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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黎婴进实验室的那天,城市罕见的下了一场春雪,雪片成团成絮地往下落。师兄推着一辆小三轮车帮她搬东西,车轮在满地的泥泞中划出几道长长的印痕。
      那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实验室,墙上的照片栏里贴着各个年代的照片,里面的人有的是黎婴的师兄师姐,有的是师叔师伯,有的,是已作古的师叔祖。
      “能把照片留在这里的,都是特牛的人。”师兄这样说,“来,这是你的桌子。”
      那张木制书桌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原木涂清漆,三个抽斗,右边一个小柜子。黎婴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竟有满满的一抽屉书本纸张,她一愣,问师兄:“这是谁的?”
      师兄走过来一看,说:“哦,大概是陈师兄的,这桌子以前是他的,大概走的时候忘了收拾。你收拾一下吧,没用的就扔了,师兄不要了。”
      “哪个师兄?”
      “陈祖雷,听说过吧?很厉害的,喏,就是这个,”他指向墙上的一张照片,是个略显苍白的年轻人,“就在这里拿的博士,毕业后又在室里工作了七年多,一年前出的国。”
      抽屉里的纸张已落满灰尘,有仪器说明书,做费的单据,空白的信纸便条纸,还有一大摞没用过的航空信封,以及几本已发黄的书。黎婴一张张把它们摊开,抖掉灰,按大小摞整齐。有一本八七年版的《实用英语语法》里夹了几张空白的纸,黎婴抽出来一看,纸中间夹着几片已压干的小小叶子,不晓得是什么植物,沿着叶脉浮雕一般凹凹凸凸,锯齿状的边缘是紫色的,叶心变成了迷人的玫红。纸的边缘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我楼下的花,还没开,先摘几片叶子给你”。
      这样短的一句话,黎婴却觉得这里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抽屉里的东西盛满了一个小纸箱,黎婴把它放在桌子旁边,没多久就忘了这件事。她开始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白大褂干最基本的活,刷试管,带着几乎到肩膀的长橡胶手套把洗好的培养瓶一个个泡到硫酸里面,几天后再捞出来;配各种试剂,有神经毒性的,致癌的;带着医用手套在细胞间操作,手套里的滑石粉把皮肤弄得粗糙干涩……
      实验室是个很幽静的地方,每天除了存试剂的冰箱的噪声外,几乎再没有别的声音。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有明亮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黎婴窗前一盆粗壮的芦荟上,是一种慵懒的美,让经常窝在无菌细胞间的黎婴有种放松的感觉。
      “这芦荟真不错,”她对师兄说。
      “是陈师兄的,养了很多年呢。”
      又是这个陈师兄,人走了,却处处留下印记,让人想象他曾经的存在。
      “我给它松松土吧。”她说。
      花盆里的土已很久没人动过,松的时候颇费些功夫,黎婴没有趁手的工具,只找到一只改锥一点点的戳,猛地觉得手感有些不对,于是扒拉开那里的土,里面竟埋着一张黑白的一寸免冠照片。这可是个刺激的发现,黎婴兴冲冲地抽出来看。照片已被水浸得发黄,粘满了泥,但擦干净后还是很清楚的。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梳十多年前最流行的卷发,五官很端正,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是谁把它埋在这里呢,陈师兄吗?
      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故事呀。
      黎婴听过很多故事,浪漫的,凄婉的,让人心碎的,只是这些故事,没有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
      春天就要结束,窗外的颜色一天比一天绚烂,打在窗上的柳枝已经是浓浓的绿色。黎婴经常在树影婆娑中趴在桌上午睡,她师兄几次推门进来,就见到这个娇小的师妹趴在一堆书中间沉静的酣睡,脸上手上衣服上明明暗暗的光与影轻轻地随风晃动,有那么一瞬,这个腼腆的大男孩真的有些心动。
      实验室有一部很旧的电话,只能拨内线电话,但外线可以打进来。机子就在黎婴桌旁的公用书架上放着,她俨然成了接线员,一有电话响就跳起来接,
      “您好,找谁?”
      “你……是赵娴?”有一次,电话那边这样问。
      “不是,赵师姐正在细胞间操作,现在不能接电话,您是哪位?我等一下告诉她。”
      “不用了,我没什么事,宋远在吗?”
      “宋师兄不在,今天有事没来。”
      “那……你是……你是小师妹吗?”
      “……我是,你是谁?”
      “我姓陈,陈祖雷。”
      “噢,陈师兄!”
      “你知道我?”
      “听宋师兄说过。”
      “小宋,他还好吗?”
      “挺好,实验做得挺顺的,估计快发文章了。”
      “那就好,你叫……”
      “我叫黎婴。”
      “嗯,小黎,帮师兄一个忙吧。”
      “什么事?”
      “我去年走得急,有些东西落在实验室来不及收拾,你帮我看看吧。”
      “我已经收拾了,我用的就是你以前的桌子,抽屉里的东西我都整好收起来了。”
      “哦,谢谢。”
      “还有一盆芦荟,我定时给浇水。”
      “……我想找点东西,你帮我找吧。”
      “什么东西?”
