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8、第六章

　　画室比她想像得要大的多，也静得多。
　　距离学校不远，地段不是太喧闹，交通却也很方便。
　　那有两幢一模一样的别墅，苏昀在左侧那幢别墅前停下了步子。尹浅绎告诉她，这是苏昀母亲留给他的产业。她一直以为苏昀的淡漠是与生俱来的，此刻想来，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过早离开的缘故。应该是去世了吧。她看着苏昀低头开门的背影，暗自揣测到。
　　“进来吧。”
　　从离开学校到进了画室，苏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全是叶昱骁在聒噪，尹浅绎低低回应几句。除了尹浅绎，夏尹瑭和另外两个人都不太熟稔，自然也不敢多开口。此刻进了画室，好奇心却驱赶掉了拘谨，她开始毫无顾忌地在房子里左顾右盼。
　　一楼的墙面刷成全白，家具摆设都很简洁。朝南的方向有大大的落地窗，垂挂着半透明的绸制窗帘。她掀开窗帘，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往外看。
　　“上来。”
　　淡漠的嗓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响起，她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往声源处看。苏昀站在楼梯上，直直地看着她。
　　“我？”
　　她不可置信地点着自己的鼻尖，苏昀不耐烦地皱皱眉，大步跨下来走到她面前。
　　“动作快点。”
　　他森着一张脸站在她面前，夏尹瑭一惊，忙别过脸去看尹浅绎。尹浅绎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苏昀上楼。
　　“哥……”
　　她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和苏昀呆在一起，她会被冻僵的！
　　“尹瑭，去吧。”尹浅绎心虚地别过脸，夏尹瑭不情不愿地慢慢走过去。
　　“和我呆在一起这么恐怖？”
　　上了二楼，苏昀挑挑眉，走到书桌旁翻抽屉。夏尹瑭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慢慢走过去。
　　“没，没有。”
　　“做你自己的事，别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别下楼。”
　　苏昀不再搭理她，只是兀自翻着抽屉找东西，半晌拿了个纸袋进了偏侧的一扇门。
　　“你去哪里？”夏尹瑭拨弄着落地窗前的珠帘，不放心地追问。
　　苏昀关门的动作停了一下，“有的事情，不要问那么清楚比较好。记得我说的话。”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但那神情却让她毛骨悚然。那扇木门隔离了她好奇的世界，她停了两秒，却也因为苏昀方才的表情不敢靠近。
　　“哎。”
　　她忍不住低低叹气，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珠帘。长长的坠子晃晃荡荡，她把遮挡住视线的帘子拨开，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露台。
　　地砖是用黑色的大理石砌成的，白色的葫芦状饰物围着露台边缘砌了一圈。露台很大，搭了一个花架，悬挂着一个白色的秋千。她受到秋千的蛊惑，推开了窗子走出去，坐在秋千上慢慢晃荡。
　　暮色微醺，她踮着脚尖摇晃秋千，仰着脸，可以感觉到风吹过发丝。眼下的街道并不喧哗，却也车水马龙。她睁开眼睛细数花架上的枝叶数目，似乎闻到了花香。
　　笨了吧，她自嘲道，这样的季节，去哪里找花香呢。
　　是的，没有花香，但她却依然觉得温暖，觉得安逸。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回到她的生命中了吧。

