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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哪里?
这是……一列行驶中的火车。
我是谁?
我是……
她眼球转动了下,有些茫然,停顿了数秒,侧头望向窗外。
车窗之外,冷风呼啸,刮着鹅毛般的大雪。
而车窗之上,是一个小男孩的倒影。
金发蓝眼,微张着嘴,模样惊愣。
——这不是她。
她收回目光,低头望着眼前细瘦的胳膊和小短腿。
她……应该是个女人,年纪……也没有这么小。
她到底是谁?
……毫无头绪。
她强令自己冷静,闭上眼回忆,但十几分钟过去了,脑中依旧一片空白,除了一些对于自己性别年龄的直觉,找不到任何哪怕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
她睁开眼,吐出口气,跳下座位。
一路走过,没有遇到列车员,而乘客之中,没人主动和她搭话,没人制止她,也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
她没放弃,走了一节又一节车厢,躲在孩子天真面孔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西装在看报纸的男人。
亚裔,俊秀,神色很淡,24、5岁的模样。
我认识他。
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她就有种强烈的直觉。
但随即又被谨慎地更正。
不,不是认识,是见过……她不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在哪里?
来不及细想,被盯着的男人已经看了过来。
他合上报纸,嘴角挂上那种会让任何人都感觉到亲切的微笑。
“在探险么?”发音标准的德语。
她顶着孩子的脸,顺势点头,心里却觉得违和。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看报时,周身明明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可他一笑,却像是把那股抓人眼球的存在感凭空一收,整个人都变得平庸起来。
就如同她在这列火车上见到的每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样。
——他不是这样笑的。
她眼前隐约闪过了一个画面。
他应该是……皱着眉,喘息着,嘴角费力地扯起一个弧度……
火车不知为何颠簸了几下,她身子一晃,被男人伸出手稳稳扶住。
她却没有回神,瞳孔短暂地失焦,男人近在咫尺的温和笑容,在暗色的车厢中,和她脑中那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画面交叠错落。
不……不是这种亲切、平庸、看过即忘的笑容。
那嘴角的弧度,好像生理上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带着些轻浅的自嘲,但更多的却透出一股绝对的笃信和傲慢,好像不畏生死,又好像一切尽在股掌之间……
明亮,灼眼,又高高在上。
画面停留不过一瞬。
她眼中焦距恢复,望着男人远比记忆中平庸的面孔,嘴唇翕动。
“你……是谁?”
你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你认识我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又是谁?
这问题问得突然,男人微微一愣,挑了下眉。
“真失礼,问别人之前不是应该先自报家门么?”他开玩笑般地反问,声音温和,显然没有把孩子稚气的问题放在心上,又望向她来的方向,“你父母知道你在车上探险么?身为一个小绅士,让自己的亲人担心可不好哦。”
她没有吭声。
比之刚才,脑袋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不知怎么回答,又不想就此离开,便装作一个不善交际又十分害羞的孩子,问了陌生人一个问题就已用光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讷讷地抿了抿唇,目光滑向一边。
男人过道边上的座位,坐着一个戴帽子的老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这老人也有些眼熟。
而老人的对面,是个裹着黑色大衣的女人,身材娇小,脸色苍白,正紧闭双眼,好像在休息。
看到那个女人的同时,她脑中嗡的一声,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
但却被她压了下去。
因为就在这时,前边的车厢突然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尖叫。
她受牵引似的望过去,只觉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刺眼的白。
随之而来的,是天摇地动的一声巨响——
*
她望着窗户上的倒影。
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德国女人,棕发碧眼,高壮结实。
是一名护士。
——这也不是她。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里·施瓦茨。但这个身体的同伴,叫她特蕾娜。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小男孩的身体里脱出,到了这个德国女人体内的,只知道等那片刺眼的白光过去,她就已经成为了这名在柏林医院工作的护士。
除了名字,她依旧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同时也没有继承这个名叫特蕾娜的女人的记忆。
也属侥幸,这两天柏林医院送来了大批的伤患和死者,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在奔忙,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安里旁敲侧击地打听,才知道就在昨日,柏林郊外发生了一起可怕的车祸。
从柏林发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相撞,灾情惨重,近两百人伤亡。
而除了伤患,医院里也来来往往很多军人。
有些是希特勒青年团的,也有些隶属情报局。
据说都在调查车祸的真正原因。
窗外,冷雪纷扬。
安里没有在窗前过多驻足,抱着病历本往医务室走。
她发现,其实自己很多常识都记得。
比如怎么包扎和上药。
比如柏林和科隆在哪里。
比如德国人、犹太人和日本人的区别。
比如希特勒是谁。
可她依旧想不起自己的长相,除了一个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特蕾娜,带这位先生去一下202号病房,他来确认死者的身份。”
安里回头。
另一名护士交代完,端着药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身穿黑风衣、戴着软呢帽的男人:“劳烦。”
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听声音是个中年人。
202号病房停放的是两名死者,据说在来医院之前就已经确认死亡。安里一直在照顾活着的伤患,没有进去过。
她查了下指示图:“这边。”
男人拄着拐杖迈步跟上。
他们很快来到202号病房门前。
安里推开门,侧身本想让身后这位死者的亲友过去,余光却瞥见了躺在病床上的人。
她一愣,以为是光线昏暗自己看错了,向前走了几步。
然后她的动作被冻住了。
——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亚裔,俊秀,半睁着眼,表情平静。
他身上还穿着安里之前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件西装,衬衫也是同一件,甚至……
火车。
安里瞳孔猛地收缩。
昨日在柏林郊外,两列火车相撞……火车。
不会吧……
“……蕾娜……娜……特蕾娜!”
