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隐市居士

1、第一章

　　梅 姨
　　车窗外月亮冷冷地照着，月边漏了几点星，好像月亮流的泪。我伸伸手，想替这忧伤的月亮擦去泪水，却发现手指触到了冰凉的车窗。如果我今天没有去逛商场，或许就不会遇到她，或许我就不会这么忧伤。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走着冷冷月光的晚上，村里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吠着，姥姥、妈妈和小姨就着灯在炕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家常。突然大门外传来狗儿急促的吠声——狂躁、不安、有有几分兴奋和挑衅。姥姥和妈妈急忙披上外衣出门查看。只听到妈妈惊恐地喊道“黄鼠狼……黄鼠狼来叼鸡啦……”颤抖的声音穿过寂静的夜空，传令屋里，刚才还在炕上打闹得不可开交的我们几个表兄妹，立刻停止了打闹，尖叫着挤作一团。
　　我门中胆子最大的轩表哥兴奋地摸出从枕头下摸出小弹弓，装了几颗小石子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飞奔了出去。只听得外面人嘶狗吠，吵闹不堪。不一会儿渐渐静了下来。不多时就见轩表哥手里提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进来了。我们姐妹们又是一阵惊叫。轩表哥见状更是得意。拿着那东西便来吓唬我们，我们更是尖叫着紧紧躲在宇表哥身后。
　　“轩，不要吓唬妹妹们？”宇表哥挡在前头护着我们。“死的嘛，又不咬人。”轩表哥委屈地说道。“妹妹们小，又都是女孩子，你别吓她们。”宇表哥说道。这说着，只见姥姥手里举着扫炕笤帚在轩表哥屁股上打了一下骂道：“狼吃的，谁叫你把那臭东西拿进屋里来的？还吓妹妹们！”唬的轩表哥赶忙把那东西扔了出去，跑着出去了。姥姥看表哥没穿外衣，忙喊道：“狼吃的，还不赶紧回来！感冒了谁给你花钱买药吃？”“婆，你先保证不打我我才回去。”表哥隔着絮帘子跟姥姥讨价还价。“快回来。”姥姥哭笑不得，放下了笤帚。轩表哥方缩头缩脑地进来了。姥姥望望窗外的地上厚厚的一层白雪叹了一声：“这个天儿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山上的动物都没的吃，都敢跑到村子里来偷吃鸡了。”“可不是，前天我同学友铭家里还跑进去一只狐仙儿，那家人太笨，让那狐仙儿给跑了。要是我非逮着不可。我还没养过狐仙儿呢。”轩表哥从小顽劣，他家院子简直是一个小型动物园，养着兔子、猫头鹰、刺猬，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花绿绿的鸟。“要是咱俩也能跑进来一只野鹿就更好了。那东西更好玩。瘸子海龙家都能跑进去两只鹿。”轩表哥一脸憧憬地说。前些天凌晨邻居海龙家院子里跑进来一雌一雄两头鹿。他家院子里晒着玉米，饿久了的鹿全然忘了危险，吃得太撑，跳不出院墙，被海龙一耙打死一头。还是头怀着小鹿的母鹿。那头雄鹿到底力气足，只是屁股上受了点轻伤，到底跳了出去，跑了。那天很多村民都到海龙家看鹿，吃鹿肉，轩表哥还直言自己要逮两头鹿养在家里。说笑了一会，大家都困了，便洗漱安歇。
　　睡得正酣，突然听到门外大黄狗又狂躁地吠了起来。我们立刻被惊醒了，姥姥、妈妈、轩表哥再次穿起衣服拎着镰刀铁锨出去了。宇表哥穿起外衣从外间儿进来安抚我们。可我们还是忍不住害怕，颤着声问：“哥，你说是不是狐仙儿？”“别怕，有哥在呢，哥会保护你们！”其实你是宇表哥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而且长相似乎过于文弱了些，不过他性格沉稳温和，经他这一安慰，我们立刻安定了下来。夜深沉而又寂静，静得让人惶恐。突然传来细细的说话声中间夹杂着微微的哭声，难道是鬼？我们更害怕了，却谁也不敢把一个想法说出来。我们兄妹几个，互相望着，都在彼此的眼神中寻找着答案，那分明是一种默契的恐惧。这时最小的月儿表妹再也忍不住了，带着了腔问：“哥，你说外面的是不是鬼？”“咱们遇到鬼了，咱们都过不成了。”宇表哥连忙安抚道：“月儿别怕，不是有哥在吗？鬼怕哥，哥阳气壮！”里面正闹得不可开交，姥姥妈妈轩表哥却同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来了。那女人长得真漂亮，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又细又长的柳叶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夏日清晨带着露珠树叶，鼻子小巧秀挺，嘴巴小巧红润，身材秾纤合度。