　　***
　　浴后，夏尹瑭总是喜欢用毛巾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虽然林秸雅多次强调这样的习惯很不好，但她却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一旦认定就很难轻易改变。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包，却在看见画板的时候停下了动作。
　　尹浅绎并没有收到那张画，她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苏昀，于是这件事是只好不了了之。这样想来，她想说的，他始终是没有听见。
　　那么，是不是要，再画一张给他呢？
　　偌大的卧室沉寂无声，唯有沙沙作响的画笔游走在素描纸上的清脆声音。
　　画中的人有温柔的眉眼，笑的时候眼睛狭长，会微微勾着唇角。他总是穿白色的衬衫，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夏尹瑭来来回回勾了数次，却总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那种效果。草图的线条很流畅，但她还是无从下笔。怔了很久，执笔的手腕被人自身后握住——
　　“尹瑭，你打阴影的方向不对。”
　　接踵而来的是低婉却动听的嗓音，夏尹瑭僵了一下，涨红了脸，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尹浅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背，缓慢地移动着位置，找寻着正确的方向。然后他略微使力，8B铅笔在洁净的素描纸上刻绘出细细密密、深浅不一的阴影。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斜睨身侧的尹浅绎。后者一副专注的神情令她感觉到心安，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画作上。尹浅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描绘出的阴影流畅得几乎无法让人挑出糟粕，原本些许僵硬的线条也被修正得柔和无比。
　　“很漂亮哦！”
　　尹浅绎松开她的手，轻轻抚掌道。
　　“你喜欢啊？”夏尹瑭抬起头来看他，取了画夹冲他扬扬手里的画纸，“那送你了哦。”
　　“真的？”他喜怒形于色地一把抓过那张画，笑得有点孩子气，“这样啊，我回家要拿个画框裱起来，然后给我妈看看，她肯定嫉妒。”
　　“你们俩的关系真奇怪。”
　　“哦，对了！”
　　他借由着柔和的光线端详画作，沉寂了几秒后，倏然回过头来。
　　“什么？”
　　夏尹瑭用手中潮湿的毛巾继续揉搓着短发，尹浅绎收起手中的画纸，表情严肃地清清嗓子。
　　“……咳，我妈找你。”
　　“呃？”
　　“嗯！”
　　尹浅绎重重地点头，示意自己所言非虚。夏尹瑭盘腿坐在床铺上，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现在？”
　　“是的。快快快，我妈等不及了！貌似不是什么好事哦，你最好快点。”
　　“啊，等等，我的外套呢……”
　　夏尹瑭飞快地趿拉着拖鞋满屋子找外套。尹浅绎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施施然往床边一坐，一边打拍子一边催促。
　　最终，忍无可忍的夏尹瑭转身用力把手里的毛巾砸向他。
　　“别催了，再催我整个人都慌了！我都忘了我把外套扔哪了！”
　　尹浅绎笑着接过她扔过来的毛巾，抓过一边堆起来的外套递给她，顺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前额。
　　“快去吧。不然我妈又要说我办事不利了。”
　　他一脸的无奈模样，夏尹瑭狠狠瞪他一眼，趿拉着拖鞋飞快地跑出去。

　　夏尹瑭站在邻居家半掩的防盗门前，有些忐忑地走进去。
　　屋内是狼藉一片，各类杂物、纸箱堆积得几乎令她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夏尹瑭站在玄关口，声音怯怯地开口。
　　“阿姨……”
　　“欸，尹瑭。”
　　顾千帆探出半个身体来，摇晃着手中的大摞材料示意夏尹瑭进门。而后者因为惊诧而停了片刻，然后缓慢地跨越杂物走近她。
　　顾千帆将堆积在沙发上的纸箱统统推到一旁，终于腾出了个能够让人立足的位置。
　　“啊！尹瑭……不好意思，你看这么乱，等等哦——”
　　顾千帆手忙脚乱地收拾面前茶几上的东西，夏尹瑭微低着头，看她手上忙碌的动作，有些局促地揪着睡衣的衣袂。
　　“没事。”
　　夏尹瑭的声音倏然变得有些沙哑，她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回了她一句。顾千帆侧过脸来，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
　　“尹瑭……”
　　轻唤她姓名的音节有些不知所意地延长，夏尹瑭飞快地应声，抬头的瞬间顾千帆伸手理顺她有些凌乱的短发。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抚在额前的手指渗透出丝丝缕缕的温热，顾千帆难得地让她感觉到像是个大人而并非玩童。她的动作轻柔得令人无法拒绝，夏尹瑭却是轻“啊？”了一声。
　　顾千帆微微笑起来，浓密的眼睫像翩跹的蝴蝶，美得令人窒息。
　　“你也不是不知道，小绎是个大笨蛋。要知道啊，你要是和他生活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他在自理方面就是个大白痴。而我又要出去采风一段时间，所以，拜托你啦。”
　　“啊？”夏尹瑭愣了愣，半晌才恍过神来，“好啊。”
　　“哇——尹瑭你真是太好了！”顾千帆动作夸张地去抱她，先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慈母形象荡然无存。夏尹瑭错愕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恍过神来，慢慢回抱住她。

　　有很多无法限定时间的承诺，会经常被人们定义为永恒。就像是有很多所谓需要被守护的东西，守护得太过严实，那些铠甲便成为了倒扣入皮肉的铁片。
　　是因为越爱，所以才越会去伤害。