安里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
“特蕾娜!”有护士气急败坏地叫:“阿道夫医生需要人手!快过来帮忙!”
等安里魂不守舍地忙完,避开所有人再度回到202号病房时,那个来确认死者身份的中年男人已经离开了。
两名死者都还在。
一名正是那个在火车上和她搭话的年轻男人,而另一名,是坐在他过道对面的老人。
安里背靠着把门关上,按开灯。
她翻开病历本,翻了几下,停在记录死者信息和病房号的那页。
真木克彦,日本人,28岁,确认死亡。
日本人,28岁……吗?
安里望向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他原本睁着的眼不知何时已经合上,整个人的气息沉静平和,宛如熟睡。可面无血色甚至有些青白的脸,却说明了这个人早已不在人世。
这个人,死后比活着时,要好看太多了。安里想。
她深呼吸了一次,平复心情,把注意力放在真木克彦这个名字上。
安里本以为,既然这个男人的笑是她空白大脑中唯一出现的记忆,那他的名字应该也很有可能让自己想起什么才是。但等她嘴唇翕动,念了几遍后,却发现这个名字对自己来说非常陌生。
全然的陌生。
她几乎可以确信,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
那为什么……
“喂,那个叫真木的男人被收容在哪个病房?”
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安里一惊,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看见一个金发蓝眼的年轻军官,在询问路过的护士。
她稳了稳心神,刚要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突然眼前又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
安里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上一秒还脸色青白死去多时的人,下一秒突然活生生地坐在自己对面,任谁见了,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诈尸?
他活过来了?
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她调整着呼吸,努力把眼睛瞪得不是那么圆,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一边是理性在说,不,这不可能,现实中哪有人能死而复生,一边事实又在质疑,说你经历的那些难道还在“现实”的范畴之内么。
——不行,现在想这个没意义。
安里极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现状。
现在能知道的是,这里应该是某个富人的宅邸,然后……
她目光下移,看到了一只放于膝盖上的骨节粗大的手。
刚才就是这只手,递了一份文件,给对面那个“死而复生”的真木克彦。
所以,这次是和真木熟识的人么?
手背遍布皱纹,应该上了年岁。
是个老人。
安里又望向坐在自己对面沙发上的真木克彦,他身上不再是之前的西装和衬衫,而换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
此刻正翻看着自己递过去的文件,脸上表情很淡。
有点像她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他时的模样。
“阿德里安先生,”真木抬眼看过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被发现个正着,安里心里一突,强自镇定地收回目光,没有吭声。
真木却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他把文件折好,放在茶几上,掏出烟包,弹出一根,礼节性地递过来。
抽烟最能从细节看出一个人的习惯,无论安里会不会都只能拒绝:“不了。”
真木看了她一眼,自己点起一根烟。
“这次也是第一手消息么?”
他的嗓音中透着股少年的轻软,语调没什么起伏。放在平时,这种轻声软语极易让人生出好感,但此时此刻,却让安里背上冒了一层冷汗。
消息?
第一手消息?
难不成是报社之类的?
不不不,不太像。
那会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她都完全不知道。
安里咬咬牙,凭着那个“也”字,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比我们预计的早了两个月。”
“嗯。”他在说什么?