      “一个…一个…算了,你找不到的。好好做实验吧,再见。”
      黎婴坐在椅子上,盯着嘟嘟嘟嘟的话筒半天说不出话,他是要找那张照片吗?
      实验室的饮水机里出现了小强,黎婴跟师姐吓得大呼小叫了一通,师兄勇猛的捏死了两只,可再没人敢用那个饮水机,都直接把纯净水桶里的水倒到杯子里喝。
      “可这是凉的呀,我怎么泡茶?”黎婴犯愁。
      幸亏有个无所不能的师兄,从堆陈年杂物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旧的暖瓶,又买了一支热得快,用来烧水。
      “少喝点茶,容易神经衰弱。”他这样劝黎婴,可是还是每天大早赶到实验室给她烧一壶开水。
      “怎么,对小师妹有点意思?”大师姐赵娴这样问他。
      “没有,不要乱说。”宋远坐在桌前,头都不敢抬一下。
      “多大了还这么害羞,当年迪姐可不象你这样。”
      “没有的事……我已经在准备出国了。”
      “……出吧,都出吧,你们这些精英都出国吧,留我这种不成材的建设祖国。”
      “师姐……”
      “不说了不说了,宋迪姐怎么样?”
      “就那样吧,我也不常见到她。”
      “不是一个妈生的,毕竟不亲。”
      “不……不是。”
      师哥师姐对黎婴都不错,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他们的导师前几年因为身体原因没有招学生,所以黎婴比宋远和赵娴小好多届,这两个师哥师姐总有些话会背着她说,说的都是从前的故事。
      从前总是有很多故事的,好像不论什么事,经过很多年,都会成为故事。
      夏天来了,知了就趴在窗外的树上叫,声音洪亮悠长,一下子就把冰箱的声音给盖住了。饶是这样,黎婴每天还是会趴在桌上睡午觉,神态安然得像一只小猪。
      可是偏有人要吵醒她,敲门声不是很急,但很坚定,意志坚强地把黎婴从睡梦中拉出来。
      宋迪以为里面会是自己的弟弟宋远,没想到打开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头发有点毛,脸色有点红,青涩得像一只藏在叶子后面的苹果。
      “你找谁?”黎婴问。
      “我,我找宋远。”
      “他还没来呢。三点以后再来吧。”
      “……好的。”
      门轻轻地关上了,宋迪在门外站着,这场景是那样熟悉,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她来找自己的父亲,开门的却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伙子,年轻,精神,如一颗正在勃发的绿色植物。她一下子被吸引,立刻记住了他,陈祖雷,父亲最得意的学生。
      那时,她虽已称不上年轻,也还算不上老,不用化妆,脸上也还有自然的红晕。那是一段最美妙的日子,生命如花一般绽放,一切放肆和任性,都因年轻而可以原谅,非但可以原谅,在好多人看来,甚至是美丽的。她想让人痛,就有人为她而痛,她想让人高兴,就有人因她而高兴,她俨然是这世界的主宰。
      只是可惜,女人最得意的日子,不过那么三五年,过了那几年,就什么也不是了。
      黎婴可不知道屋外还站着个多愁善感的中年妇女,昏昏沉沉的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即便看清了,她也不会认出那是谁。时间是有魔力的,这句话实在是真理。
      那个夏天师姐赵娴毕业了,二十八岁的女孩子,寒窗二十载,终于拿到博士学位,可一样要为嫁人发愁。送行的那顿饭上,师姐喝了很多,渐渐地语无伦次起来。
      “小宋,”她颤着声音喊,“你没出息!”
      腼腆的宋远明显没见过师姐如此泼辣,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赵娴揪住他的衬衣,吃吃艾艾地说:“我也没出息,二十八的人了,没人要,嫁不出去……”
      黎婴在旁边想劝几句,却想不出该说什么,那边赵娴的舌头越发得硬了,喋喋不休地说:“小宋,我恨你们宋家的人,恨你们,我恨宋迪,她比我老那么多,也并不喜欢师兄,为什么抓住他不放?她折磨他,作践他,伤透他的心,她是导师的女儿,我不敢跟她抢,可是我恨她,我恨她……”
      宋远看着坐在旁边的黎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扶着摇摇欲坠的师姐,说:“师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这里这么多人,别闹了,师姐,师姐……”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只会喊一句“师姐”,再说不出别的话。
      那天晚上是宋远把赵娴背回去的,在宿舍楼底下,赵娴挣扎着不肯上楼,
      “我住了十年宿舍,”她这样说“我不要住宿舍,再也不要住宿舍!”
      没办法,宋远和黎婴又把她搀到实验室,让她躺在长条椅子上,他们俩就坐在旁边陪着。那是一个很典型的夏夜,潮湿,闷热,因为怕赵娴感冒,空调并没有打开,宋远和黎婴听着赵娴时不时冒出的一句醉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师兄,老板是你爸爸?”黎婴问。
      “对。”
      “怎么没听你说过?”
