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八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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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已隐，夜幕深深，月光之下，灯火之中，本该是万千生灵酣然之际，与崇山融为一体的机关城却一点都不太平。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沉重石门的另一边，高渐离冷漠到几近残酷声音传入耳中，婉灵倚着石室略带寒气的墙壁，安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机关城的屋墙向来不单独做隔音，只是因着石壁敦实厚重，声音传导层层阻隔，也委实传不出几里，不过似婉灵这般的习武之人，五感皆是超出常人不少，听到些旁人不易听到的，却也并非难事。
也不知是那高渐离太过自信还是有意为之，倒是让婉灵将门外那一出出好戏尽收耳底，尤其是最后有关天明的部分，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惹得婉灵冷笑连连，杀心四起。
“真是武断呐。”
人走茶凉，好戏散场，待屋外走廊终于恢复了平静，婉灵才不慌不忙地将自己从石壁上剥离下来。
“连真正的敌人都认不清，还这般严阵以待。”
“我是真的很担心，墨家到底能不能抗过这次劫难。”
嘴上虽然这么说，婉灵的语气却不见半分担忧，反而一派幸灾乐祸的神色，分明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反倒是盖聂，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显然是有些在意这件事的。
“小婉。”
“什么事师哥？”
“方才他们曾提及，这次的敌人非常擅长易容术。”
“嗯，我也注意到了。”
“……”
盖聂每问一句，婉灵都会乖巧作答，熟练纯良得仿佛已经排练过无数遍，那回答就在舌尖徘徊，只等着被吐露出的那一刻。
但却没有盖聂最想听到的那一句。
“小聂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盖聂心思，婉灵忽地笑了笑，随口点了一句。
盖聂闻言，眼底似乎迅速划过一抹赧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浅浅斟酌片刻，便半试探地开口问道：
“小婉，你知道是谁吗？”
“……”
虽说婉灵当年与流沙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毕竟数载不曾联系，流沙是否依旧如故，成员架构是否发生变化，这些都不得而知，但是……
婉灵眸色微变，运转的大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
巧了，她还真知道这么一号人物，论易容水平，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月黑风高，索命无形，千变莫名，墨玉麒麟。”
“黑麒麟。”
盖聂眸色一凌，显然对这个名号背后的人有所耳闻。
“是的。”婉灵点点头，“相传此人无形无相，又可幻化众生。”
“若他还效忠于流沙，那应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对于黑麒麟，婉灵并不熟悉，两人之间仅有的一面之缘，也不过是他当年初入流沙，和婉灵共同搭过一场戏，那之后便是风云惊变，婉灵以身为饵，脱出流沙，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无交集。
算不得多么深刻的交情，更谈不上多么深入的了解。
而面对婉灵给出的这种一知半解并没有什么实用性的线索，盖聂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失望与疑惑，毕竟过去的几年间，他也曾默默关注过婉灵的动向，自然知晓婉灵这近来数载几乎与世隔绝，情报早已不同以往，如今恐怕她所知道的也未必就比自己知道的多多少。
“机关城防御层层，几近严苛，亦是你我亲眼所见，便是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又怎能轻易潜入？”
“墨家自诩仁爱，又怎么会想到去向一个重伤之人询问口令呢？未免太不人道了。”
关于盖聂提出的问题，婉灵并没有思考太久，事实上，这正是她曾经思考过的问题。
先前推演出敌方动向之时，婉灵的确曾将主要疑点放在了主动出城迎敌的大铁锤身上，但那不过一时方寸大乱的产物，待惊惧褪去，沸腾的情绪冷却，理性才得以将这样不合理的猜测赶下台。
且不说大铁锤身材魁梧，异于常人，便是那一膀子单手可举两千五百斤的力气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假扮得了的，更何况，大铁锤本就身居高位，乃墨家几大统领之一，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身份势必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想要在此等情况下偷梁换柱，暴露的风险实在太高，无论怎么看，都绝非首选。
既然如此，那么那个跟着大铁锤一同前往又同样重伤归来的墨家弟子就很可疑了。
因为不管他要做什么，拥有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身份都是必不可少的，此乃其一。
二来，机关城虽然层层把守，但基于人性和墨家数年来的教条思想，在看到受伤的自家兄弟时，一定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如此，就会有很高的几率不会被盘问。