“轻率行事只会自取灭亡,照理说,不应该会这样……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故意给他们一种会成功的假象。”
“嗯。”为什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会是哪一方呢?苏联?英法?不,他国势力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坐享其成,最大的可能还是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
“……”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身为日本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
举止优雅,脸上好像在浅笑,仔细看去却又好像没有任何表情。烟雾缭绕间,带着近乎是事不关己的冷酷,和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慢条斯理、又语调轻柔地把现今局势分析了个彻底。
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安里脑中不由地闪过了他们三次相遇时的画面。
第一次是在火车上,他身上的平庸宛如保护色,对她亲切地微笑。
第二次在柏林医院,她是护士,而他早已死去,死前被难以想象的剧痛折磨,却以安详平和的表情定格。
而现在……
不,等一下。
安里突然想起了那个询问真木被收容在哪个病房的年轻军官。
她望着对面娴熟地吐着烟雾的真木。
有军官在找他。
指名找他。
这个人……
“阿德里安先生,”真木打断了她的思绪,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您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安里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是没有休息好么?”
“……嗯。”
“您上次说,”真木没再深究,主动岔开了话题,“情报局的那个人想和我见面。”
情报局?
安里含糊不清地再次“嗯”了一声。
“可以,”真木点头,“但要我来定地点。”
他在便签纸上写了几笔,推过来:“这里。”
安里拿过来看了一眼,是柏林的市中心。
“时间你们来确定,”真木说,“但要等我从科隆回来,大概要……”
科隆?
——在柏林郊外,从柏林发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相撞。
安里瞳孔收缩了一下。
——真木克彦,日本人,28岁,确认死亡。
“你要去科隆?”她突兀地问。
真木被她打断,微微一愣,片刻后回答:“今晚的火车,去办点事。”
安里没再说话。
“我回来再联系您。”真木站起身,“近期局势动荡,反纳粹组织的暗杀计划又被曝光,希特勒青年团不会放过任何可疑的人,请多加小心。”
“至于这个,”他看了一眼茶几上折好的文件,轻描淡写,“烧掉吧。”
……
安里望着燃烧着的壁炉。
真木克彦走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让她整个人几近虚脱的同时,思绪翻涌如沸水。
她想起了一些东西。
准确的说,是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终于有了一点零星的、属于她自己的记忆片段。
——她的童年。
安里眼中映着火光。
记忆中那个父亲冷漠、母亲早逝、在外婆看护下长大的小女孩,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浅淡的灰色瞳孔。
她是一个德日混血。
是因为体内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所以对同是日本人的真木克彦感到熟悉吗?
不,不对。
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真木克彦,安里犹豫了一下,穿上外套去了柏林医院。
然而,无论她如何打听,柏林医院的医生、护士、乃至街上的行人,都对柏林郊外的车祸一无所知。
简直就好像,那起骇人听闻的事故从未发生过一样。
不。
也许,在此时此刻,真的没有发生过。
安里靠在一家旅馆的外墙上,垂眼望着地面。
并不是真木克彦死了又活过来,而是她……回到了过去。
她回到了真木克彦死亡之前。
为什么会这样?
安里有些茫然,随即想到了什么,拦住一个路人飞快地问了日期。
在得到回答的下一秒,她眼前再度出现了那片熟悉的白光——
*
疼。
非常疼。
像是内脏被撕开了一样疼。
眼皮沉重。
呼吸困难。
整个人都……
这次……是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好像有人抱起了她。
在跑么?
好颠……
难受。
难受难受难受难受难受。
鼻间隐约有消毒水的味道。
有人在说话。
“伤口在腹部,失血过多,需要大量的……”
“库存……把急救室让出来……”
“她不能呼吸了……输氧管……”
“先生,请问你是伤者的家属么?”