　　***

　　教师办公室的两扇门被掩得严严实实，长长的办公桌台面上堆积了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习题簿，透过几净的明窗照射进来的微醺光线轻柔地铺开来，绵延成温暖的大片黑影。靠窗的长凳上整齐地坐着数位手捧英文课本的学生，夏尹瑭坐在长凳的尾端，距离老师办公桌路程最为遥远的位置。
　　在傍晚下课后被请到教师办公室重新背诵单词的学生中，大多是平日里贪于玩乐，全然没有将心思放在学习上的人。而在老师眼中一向是“乖乖牌”的夏尹瑭此刻却混杂在人群中，愈发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不以为意地漠视掉身侧吵杂的喧闹，抿紧的唇齿间倾泻出有些磕磕绊绊的英文读法。
　　“夏尹瑭。”
　　坐在高高摞起的作业本后边的英语老师声音低沉，回旋在迟滞着的空气中，兀然打破了这样的沉寂。夏尹瑭闻言而立，慢步走到办公桌前，英语教师微扬着下颚冲她颔了颔首，示意她坐下。
　　“夏尹瑭，你最近很反常。”
　　夏尹瑭默不作声，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有些局促地十指相扣。教师浅色的眸子透过无框眼镜斜睨着她。
　　“我看了看你考进来的成绩，语数这两门撇开不提，英语你是相当优秀的。怎么最近会弄得听写二十个单词只对这么几个？！”
　　角落的立式空调安静地送着风。即使是将室温将至二十四摄氏度，夏尹瑭的双颊依旧是绯红，鼻头微微沁着汗珠。
　　或许是因为怯弱，面对老师质问时的局促感。
　　见眼前的女生嚅嗫着尚未开口，英文老师轻叹一声，放柔了语气。
　　“现在背好了吗？”
　　夏尹瑭闻言用力点点头，慌忙将手中的英文课本递了上去，老师伸手轻推一下滑落下来的镜架，指尖在黑体印刷的英文字符间游走。
　　“belief，how to spell it？what’s meaning？”
　　“b-e-l-i-e-f，名词，信仰。”
　　她神情淡薄地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窗外。
　　尹浅绎背对着窗，微微垂着头。他从七楼的高度鸟瞰脚下的塑胶篮球场，额前细碎的发丝随着清风微微摆拂。
　　贴近尹浅绎站立的人有一头亚麻色的短发，光洁的皮肤被微醺的日光亲吻上了一层淡绯。他正对着教师办公室透明的窗户，颀长的身形倾斜站立，神色不耐。
　　“二十分钟了。”
　　苏昀蹙着眉宇别过头，而一旁的尹浅绎只是宽容地笑笑。
　　“还好吧。不要那么不耐烦啊。”
　　言毕，视线重新转投回脚下的篮球场。苏昀烦躁地撇撇嘴，倚靠在围栏上的身体转了一个角度。
　　他随着尹浅绎遥望的方向投去视线，在定神之后恍然地笑起来。声线带着那个年龄段的男生特有的沙哑，他笑容微妙地用胳膊肘顶了顶尹浅绎裸露在外的手臂。
　　“在左边。”
　　尹浅绎的双眼微微眯起，显得狭长上挑。苏昀揶揄的口气令他在瞬间瞪大了眼睛，须臾，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手模找到了么？”
　　被戳到痛处的苏昀此刻倏然敛了轻松的神情，噤若寒蝉。尹浅绎一脸的洋洋得意，重新转过脸去。
　　停顿了好一会儿，苏昀缓缓开口，带着不真实的深沉语气，尹浅绎甚至在那话语中听出了些许信心满满的笃定。
　　“我想，用不着手模了。”

　　面色潮红的夏尹瑭坐在老师面前，手指不安地绞合。
　　前一个单词的拼写过后是长时间的沉寂，英语老师侧身解答着一旁同学提出的问题，夏尹瑭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屋子。
　　视线不经意间流转到窗外。
　　天穹是微醺的绯色，染透了地平线近侧的云朵，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带上了淡淡的粉色。
　　尹浅绎微微耸着肩，双臂支撑着围栏的平面，瘦削的脊梁掩没在白色的衬衣之后。一旁的苏昀修长的手臂搭在他的肩头，亚麻色的短发细碎地轻扬着，折射出来的光线几经波折映入她眼内，微微刺痛了双眸。
　　两抹颀长的浅灰色影子映在地面，被夕阳拉得很长。
　　那种感觉就像是梦境。
　　被等待的一个梦境。
　　夏尹瑭不敢再多看，生怕再多望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站起来，飞奔到他们身边。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施了魔法的辛德瑞拉，门外站着的是平时在梦境中她都不奢望会出现的王子。
　　她不敢多看，强迫自己要凝神应付面前的老师，但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定在他们身上。
　　“夏尹瑭！”
　　“嗯？”
　　夏尹瑭慌张地恍过神来，低垂着眼睫怯弱地应声。
　　“你在发什么呆。”老师手执着课本，略有不满地斥责了句，“protective，how to spell it？what’s meaning？”
　　Protective。
　　她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读音在唇齿的轻微摩擦间缓慢地出声。她顿了一会儿，视线小心翼翼地落在窗外的尹浅绎身上，又以飞快的速度重新收回来。
　　“p-r-o-t-e-c-t-i-v-e，形容词，受保护的。”

　　Belief，信仰。
　　Protective，受保护的。

　　哥，你知道吗？
　　你就像是暖日，在距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在我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即使是很孤单，很难过，只要是想到你，似乎就有了对抗整个宇宙的勇气。
　　哥，谢谢你在我身边。
　　哥，谢谢生命中有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