打帘子进去了。
      “没有。”
      “那就好,这几天咱们庄上发生了好多新鲜事,第一,李二婶镇上的外婶来了,人家家世又好,又有学问,生得也跟戏上唱的书生一样。这第二件事更奇怪,石头退亲了,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为此,他老子把他一顿好打,但石头硬得很,就是不屈服。”
      “石头退亲了,真的?”
      “我的消息还能有假。”她好像受了屈辱似的问道。
      “哎,真怪,那么好的人家,有钱有势……”。英子还在絮叨着,但她已无心去听,她只知道石头退亲了,他没有屈服,他没有变心,她真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但一想起之前对他的冷漠,他又有点惭愧。
      “叔,打二斤酒来——呃——小芹妹呢?”他似乎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便从屋后跑了出来,也不管这样撇下英子是否合乎礼数。
      “石头哥,打多少?噢,爷,你回屋歇着吧!我看着就行“
      “二斤”
      提着酒,他几乎颤抖着,好久,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打开了瓶塞,一颗红豆浮了上来,他不信似的揉了揉眼睛,还在,这不是他的幻觉,他想大喊,却只是狂跑着,震得树上的桃花也束束往下落。
      又是几天后。
      “姑娘,打二斤酒来。”一位面生的先生出现在酒铺里,身穿一身洁白的长衫,戴一副金边眼镜。
      “哎,这不是李二婶他外甥吗”旺生从后屋走出来,搓着手媚笑道。
      金眼睛含笑点点头。
      “咳——咳——我这人虽然没读过甚么书,可对读书人一向敬重,还想请先生赐教。”
      “不敢,不敢。”金眼睛笑答道。
      “小芹,取纸笔来。”
      金眼睛看推辞不过,便挥笔写到“五谷杂粮酿琼浆,十里飘香涤烦恼”。
      “好字,好字。”田旺生拍手夸道。
      以后金眼睛隔几天就来打一次酒。
      ……
      几个月后,突然有一件事打破了十里庄的寂静。
      “妮子,拿上这些东西,到你石头哥家走一趟。”旺生拿过一包水果、糕点。
      “爷,你这是……”
      “哎,石头家坏事了,这孩子真命苦……”
      “你是说王大伯他……”
      “不是你王大伯,是你石头哥。”
      “石头哥,他怎么了?”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去了。
      “嘿,这孩子上山去采石头,谁知炮眼没弄好,把眼睛炸坏了,脸也烧了一大块。”
      “啊?”她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了。
      “妮子,快去吧,回来爷跟你说件喜事。”
      小芹才迈开两条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挨到石头家,却不知如何进去。
      “噢,小芹姑娘,进屋坐会儿吧。”王石匠招呼道。
      “哎”,小芹答应道,轻轻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石头躺在床上,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静。“石头哥——”小芹唤了一声,没反应,便挨炕边坐下了。只见石头一只眼睛上蒙着纱布,脸上的肌肉也紧绷着,好像受了很大的痛苦似的,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撕扯着,禁不住去碰他的伤口。
      “小芹妹。”石头睁开眼睛。
      “石头哥——你——”小芹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小芹妹——你别哭,我反正也是废人了——你——”
      “石头哥,别这么说——我——”
      “你爷没跟你说吗?他给你订亲了,是李二婶的外甥,人挺好的,家境也殷实,我——我祝福你——我——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
      小芹感觉自己好像化作了一缕青烟,随着空气浮呀浮。
      一个多月后,石头突然离开了十里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小芹出嫁了,嫁的是镇上李二婶的外甥。第二年秋便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胖多了,都快不认得了,夫家对他也挺好的。谁料想,七八年后,丈夫得了痨病,家里钱财挥霍光了,人也没留住,一瞪眼去了,小芹也要回到十里庄去了。
      回去时,他带着儿子,叫了辆车。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显得很苍老,脸上有一大块疤,一只眼还罩着眼罩。突然他扬起手来挥马鞭,露在外面的是一串用红豆拴成的手链儿,在夕阳下发出夺目的光,如血般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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