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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雀 ...

  •   十三年前的夏季,开封城中荷花开满亭池,垂柳绿景环城。午后,整个古城陷入令人烦躁的闷热。驿馆的深院中,我的父亲负着手在着急地踱步,我的母亲则在经历着她这辈子最幸福的痛苦。当夕阳蹿上开封城的屋瓦,一丝傍晚的凉风吹拂着湖边的垂柳时,我从母亲腹中来到人间。

      那个凉风带着淡淡荷香的夏日傍晚,是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个夕阳,那时我对命运一无所知。

      因为出生在古汴京开封,父亲为我取名汴姬。

      我出生在开封,然而我并不是开封人氏。开封的驿馆,只是返回京城途径之地。

      我的母亲姓冯,是江南人氏。我的父亲,是当朝天子的叔父,权威至重的瑞王爷。我出生时,父亲四十六岁,母亲只有十九岁。

      今年是大通朝开国第四十年,当今皇上乃是开国以来第三位皇帝,年号金雀,今年是金雀六年。

      每逢园子里荷花盛开的时节,母亲就会说起我出生时的事情。她喜欢倚靠在池边亭子的栏杆上,凝视着荷花粉红色的尖头,说,“生你的时候,从窗户可正好可以看见池上开的荷花,红红粉粉的,真美呀。”

      这话我已经听了多年,不大放在心上了,园子里的荷花年年都开,并没什么不同,可是娘亲就是很爱,手儿轻轻地从荷叶上滑过,就像在抚摸我的头发。

      母亲是江南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这四样当中,尤其擅长绘画。所以我们母女居住的园子,叫做画园,先皇帝赐给她的诰命封号是明画夫人。

      她把园子布置得像画出来的一样,一处林子一丛花,一座假山一方池。竹子底下培着菊花,黄的白的,挨挨挤挤煞是可爱。假山旁边栽着牡丹,逢到花季,大朵大朵的牡丹压在枝头,把假山遮去一半,花影倒映在池中,花瓣飘零在池面上,鲤鱼在其下来回游动。这时候,母亲就会在假山旁铺开宣纸,点染牡丹。她有个习惯,从不要丫环们替她研墨,也不许她们在旁打扰,然而却很乐意我在一边观看。

      母亲全神贯注的样子实在太美了,她生得小巧玲珑,梳着摇摇欲坠的堕马髻,发髻上的雀头步摇因她俯身作画而垂到宣纸上,月牙色的衣裳裹着她精致的身板,活像当朝的年号——一只灵巧的金雀。我喜欢看母亲垂目凝视的样子,细长的眼线,长长的睫毛,她现在仍然这样美,十三年前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呀。

      “汴姬,女儿家要懂得修养自己的情性,容貌再美终究会老会丑,只有蕙质兰心是一辈子的气度。”这是母亲对我的教导和希望,也是她一辈子的追求。

      母亲嫁入王府以前,王府已有了正妃和二夫人,王妃崔氏是当朝抚远大将军的妹妹,早为父亲诞下一儿一女,即我的大哥和大姐,二夫人杨氏则生下我的二哥二姐。王妃仅比父亲小一岁,年已五十八。尽管她注重保养穿着,但那鲜华亮丽的服饰珠翠仍然无法遮掩她脸上涟漪一样的皱纹。她用羊奶洗脸,用鲜花洗澡,脸上虽然无法阻挡苍老,双手却真是比一般妇人要柔嫩。她憎恶我母亲,这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事情。

      他们住东边,我们住西边。从我五岁那年母亲被封为明画夫人开始,她们几乎没有私下见过面,节庆时举行家宴,她也绝不与我母亲说一句话,冷冰冰地坐在父亲旁边,目光时而扫到我们母女身上,充满了高傲和厌烦。她的家族显赫,父亲兄长都是王朝柱梁,进退都在天子眼前,她自然不可一世。

      我的母亲只是地方官的女儿,跟她在家世上丝毫不能相比。可是母亲在王府里生活了十几年,受她低视了十几年,却没有养成卑下的气性。母亲遵守着该有的礼节,对她持有应当的尊敬,然而并不卑屈。

      我七岁那年,王妃的长女我的大姐福蘅归家省亲,抱着她两三岁的儿子。她们母女是一气的,但是平心而论,福蘅并不很跋扈。她不敢忤逆母亲,但对我母亲也不骄横。其实她和我母亲年纪差不多,我知道她私心里是愿意和母亲交往的,因为记忆中她悄悄来过几次画园。

      福蘅回家省亲,王妃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破天荒抱着外孙带着女儿来到画园。我有些怕见她,她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她的肉中刺。