　　已朦胧懂得审美的我不觉看呆了。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狐仙儿？那传说中有些美艳绝伦的外表和恶毒狠辣的心肠以及万般魅惑手段，专门幻化成人形迷惑男人祸害男人的狐狸精？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妈妈对我说：“婵儿，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叫梅姨！”，又对着那美女说道：“你别见怪，这孩子从小就有些呆气，又胆小认生。上不得台面。快，快叫，弟弟妹妹们都比你懂事。”这不是狐狸精？梅姨？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漂亮的梅姨？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我脑子里依然混乱。“婵儿，快叫梅姨！”轩表哥用胳膊拐捅了我一下。那美女走进前来拉着我的手，又抚了抚我的头说：“婵儿长得可真水灵。”美女跟我说话了，声音还那么好听，却不是我们本地的口音。“梅姨！”我甜甜地喊了一声。梅姨立马笑了，两只美丽的丹凤眼更好看了，腮边两只酒窝也绽开了，我总疑心她一笑就把春日的花给引来了。梅姨连连夸我：“真是个伶俐的孩子。”其实我小的时候一直是别人眼中口中出了名的笨小孩，这新来的好看的梅姨竟夸我伶俐，不禁让我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不过我心中依然疑惑，梅姨到底打哪来的？为什么我以前从没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我立即把头转向妈妈向她寻找答案。妈妈却顾不得理我，只殷勤地安顿着梅姨，和她拉着家常。不过弄清楚梅姨的身世在当时的我看来似乎并不那么重要，我只知道从此多了一个漂亮的姨妈疼我。渐渐的，我便察觉出梅姨到来后家里的变化。家里似乎常有年轻后生来闲坐，他们一边跟舅舅姨父们吞云吐雾闲话国际格局，一面却拿眼偷偷瞥着梅姨。这其中就有我的语文老师张翰儒。
　　我敢说张老师是这世界上最温柔最博学的人。他会背很多我们没听过的诗词，即使我们再调皮考得再差他都不会打骂我们。那时小孩子挨揍是家常便饭，农人们的想法很简单我的孩子我当然有权力打，打死了也没啥，再说了，棍棒底下出秀才，不打不成器。可张老师不这么想，每次家访他都要告诫家长不要家暴小孩，会对小孩心理不利云云。农人们哪听得懂这些，连声答应着，过后还是照打不误，还在背后笑话他迂，叫他“书呆子”。在我们那个师资短缺的村小他还兼任我们的音乐老师。他会吹口琴，笛子会拉二胡风琴。总之那时他就是我们所有女生崇拜的对象不过在我们女生私下也流传着一个对张老师似乎不那么尊敬的小秘密那就是张老师很帅。他不同于大多数村人的粗犷憨直，他斯文秀气，还有一副农人少有的白皙皮肤。他总是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穿着总是整整齐齐。即使夏天也要穿袜子。不像大部分的农人衣着随便，夏天图凉快连袜子也不穿。于是农人们对他的态度暧昧而又复杂，一方面尊敬他教书育人，一方面又鄙视着他的迂腐、文秀、格格不入。
　　张老师来给我们补课补得更勤了，常常整天都在我给我们补课。这时梅姨总会时不时来给我们送些吃的，倒点水。有一次我正在解一道数学题一回头发现梅姨正坐在我旁边的小凳上。我一惊，随口问道：“梅姨，你怎么出来了？”其实我只是想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因为我解题解得太专注竟不曾察觉她什么时候到来的。没想到这一问倒把梅姨问羞了，她立刻红了脸\'低下头，随手绕弄着头发，低声说：“我……我来给你们送些吃的，念书费脑子。”我觉得梅姨羞赧的模样更好看了，我想张老师也一定这么觉得，因为我看见他正痴痴地看着梅姨。我字写得难看，于是张老师就常常陪着我练字。我临摹着字帖，张老师就在一旁写他的。那时我还太小认不得他写了什么不过他有时写着写着也会念出来，比如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有什么“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美人如花隔云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我疑心这定是极好的诗句，不然张老师怎么会忍不住念出声来。于是我也跟着念。可能是受古装剧影响太深，总觉得念古文古诗就得摇头晃脑，于是我便使劲儿摇晃着脑袋，大声地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不想我这一念，倒把梅姨和张老师吓了一跳，她们赶紧说：“婵儿，不许瞎念！”“我是跟着张老师念的。凭什么他能念我不能念。”我委屈地撇着嘴说道。梅姨急了，红着脸说道：“这是大人们念的，你们学生还是要学课本上的东西，不然你妈又以为你看课外书。张老师也不让你当三好生。还有，不许在你妈面前念，你要在她面前念，我就告诉她你偷钱买饼干的事。”我立刻老实了，悻悻地说：“不念就不念。