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凉州 ...
-
又是好梦一场！
孟媱睡得是腰酸背痛，摇摇晃晃从土炕上坐起来，还没睁眼倒先咧嘴憨笑——梦中，在遥远的大京，饱经磨难的孟家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作为孟家的掌上明珠，她的日子可谓多姿多彩，姐妹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时而再吟几首伤春悲秋……腐朽的生活令人羡慕。
啊，想吃桂花糯米糕……
她咽了口口水，从破窗户灌进来的一阵凉风，让她打了个激灵。孟媱晃晃脑袋，揉揉酸痛的脖子，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所及哪还是什么饕餮盛宴——那布满细缝的墙壁，看起来永远脏兮兮的破烂桌椅，以及桌上多了个豁口的土碗里放着的半块儿馒头……无一不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大京，是冻死你不偿命的凉州，一个连桂花树都栽不活的地方。
她与她的桂花糯米糕，分明只能在梦中相见。曾经她是朱门酒肉臭，如今她是路有冻死骨，唉，这天上地下又岂是一口吃食的区别。
“这狗娘养的天气！”孟媱望着窗外灰蒙蒙铺着一层寒气的天骂骂咧咧，舔舔略干涩的嘴唇，下床塞上脏兮兮的鞋子。
八年了，自打新朝建立，武元帝登基，孟家被发配边疆已经凄风苦雨八个年头。该醒的梦早该醒了，两次大赦自家皆不在名单上，这辈子大概都别想回去。孟媱擦了擦嘴角有点尴尬的口水，顺手拿起碗里的半块馒头，出门去了。
她要去浆洗房洗衣服赚今天的工钱，每天都要比昨天更努力一点，兴许哪天她的食物就不是半块馒头，而是一整块。想起梦里那种可以吃一块扔一块的日子，她心里苦。
这半块馒头还是二姐留给她的。刺绣坊早开工半个时辰，二姐去得早还能多做几块料子，赚了工钱给爹娘抓药。她就不一样了，来凉州时才十五岁，刺绣工夫练得不够精致，也就只能做做粗活，像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就算冻裂了手也得洗衣服。
昨夜才下过雪，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在这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一个个都吾得严严实实。孟媱叼着冻得有点咯牙的馒头，脸上的表情是陶醉的。唔……想象着它的味道是桂花糯米糕味儿的？关上自家快散架的大门，向墙角摆摊的面摊摊主讨了碗面汤喝，再想象一番，这汤是花生红枣味儿的。
真好吃！
这面摊就摆在她家墙角，摊主是个老婆子，进出日日见的，总爱与她聊几句。有时候她就琢磨，等攒够了钱她也摆个面摊子，不用大冬天碰冷水，就是不知道抢人家生意算不算不厚道
“哎哟，三娘今儿还去浆洗房啊？瞧瞧这天气|狗都快冻死了，你看看你这手，造孽啊造孽……”刘婶儿捂捂自个儿的帽子，面露惊讶。
孟媱大眼睛低垂，瞥了眼自己端着碗的左手，从桂花香味儿里醒过来——哦，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狗娘养的天气，她的手被冻得毫无知觉，轻轻那么一碰竟然就断掉了半根坏死的小拇指，连点儿痛觉都没有，刘婶儿说“造孽”的时候就盯着她这根儿断指呢。
她倒并不作伤感，大口喝完热汤，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笑起来便露出一口小白牙：“谢谢刘婶儿，这锅老汤还是那么够味儿！”
刘婶儿把碗收起来，叹气：“唉，也不知你这丫头一天天的哪儿来的好心情。回头要是冷了，婶儿这里有热汤，暖手暖胃。快去做工吧，晚了仔细挨骂。”
孟媱指指：“还有……”
刘婶儿揭开锅盖：“知道知道，一会儿给你爹娘送两碗面去，面钱你回来跟我结对吧。”
孟媱保持微笑点点头，谢过刘婶儿，转身走开。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刘婶儿在背后小声叹息：“热面孝敬爹娘，自个儿光喝一口汤……一朝富贵啊，半生清苦。”
听说，卖面的刘婶儿娘家当年也是富贵人家，同样被流放到凉州来的，就这么卖了一辈子面，再也没能翻身。
“要乐观。”孟媱耸耸肩嘀咕一句，用手揪揪自己微笑得略僵硬的嘴角，径直去了浆洗房。
浆洗房比卖面苦，工钱按件算的，日结，一件一文钱，她一天可以洗十件。有钱人的衣服都金贵着，洗要慢慢儿洗，绝不能蛮力搓，洗完还得熨烫熏香，哪像她的衣服，放水里随便捣鼓捣鼓晒干就完事儿。慢工出细活，她一天挣十文钱，一个月只有三百文。她二姐孟娴做刺绣按月结，一个月不到一两银子，大哥孟昇在县令下面讨了个小小的县尉做，一个月也就二两银子。一家老小开支本算够用，无奈爹娘双双病倒，每月的药钱又是一笔开销，这日子也就捉襟见肘。
曾经她还有个大姐，名叫孟妍，那一手刺绣名震大京，怎么着也该成刺绣坊的招牌，月钱少说能有个十两。可惜红颜薄命，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孟家获罪之前，她夫家怕被连累便将她休了，她随家人流放凉州，身子孱弱未料病死途中，爹娘悲从中来身子慢慢也就不行了。
孟家从云端跌入泥沼，本是极令人唏嘘的事，可孟媱最是不会自欺自艾的。人嘛，当然喜欢面对笑脸，浆洗房的工头看她顺眼了，便时不时挑几件洗起来方便的衣服给她，同样按件计算工钱。人要是总苦着张脸，你见了愁，我见了愁，鬼见了那也得愁。
不过浆洗房嘛，老妈子小姑娘的聚集地，抛开打嘴仗比较昏天暗地不提，通常还是很和谐的。