只要能够顺利混入城中，还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自此，那高渐离所见所疑，皆有所依。”
“想来自相残杀，亦或是相互猜忌，都不过计划中的一环，正中敌人下怀。”
“当然，这些假设的前提是，我的猜想并没有错。”
面对盖聂，婉灵自是不必设防，虽说软禁屋内，门外又有专人把守，但石墙厚重，依照寻常墨家弟子的能力和水平，倒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索性将自己连日来的所思所想，尽数说了出来。
“师哥以为如何？”
盖聂向来擅倾听，便是此刻一言不发，婉灵也知晓，他定是已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
果不其然，片刻后，盖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构造图之事，你是否也有所察觉？”
“那倒没有。”
婉灵摇摇头，非常老实地否认。
“我只猜到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混入城中，但具体的行动计划，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话一点儿不假，毕竟在婉灵看来，这个城池内部到处都是弱点，随便挑哪一处进行攻击都能有收获，偷不偷那所谓的城防图也造成不了什么不得了的影响。
“可有告诉过其他人？”
“没有。”
再次摇头，愈发老实。
盖聂这次没有说话，眸中却尽是问询之意。
“我没有证据嘛。”
婉灵倒也没有藏着掖着，耸耸肩，迎着那疑惑的目光，摊了摊手道：
“你也知道他们的态度，这空口无凭，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那模样，倒是无辜极了。
婉灵当然不会告诉盖聂自己压根儿就不想也懒得管墨家的死活才用了如此避重就轻的借口敷衍他，否则还不知道自家师哥会怎么教育自己呢。
不过幸好自家师哥虽然胸怀天下但并不是一个自大狂妄的空想主义者，在这样这样合情合理又真假参半的说辞面前，也就只有乖乖沉默的份儿，完全没有足够的依据进行反驳。
也幸好墨家对盖聂的态度足够恶劣，才能让自己随便胡诌个什么理由都站得住脚。
沉默如荆棘般蔓延，缠上脚踝，满过胸口，扼住咽喉，婉灵看着坐在床上盘膝闭目的盖聂，深知对方内心或许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向桌边走去。
“好了小聂，何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呢。”
白色雾霭袅袅升起，腾腾热气模糊了视线，婉灵低着头，用手背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才拿起杯子转过身，走到盖聂面前，递了过去。
“就算没有你，墨家也同样会被秦王盯上。”
“既然要做反秦势力，这样的局面就在所难免。”
“就像纵横之战，都是必然的因果。”
“躲，是躲不过去的。”
盖聂睁开眼，目光在婉灵和她手上的杯子间来回流转，最后停在了婉灵的脸上，后者却是眸色澄澄，清澈见底，与他相接的目光中看不到丝毫隐瞒和阴谋。
见盖聂迟迟未动，婉灵又将手中的水杯向前送了送：
“师哥，喝点水吧。”
这次再没有犹疑，盖聂接过婉灵递过去的水杯，送至唇边，沉默地饮入。
婉灵瞧着，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连带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层轻愉。
这就对了嘛。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所谓“灾星”，都不过是机缘巧合因果轮回罢了。
如果没有墨家，卫庄依然会想尽办法找到盖聂。
如果没有盖聂，墨家也未必能逃过与帝国一战。
谁也不是谁的祸端。
谁也不是谁的怨债。
皆不过互利共赢，各取所需罢了。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墨家却始终想不明白。
一杯水很快就见了底，婉灵弯腰从盖聂手中拿过空杯子，站直身子的时候，目光却落在窗外靛色天幕上，片刻，她忽地浅笑一声，轻飘飘的声音旋即漾起微微波澜，徐徐推开这浓稠的夜色：
“先休息一会吧，再过段时间，天就要亮了。”
收回略略定格在少女秀美侧颜的视线，盖聂轻轻颔了颔首，依言闭上了眼睛。
婉灵将水杯归位，又俯身吹灭了照明烛火，才款款在桌旁坐下。
一轮钩月隐入云中，如墨般的暮色将一切掩盖，仿佛要将外界的所有尽数斩断，黑暗中，只有彼此间的呼吸清晰可闻。
婉灵侧侧首，床席上，盖聂盘坐的轮廓如山峦般巍峨，踏实而安全，似乎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害怕，就何时都不必惊慌。
轻轻扬唇，婉灵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收回目光，眼眸微阖，缓缓放开对意识的掌控权。
睡吧，待日出之后，一切自有分晓。
婉灵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尽管半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并不十分舒适，但睡眠质量却出奇地好，长夜之后，竟是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窗外正是黎明破晓，有早起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发出阵阵长鸣，朝阳自地平线后露出面庞，璀璨的霞光绚丽夺目，将天边染得如鲜血般通红。