      福蘅全程几乎没有话,眼睛在画园的一草一木上打转,我知道她喜欢这里。王妃抱着外孙在凉亭上坐下,母亲坐在下首的位置,我只能站在旁边,连坐下的资格也没有。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绿边的宽袖夏衣,发髻上明晃晃地插了不知多少东西,耳坠子倒很别致,是一对紫色葡萄玛瑙石。

      “老爷疼你,随你把这里折腾成这样。”王妃阴阳怪气地对母亲说。母亲低眉顺目,轻轻答了一句,“让您见笑了。”她从来都用“您”字称呼王妃,而不是像二夫人那样称她为“姐姐”。

      王妃盯着母亲,我站在一旁,可以瞥见那种低视鄙俗的目光。她看我的母亲,好像看蝼蚁一样,好像可以随时用她的绣花鞋一脚踩在那玲珑的脊背上。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窥视,用同样的目光灼烧着我。我讨厌这样欺人的目光,也讨厌这个衣着光鲜的老女人。

      “你是哪的人啊?”王妃突然问。

      “苏杭人氏。”

      “啊,”王妃故作一声惊叹,“那里秦楼楚馆不少吧?”

      她在骂我母亲是娼妓。

      “妾身不知。”

      王妃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俯视着母亲娇小的身躯。

      “你还不知?”

      母亲不答话。

      福蘅眼看着她羞辱我母亲,连一句救场的话也没说,坐在她母亲身旁,看向我来。
      我瞪了她,原先她进画园来我都十分高兴,因为母体跟她说话时总是心情舒畅,我也乐意和园外的人交往。可是从那次开始,我很不喜欢福蘅,更憎恶她的母亲。福蘅难道不知道她母亲多么恶劣吗?

      我们母女之所以能够在王府里安然生活到今天,一靠的是父亲的庇护,二靠的是母亲明画夫人的封号。父亲很爱母亲,至少十四年里比对另两位夫人都要关爱,也没有再纳。

      他把一座广阔的画园交给母亲,尊重她的喜好,常将我抱在膝头一同欣赏母亲的画作。他最喜欢母亲画的虬松,夸赞母亲身躯娇小却笔下有力,把青松画得虬劲非常。不仅如此,他还将母亲的画作向朝中同僚展示,使得母亲足不出户,却誉满官家。

      虽然有父亲的关爱,但是日常生活的大权却掌握在正妻王妃手中。母亲之所以不必担忧受到生计挟制的原因在于她是皇上御封的一品明画夫人。她有自己的食邑,凭借这笔俸禄,整个画园的开销都绰绰有余。

      母亲的画作很多,父亲为此建造了一间妙笔堂来摆放。在这众多的画作中,母亲最爱的一幅是《南塘秋》。“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画中鸿鸟高飞,美丽的采莲女戴着竹笠被高高的莲花莲蓬遮掩住,莲舟上满堆着鲜绿的莲蓬,莲女青色的衣衫同莲叶融成一片。对于母亲来说,无论经过多少年,京城也不可能成为她新的家乡,梦里心里回到的地方只有江南水乡。

      然而江南对于我,只是母亲嘴里欢快的越歌,缠绵的吴曲,我从未走过悠长的杏花巷和空濛的烟雨桥,也无法理解母亲月夜时凝望着荷塘那游思彷徨的眼神。《南塘秋》不是母亲的画作中我最喜欢看的,我最喜欢的是《芙蓉修竹图》。

      我喜欢《芙蓉修竹图》,不是因为那大朵大朵清新脱俗的木芙蓉,也不是因为修拔青翠的竹君子,而是修竹下卧眠的少年。他用手肘支撑着石头,一身蓝色衣衫,闭目侧躺在木芙蓉簇拥的大石上。粉白的木芙蓉贴着他玉一般的脸颊,一只蝴蝶停留在他的左肩上,蝴蝶是认错了花罢?画中人画里年纪七八岁,是母亲七年前的画作,今年该有十六岁了。

      他是当今皇上的七弟,扶阳夫人的儿子,朝野尽知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他出生第一年受伯爵封赏,这是大通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六岁受侯爵封赏,九岁受王爵,封为东王,位及人臣。他单名一个煊字,人们说起他,很少用东王称呼,他们呼他为煊君,认为只有海上初升的朝阳可以摹写他的面容。煊君十岁时,先皇宣皇帝殡天,今上继位。

      宣帝临终时立下遗嘱,今上百年后,要将皇位传给煊君,煊君再将皇位传给今上的太子。也就是说,如无意外,煊君将是下一任国君。

      我的母亲之所以能够得见这样的人物,全是她工于绘画结下的因缘。

      承平十一年(先皇宣帝的年号),东海上的一个小岛国首次来向我国朝贺,他们向宣帝进贡了一位绝世美人,这位美人便是煊君的生母。因那东海岛国处于东边日出之地,扶朝阳而起,所以宣帝赐美人封号“扶阳夫人”,居于扶阳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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