“他奶奶的新鲜了！黄金酱能弄到前胸来，人才！”她这厢正拎着件脏衣服惊叹，大嘴巴熊大嫂子就端着盆子凑过来跟她说叨了。
熊大嫂子算是县里的百晓生，谁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夫妻又吵架了，她都统统记在她的小账本儿上，半是神秘半是大方地跟人说。孟媱不乐意背后编排别人，但她乐意听啊，所以这熊大嫂子，就成了半个“良师益友”。
“昨儿老崔家鬼哭狼嚎的，崔家娘子铁定又挨了铁拳头。”熊大嫂子一边搓衣服，一边无比痛心如是道，“三娘你可得把眼睛擦亮了，挑汉子别太随便。”
孟媱嫌弃地丢开那件臭烘烘的衣服，并点头回应：“有道理！”
熊大嫂子苦口婆心：“也不对，你也不能太挑。你看你都二十有三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这丫头长得标致，嫁个家底子好的不成问题，总好过你这样辛苦。听嫂子的，没错！”
孟媱视死如归地把那件衣服捡起来，决定为了明早多吃半块馒头，沾了黄金酱地衣服她也洗，同时给予熊大嫂子又一次肯定：“对，有道理！”
说到嫁人——
二姐发誓不嫁，其实她也是不愿嫁的。在大京见惯了端方公子，让她嫁个浑身市井气的小男人，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宁可孤单老死得了。
熊大嫂子说到此处，猛然一拍大腿，犹如说书的把那醒木一拍，拍得是一腿儿的水，惊呼道：“呀！说到嫁人，我来时看见周县令家带着聘礼不知要往哪家送。哎哟哟，周公子去年被撞坏了身子，双腿残废不说，命根子都……哪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啊！”
“有道……”敷衍的话没说完，孟媱立马打了个激灵，手中的湿衣服啪叽掉水里，溅得熊大嫂子满脸臭水儿——她怎么忽然觉得心里毛毛躁躁的啊。哪家姑娘？该不会是她吧，犹记得那周公子色迷迷看她的眼神儿。别别别，可千万别！她一天到晚不洗脸，天生丽质频繁自弃，整个一邋遢样还不就是怕这些臭男人。
半个时辰后，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隔壁家缺了半颗牙的毛小六砰地撞开浆洗房的大门，扯着一副公鸡嗓急得跳脚：“三娘三娘！冰人去你家替周县令的儿子提亲，你爹娘大哥不同意！好家伙，这伙人就来硬的，都快动起手来了，你快回去看看！”
孟媱呲溜站起来，一脚怒踹洗衣盆。
不会吧，真是她？！
————
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京，福宁宫里。
殿里的空气一如既往地凝固，殿中伺候的宫人就连呼吸都好似没有。能够留在御前的人，心里都掂量得清，轻纱幔帐中躺着年轻的帝王素来不容忍半点打搅，尤其是在他需要休息的时候，否则龙颜震怒，那便是掉脑袋的事。
今天是休沐日，武元帝迟迟未起身，宫人们只得一直等着，隔间准备的热水已换了三遍。待到辰时末了，才见帐中模糊的身影动了动。
常彧自梦中醒来，半睡半醒间下意识地伸手搭上一旁的床榻……凉的，证明这里没有人睡过。这一摸，让他的心骤然间坠入深渊。
是了，昨日刺客突袭，他的皇后情急之下将他推开，自己来不及躲避，前胸没入大半刀刃，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他怀中断了呼吸，怎么还会跟他同榻而眠。常彧陡然睁开眼，目光中还残留着未散去的惊恐，接着心尖猛的便是一痛，扶着额角坐起来，手掌覆上双眼，那眼睛酸痛得难受。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一代帝王。可昨日的那一幕，像刀刺似的扎进心里，让他一瞬间像个毛头小子般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此生最爱，已与他阴阳相隔。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最是可怜天上月，最是可怜独活人。不知媱媱独自走在黄泉路上，可感到害怕，可会怪他没有陪着一起走。
帐外，已经等候多时的大太监陈福终于忍不住唤了声：“陛下，时候不早了，可要准备洗漱？”
——莫怨他，待太子成年，他自会去找她的。陈福具体说了什么，常彧全然没听清楚，蹙着眉头，只觉得喉间生痛，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眼前脑中浮现的，闪过的，统统是媱媱的影子。
枯坐良久，他才终于放下蒙在眼睛上的手掌，本是倒映山河的一双星眸，此刻微微泛着红，哪里有半点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
剑眉深蹙，他握了握拳，终是将苦楚咽回肚中。
“皇后的后事安排得如何了？”
陈福愣了愣，眉头一皱不知如何作答，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踟蹰间又听武元帝接着问：“太子可还在哭闹？带他到朕这儿来。”
常彧垂眼看着本该躺着孟媱的一侧床榻，想起他们聪颖乖巧的儿子，心头又是一刀割下去。话毕，但见他瞳孔猛缩，脸色微变——皇后喜爱的玉枕为何不在他的枕头旁。
陈福足足愣了三息才壮着胆子回话：“陛、陛下，您登基八年从未立后啊……太、太子，也未曾立的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凉州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