婉灵沉默地看着天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日以及被它映衬着的后山，秀眉越蹙越紧，心底却是一片平静。
开始了。
看来自己的猜想并没有错，对于敌人来说，最佳的进攻时间并不在夜色掩护之中，而是朝阳升起之后。
目光被随意搁置在屋内一角，思绪却已悄然飘走，回到前一天晚上与墨鸦最后进行的一次复盘和部署的时候——
“已经探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黑色翎羽自高处落下，婉灵伸出手，那黑羽便翩然停在了掌心。
鬓边的发丝被不自然的气流微微带起，墨鸦的声音随即从身边传来。
清凉的夜风经过，掌中的黑羽还未好好停歇，就已然打着旋儿冲上云霄，消失在天际，婉灵目光追着它一路飞上高空，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得更轻快。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收回手，婉灵目光沉沉，大团阴郁在眼底集结，仿佛酝酿着暴风雨的乌云。
“他们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东西，就绝不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恐怕也不会远了。”
“网撒得太久，鱼可是会跑掉的。”
先是打晕班大师偷走钥匙，而后潜入密室窃取机关城构造图，紧接着中央水池投毒之事又为徐夫子亲眼所见……
婉灵在心里一件一件整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边整理一边不由地想——
这家伙也未免太倒霉，怎么每次都会被人发现。
等等！
每次？
婉灵瞳孔骤然紧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既然选择潜入，想必就是为了不为人所知，可偏偏三番五次被抓包，难不成这些年不见，流沙的业务水平还倒退了不成？
秦国铁骑亦是反常，帝.国的军.队战力在七国之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当年鼎鼎大名的楚国项氏一族都是大败而归，这区区墨家，莫非比楚.军更难对付吗？
若是因为忌惮盖聂，则更是大可不必。盖聂固然实力超群，然而一人之力终有尽时，即使可以作为影响因素，大概也不是最主要的。
这强强联手之下，却还漏洞百出，那恐怕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呵，原来如此。”
“这般有意为之，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一举两得，真是高招。”
墨家本身或许不难对付，只是机关术名扬天下，机关城又踪迹难寻，即便嬴政心有不满，也是无从下手，只能依靠墨家百年来的敌手公输家族牵制一二，却也治标不治本，而恰逢此次盖聂叛逃，这个微妙的平衡才终于被打破。
江湖中人向来最懂江湖中人，何况是自幼一起长大、师出同门的鬼谷纵横，此番放开手脚相互厮杀，鹿死谁手哪个能说的准？
先放出诱饵令众人疑心，再用白凤逼出机关城所在，而后隐辐负责引蛇出洞，墨玉麒麟借机偷梁换柱，混入城中便可大展拳脚，一为窃取机关城重要图纸，二来，也是挑起内部争端。
若是着了道，便会自相残.杀，自是最好不过。
若是没有，构造图也已到手，亦是无伤大雅。
流沙这布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不免精妙，不知比数年前进步多少。
最高明的远不止如此，螳螂捕蝉尚有黄雀在后，而在这张帝国所编织的无形之网中，竟然所有人都是利刃，所有人都是猎物。
真不愧是千古一帝，何其聪明！
“得了，这下谁也别想跑。”
婉灵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
亏自己先前还暗戳戳庆幸呢，合着自己早就被人算计进去了。
——小丑竟是我自己。
“罢了，看来这趟浑水，咱是不得不趟了。”
“中央水池一事尚未查清，但已不再安全。”
“眼下流沙不曾行动，但据我估计，最迟天亮之后，必然进攻。”
“墨家已是自顾不暇，管不得许多。”
“盖聂乃我方最后底牌，然他旧伤未愈，我须得暂且护他左右。”
“所以，天明就拜托你了。”
墨家尚不知自己已落入圈套，内讧既起，便是一时半刻难消，何况婉灵也不愿做那费力不讨好之事，自然选择明哲保身，护住心尖几人足矣。
“如今以高渐离为首的大部分墨家弟子都对盖聂颇有微词，此刻表明立场，定是盖聂同等待遇。”
“届时我大概不会像现在这般自由，便要多多仰仗你了。”
“凡事不必太过强求，一旦开始行动，事态的发展就注定由不得我们掌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婉灵转过头，目光落在一直认真倾听的墨鸦身上，走上前，一手轻轻搭上对方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嘱咐道：
“完成委托的唯一前提是，请务必保护好自己。”
语毕，婉灵不等墨鸦做出回应，也不管墨鸦作何感想，忽然猛地后退了一大步，眸中含着笑意，只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愈发深沉的暮色里掷地有声——
“我很期待，我们再次汇合的那一刻。”
风吹过，鬓边长发纷然，婉灵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前进的步伐，已与来时大不相同。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第八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