不就两句破诗嘛！”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也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以后，我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却是极好的诗，只不过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和无奈。现在想想，我当时用童稚的声音，夸张的当时摇头晃脑地朗读这两句诗是否是对爱情的亵渎？那个冬天明明很冷又多雪，我却觉得那个冬天是那样短又那样暖。每次张老师来梅姨定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送水送茶。还不是无意地坐在张老师身边看他写字念书，有时还会忍不住夸他字写得好。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感觉春天来了，空气里氤氲着暖暖的气息和花的芬芳，难道是因为屋里炉子生得太旺？难道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好闻的香皂的味道？那时我总会无端地生出许多幻想，好像自己在傍晚的云霞里散步，脚底又轻又软迈不开步子；又像棹着小舟驶入了荷花迟，朦朦胧胧闻到一股荷花香，却找不到这香气到底是哪朵荷花发出的。也是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才真正找到答案，那就是爱情。当他站在我身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我也能感觉到沾雨后的杏花那醉人的香气，那些不敢说出口的美丽又忧伤的心事，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那时早慧又天真的我一定早早察觉到了梅姨和张老师之间的情愫却不懂那个能让冬天变暖，能让雪花发出梨花般香气的东西就叫爱情。
　　斗转星移，日子像流水一样慢慢流过，渐渐的春天就真的来了。至于春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却没人能说得清。是从第一条小河解冻开始？是从第一棵小草探头探脑从地下钻出来开始？是从第一朵桃花战战兢兢冒出花苞开始是从第一只燕子飞回筑巢开始？没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终于可以脱下穿了一冬的厚重的棉袄，换上轻薄的春装。这个时候休息可一冬的大人们开始忙着春耕，没有了工夫管教我们，我们可以整日畅快地在春风里嬉戏玩耍而不用担心被大人们揪着耳朵拎回去。我们不知疲倦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我偷偷地躲进了家里的柜子。突然看到一个漂亮的信封，那时我可没有什么侵犯别人隐私的概念，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打开了信封。由于紧张和兴奋我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信上的字我一看就知道是张老师的，因为再不会有人比他的字更好看。我虽年纪不大却也认得几个字，信上的内容真的把我惊到了，那是一个男人炽热的爱情和绵绵的相思，那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只记得信上满是“梅，我爱你，这炽热的爱情简直要把我燃烧。即使我被这爱情之火烧得体无完肤我也心甘情愿。”“爱？爱情？什么是爱情”当时我被这新鲜的概念彻底弄懵了。爱情？什么都有爱情吗？小鸟有爱情吗？那它一定爱着大树，不然她为什么老爱站在树上唱歌给它听？可是我也常见一对小鸟互相对着情歌。蝴蝶有爱情吗？那它一定爱着花朵，不然，它为什么老爱围着塔跳舞？可是我也常见一对对蝴蝶比翼齐飞。小河有爱情吗？它一定爱着云霞，不然为什么云霞老爱在河里照影冲着它甜笑？可是柳树也常爱在河里照影。风儿有爱情吗？它一定爱我，不然它为什么老爱偷偷亲吻我的脸蛋？可是它也常常亲吻树叶。我敢保证是风儿在吹动树叶。因为我曾跟妈妈抱怨过：“妈妈，你说树多讨厌，老爱摇呀摇的。把风都摇出来了，真冷！”妈妈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抚摸着我的小脑瓜说：“傻孩子，不是树把风摇出来的，是风吹树才会摇的。”我也想问问妈妈到底什么是爱情，可是我又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小孩该问的问题。爱情，爱情，到底什么是爱情？唉，这恼人的爱情！从此我也成了一个有秘密的小孩，整日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