“不是。”
……
安里睁开眼。
耳边还回荡着那句“不是”。
她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慢慢地,有了知觉,思绪开始短暂地回笼。
迷糊之间,她想到了那句“不是”。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记得自己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听到了很多话,但醒来之后,她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那句简短的回答。
“先生……问……的家属……”
“不是。”
轻软、平和、礼貌。
很像真木克彦的声音。
安里闭上眼睛。
从腹部传来的剧痛让她动一下都直冒虚汗,连简单的思考也变得费力起来。
她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天之后,她才再度恢复意识。
给她上药的护士简述了一下她的伤势,并告诉她,有人为她垫付了医药费。
“那是一位好心的绅士。”护士这样说。
在安里的追问下,她又得到了这些信息。
“是个外国人,看样子……应该是日本人吧。”
“很有礼貌,模样很清秀。”
“不过给人感觉很普通……在大街上不会注意到的。”
换作别人,这样笼统的描述不会有任何指向性。
但在此刻的安里听来,却是异常的清晰明了。
——真木克彦。
竟然真的是他。
她压下内心的不平静,又问了护士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1940年2月11日。
而当她还是那个和真木克彦熟识的老人时,那一天是1939年6月29日。
她果然再度回到了过去。
护士离开后,安里平躺在床,闭眼静待着那片熟悉的白光。
从之前的经历来看,她附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是一到两天不等。
弄清楚现状,找回一部分属于自己的记忆,遇到真木克彦,得知一些事。
虽然想不通其中的因果,但不分前后,只要完成了上面的步骤,那片白光就会出现,她就会成为下一个人。
对了。
她自己的记忆……
安里睁开眼,望着天花板。
这次她想起来的是一个画面。
是个雪天,地点应该是车站,她裹着一件黑色风衣,手中拿着一张车票。
画面是她的视角,当时她正在看那张车票。
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去看,车票上的起始站和终点站都是一片模糊,能辨认的只有一个名字——
安里·施瓦茨。
安里缓缓、缓缓地吐出口气。
白光来临——
*
如果把附身于他人看做是一场旅行,安里觉得,这大概是一场找回自己的旅行。
同时也是一场揭开真木克彦真实身份的旅行。
真木克彦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安里一直想知道他是谁,也一直在猜测他是谁。
而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他叫三好,是一名日本间谍。
傲慢又礼貌、耀眼又平庸、出类拔萃又见过即忘,之前注意到的、想不通的、矛盾违和的那些细节,在此刻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一切都变得如此的……合理。
但她连惊讶、感慨、甚至消化自己找回的记忆的时间都没有。
这里是日本,时间是1937年10月17日。
地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
这次的她叫松岛,是……被选拔参加间谍培训学校“D机关”入学考试的一名非应届大学生。
……
安里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她已经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过惊悚了,但还是不受控地圆瞪着眼,看着一名考生把一大段毫无意义的文字,一字不漏地倒背了下来。
一、字、不、漏。
这、这……
不止如此,这要把人逼疯的筛人考试,简直包括各种稀奇古怪的方面。
比如毫无预兆地让考生说出从他走进建筑到考场间,一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比如让考生看过一眼,就说出一间教室中的桌椅摆放位置,每对桌椅之间隔了几厘米。
比如打开世界地图,让考生在30秒内找出被划掉的某不起眼岛屿的确切位置,如果回答正确,接下来则要被问地图和桌子之间摆放了何种物品,甚至要求答出抽了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原产地在哪里……
怎么可能答得上这种问题?
就算是要考观察力和记忆力,这种程度也太……
但真的就有人,能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真木克彦就是其中之一。
安里站在人群之中,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次的他,和之前每次都不一样。
第一次火车上,他是虚假的,亲切为矛,平庸为盾。
第二次病房中,他是安详的,躯壳还在,灵魂已经远走,却远比活着时要惹人注目。
第三次豪宅里,他露出了冰山一角,一切尽在掌握的自负、洞若观火的从容、恰到好处的傲慢、高高在上的礼貌,尽数糅杂。
而第四次通过他人的转述,他是绅士,不起眼、不留名、好心又疏离……
但那些都远不及他现在。
现在的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
安里慢慢地往外走。
她被问了三道题。
第一道,说出德国的首都柏林和其重工业城市科隆之间的距离,并在地图上画出路线。
第二道,说出对于黑色纸上墨笔字的辨认方法,至少三种。
尽管前两道答得也不尽如人意,但她彻底败在了第三题上。
那个她之前在柏林医院见过的、戴着软呢帽、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你唯一的亲人,临终前想见你最后一面,但如果回来,就意味着你在那片陌生土地上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以此为前提,告诉我你会如何选择。”
安里没有答上来。
亲人临终,这次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画面,让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
但直到走出考场,她都没有想起来更多。
“觉得怎么样?”
一道轻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安里回头。
橘红色的余晖下,真木克彦正靠在墙上眼色很淡地望着她。
“……”安里忽地生出一种时空的错位感,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刁钻,荒唐,偏颇,没有意义,之前离场的人有四分之三都是这种想法。”
“自信满满地来,抱憾地走,走时还埋怨出题方刻意刁难,”真木眼睫微垂,“归根结底只是自身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不够罢了。”
安里没有接话。
他说得直白,却没有错。
只是为何偏偏对她说?
这个名叫松岛的大学生,和真木克彦,难道不只是考生与考生的关系?
他们之前就认识么?