      “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不是怕别人说闲话?”
      “有点,不过无所谓了,我已经联系好学校,后半年就要去美国了。”
      “……听说老板不打算再招了。”
      “是,我爸身体撑不住了,打算退休,你大概是关门弟子。”
      “师姐毕业了,你再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是呀,从前人是很多的。”
      “人多,故事一定也多。”
      “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事。”
      “你姐姐喜欢陈师兄?”
      “不,陈师兄喜欢我姐姐。”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五年,十年,或者更久,陈师兄从本科起就是我爸的学生。”
      “你姐姐,年纪很大了吗?”
      “比我大十五岁,是我父亲已逝的前妻生的。”
      宋远和姐姐的性情差很多,他是内敛而压抑的,即便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也并没有胆子轻狂,不知辜负多少春花与秋月,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二十六七岁。在他枯燥乏味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美的场景,很多年以后,宋远还记得那个夜晚,窗里传进来的夜风是热的,吹在他的背上,满是粘腻的汗,娇俏的小师妹趴在身边的书桌上,慵慵懒懒地跟自己聊天,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美的夜晚了。
      不过宋远明白,使他迷醉的并不是小师妹,在那样的场景中,随便换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他也一样会感动,他真正感动的,不过是自己已逝的年少时光。
      可有时候,宋远也讨厌这种理智与清醒,如果在某一个纷乱的时刻,他作出了纷乱的判断,生命也许不会这样寡然无味。
      后来天就亮了,一切又都回到正轨,黎婴知道了叶子的故事,照片的故事,可那不过是别人的故事罢了。
      夏天过去,师姐走了,师兄也走了,系里的老师有自己的办公室,实验室里就剩下黎婴一个人。偶尔师兄会打越洋电话回来和她聊天,她会兴冲冲的报告自己的新发现。
      ……
      “最里面的实验台后面的那个柜子里有一个瓶子,里面有蜡封着的纸条,写着咱们实验室的地址,署名是英文的。”
      “那是我父亲的师妹秦老师的,当年做了十几个漂流瓶呢,真的有人捡到了写信给她,通了两年的信呢。”
      ……
      “师兄我发文章了,SCI4.8的。”
      “好呀,按规矩要请客的。”
      “我请谁呀?这两天晚上实验室外面总有只猫在叫,我请它吃鱼吧。”
      “猫?是不是白身子黑爪子,右后腿有点跛的?”
      “对,你怎么知道?”
      “那是郑师姐的,她比赵师姐大一届,你来的那年她刚毕业。她养了很多猫,平时自己在外面溜达,饿了就来实验室找她。后来很多都不知去向,就剩这一只了。”
      ……
      “师兄今天有几个师兄师姐来看老板,我都不认识。”
      “多大年纪的人?”
      “大的恐怕快六十啦,小的差不多也有五十岁。”
      “那恐怕我也不认识,按年纪推,我还没生下来他们就毕业了。”
      “可是他们居然在实验室还找到了他们用过的东西:一个铁书立,一个铜衣钩!”
      “……呵呵,那些东西是很耐用。”
      ……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黎婴也要离开实验室了,她的老师也同时退休,系里把实验室拨给了一个年轻些的老师,办完交接后,那个老师的学生来帮黎婴搬东西。黎婴还记得师兄帮她搬东西的情景,一辆小小的三轮车,只松松的填满了三分之一,不知不觉,东西添了那么多,黎婴挑挑拣拣,或送人或扔掉,处理了不少。饶是这样,几个师弟师妹还是搬了几趟才搬完。
      “师姐,”有个师妹问,“听说从研二起到博士毕业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这实验室里。”
      “没错,很自在。”
      “ 那你一个人不觉得无聊,害怕?”
      “怎么会?有人陪着我。”
      “谁?”
      “幽灵,呵呵。从前的幽灵。”
      新的年轻的学生走进了这间实验室,这次人不少,叽叽喳喳,很热闹。
      “听黎师姐说,这间屋子里有幽灵。”
      “哦,怪吓人的。”
      “别说幽灵了,看我有什么新的发现!这抽屉里有一本老笔记!”
      “我看我看!嗨,实验记录罢了。”
      “不,你看,这里插了一行日记‘我又一次看到她午睡时的样子,她趴在桌子上,安然,沉静,呼吸那样均匀,脸色绯红,我几乎为之迷醉。’”
      “……喔,是谁在说谁?”
      “我看本子有没有签名,写着‘宋远’。”
      “宋远……是宋老师的儿子!”
      “怕是写黎师姐的……”
      “听说从前,有很多故事的。”
      这些话,黎婴是听不到了,她也不会知道,自己也成了从前故事中的人物,不会知道,自己也经由那些事件留下的印痕,成了盘旋在古老建筑中永不会离去的幽灵。
      时间依旧如水一样流过,从前,是有很多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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