对于她的沉默,真木克彦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
他低头点起一根烟,然后扬手,把烟包丢了过来。
“试试,”他吐出一口烟雾,“德国牌子,之前没抽过的。”
安里接了烟包,却没有动,想了想,中规中矩地道了声“恭喜”。
真木克彦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讶异地挑了下眉,随即收回目光,微微仰起头,枕在墙上。
“间谍,是什么?”他望着天边即将消失的落日,眼中没有波澜,“你想过么?”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
——他并不是想听你的回答。
安里的脑中突然有个声音这样说。
她便听从直觉,闭紧嘴巴,默默地望着那个在烟雾缭绕间,面孔时隐时现的年轻男人。
“间谍,面临的将是什么?”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不像是在发问。
“大概是一片漆黑的……孤独与不安吧。”
“以及虚无。”
“异国他乡,陌生的土地,只有自己一人。”
“听说很多前人最后的下场,不是放弃任务,就是被敌人发现,多年心血化为乌有。”
“又或者投敌,变成双面间谍。”
“还有的人到后来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我是谁?”
“大概会每天这样问自己吧。”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夜晚的黑暗,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最多持续十几个小时。”
“然后就会再度迎来天明。”
“但是间谍的生涯,却有十几年,二十几年。”
真木呼出最后一口烟雾:“甚至没有尽头。”
他掏出便携烟灰袋,把烟头掐灭丢进去。然后动作一顿,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要问问听众的感想。
于是侧过头,瞥向安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平和,又轻软。
他问:“吓到你了?”
安里硬着头皮摇了下头。
真木克彦低笑了声,把手插在口袋中。
“走吧。”他说。
安里一愣,再看过去,真木克彦已经转过身,往建筑里走去。
“老同学一场,那包烟就当饯别礼。”他背对着安里,小幅度地挥了下手,“再见了。”
诀别。
安里握着烟包,慢慢地、慢慢地收回目光。
她垂眼望着地面,那种茫然的感觉再度翻涌而上。
几秒之后,她重重地喘了口气。
“真……等一下!”她抬起头,“1940年5月,不要去……”
不要去科隆,去了科隆,也不要坐那列返回柏林的火车。
她是想要这么说的,但却有一股力量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片熟悉的白光,已经来了。
安里闭上眼。
她有种预感,一切都要结束了。
*
雪天。
车站。
雪花落在她黑色的头发上,沾湿,融化。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安里裹紧风衣,看着手中的车票。
上面的起始站和终点站不再模糊,清楚地写着,从科隆发往柏林。
时间是,1940年5月2日。
她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了父亲平日里的冷待,母亲葬礼上的恸哭,和外婆温暖的怀抱。
也想起了因为有亚洲的血统,从小到大摸爬滚打的艰辛。
她想起了自己拼命努力,大学毕业后,被一家银行录用时的喜悦。
也想起了那个空气凝结的深夜,她独自一人,被几只手扯进小巷时,彻骨的绝望。
她想起了……
她想起了外婆的来信,从柏林通宵坐车赶到科隆,等待她的却只有一张白布一具尸体。
外婆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最终于5月2日这天,上了返回柏林的火车。
安里抬起头,眼中沉寂如夜海。
她再度登上了这列火车。
车厢里此刻已经坐了很多人,安里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老人。
而他过道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着西装在看报纸的年轻男人。
真木克彦。
安里望着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还是那个小男孩时,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唯独将真木克彦那个笑容牢记于心。
现在想来,其实那是必然的。
——因为那是她死前,最后定格在眼中的景象。
安里闭了下眼,又睁开,向前走去。
过往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展开。
为什么呢?
她这样问自己。
当她还是那个小男孩时,为什么会没有注意到呢,坐在老人对面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黑衣女人。
当她还是柏林医院的护士时,为什么没有多看一眼呢,那个停放在309号病房中,不知名的女性尸体。
她目不斜视,走过一个又一个座位。
腹部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
因雪天的湿寒,每走一步,痛感都在加深。
所以,到底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她停在了真木克彦面前。
“那是一位好心的绅士。”
“是个外国人,看样子……应该是日本人吧。”
“很有礼貌,模样很清秀。”
“不过给人感觉很普通……在大街上不会注意到的。”
为什么没有发现,护士描述的这些话,她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听过了一次。
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就是那个,在彻骨寒冷的深夜里,对着躺在血泊中破破烂烂的自己,唯一伸出援手的人。
真木克彦似有所觉,抬头望向她。
安里第一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色很淡地与他对视。
但她现在发现了。
而一切,都还不晚。
七面:
第一面:安里自己
第二面:小男孩
第三面:德国女人
第四面:老人
第五面:一年前的安里
第六面:日本大学生
第七面: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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