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没有雪》尔可木美

1、那年的冬天没有雪

　　（一）

　　那一年，冬天还没有下雪。
　　美林从一个彩票投注站里出来，将刚买的一张彩票妥妥地夹进钱包里，然后抬头看了看头上那片阴冷却不下雪的天。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有了这个买彩票的习惯，不频繁，一个星期一两注。
　　美林的家境并不宽裕，父母早年还被老乡骗去做生意亏了大本钱，家里的生活就更加拮据了。美林体谅家里的情况，平时的花销都很节俭，同龄女孩们热衷的东西她也从不跟风与艳羡。她的心里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让父母过上轻松的日子，不再为钱劳累；一个是去北边一点儿的地方看一看会下雪的冬天。
　　她喜欢雪，喜欢那种浪漫的白色，可惜她从来都没有外出旅行的机会。
　　所以美林在学习上很用功，以便能考上好的大学，然后找到好的工作。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她开始意识到单靠脚踏实地的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叫做“运气”的东西，让自己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事半功倍，比如——买彩票。于是，在那些上学回家的路上，她拿着自己省吃俭用的生活费开始踏足各家的彩票点。
　　好友洛洛的家境原来也是一般般，但前两年遇上征地拆迁，家里得到了不错的赔偿和补贴，如今一家人早已搬进了高档的小区。
　　对于洛洛家的好运气，美林并不妒忌，因为在她心里，洛洛是她的好朋友，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孩子。比如洛洛是宿舍里最早起来用功的那一个；比如洛洛从来都不浪费，她的橡皮会用很久，直到它变成了很小的一粒；比如洛洛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身边的人，每一样东西她都乐意与你分享……勤奋、节俭、善良、乐观，在美林心里，洛洛是所有美好词汇的代言人，这样美好的女孩理应得到幸福的对待。至于她美林，则是需要经历坎坷的灰姑娘，要经历过风雨才会见到彩虹。

　　（二）

　　洛洛的生日到了，美林和其他的几个好友一起为她庆祝。席间，女孩们八卦起洛洛的男朋友送了些什么礼物给她。
　　美林没见过洛洛的这个男朋友，只知道他叫苏衡，是和她们同届的另一个学校的学生，洛洛和他在初中时就开始交往了。据说那家伙又帅又聪明，只可惜是个花心大萝卜。
　　洛洛摸着她手腕上的那条水晶链子，有些失落地说他把她的生日忘记了。看着洛洛少有的落寞的表情，美林有些担心，在这种恋爱的游戏里，吃亏的往往是天真柔弱的女孩。可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和安慰洛洛。
　　回家路上只剩她俩的时候，美林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洛洛本人对这个男朋友的看法。洛洛只说他人很好，但美林听得出来，她对自己的这段恋情并没有信心。
　　美林想劝洛洛离开那个人，毕竟学生谈恋爱还是有点为时过早。可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个弯：“先处处吧，但别太认真，要懂得保护自己。”
　　洛洛抱住美林的胳膊，一脸幸福地说：“嗯，我会的！还是美林最疼我！”
　　路过一个彩票销售点，美林让洛洛进去买张彩票，说生日这一天买彩票也许会有好运气。洛洛笑美林傻，但还是听她的话买了一注。
　　不久之后，洛洛神秘兮兮地说要请美林吃大餐，原来她那天买的彩票居然真的中奖了——大大的二等奖！
　　有那么一瞬间，美林只是呆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好消息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那天她们俩是一起买的彩票，洛洛中了，她却没中。
　　嫉妒。是的，美林知道自己的心里正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这种东西，她努力地去平复它，但外露在脸上的微妙情绪似乎还是没能躲过洛洛的眼睛。
　　洛洛突然很认真地说要分一部分奖金给美林，因为这次中奖有美林很大的一份功劳。美林立马拒绝了，有些被揭穿了秘密的羞恼，又有些对好朋友的愧疚，还有些被施舍的难堪。
　　洛洛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提议的不妥，气氛骤然地尴尬起来。
　　为了缓和气氛，美林笑着嗔怪起洛洛来：“我本来就嫉妒死了，你这暴发户还拿钱来扔我，是不是找打呀？”
　　洛洛被那“暴发户”一词给逗笑了，连连道歉。
　　两人这一笑，似乎什么尴尬都化解了。美林很真挚地拉住洛洛的手，宽慰她说：“你肯请我吃大餐这就足够了，那份大奖是老天爷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只是那个给你带礼物的快递员而已。如果你一定要感谢我，下次轮到我生日的时候，你记得送份大礼给我！”
　　洛洛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又急切地问：“那你什么时候生日呀？问你好多次了都不说！”
　　美林故弄玄虚地说：“到时再告诉你！”
　　其实，洛洛生日那天也是美林的生日，可美林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

　　过年了，洛洛邀请美林到她家去讨红包。美林本来有点不想去，因为每次去洛洛那个高档小区里的家，屋里漂亮时尚的装饰和摆设都让她有种莫名的不自在。可这次洛洛说她的男朋友也会去，想让美林见见他。
　　苏衡果然是很俊很养眼，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闪着会勾人的光，每次看进他的眼里，都让人禁不住耳红心跳。难怪洛洛会没有安全感，这样的家伙无论走到哪儿，都必将是一个亮眼的存在。
　　正当美林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时候，那家伙的视线似乎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停留，每一次不经意间的视线对碰都让她心慌意乱。蓦地就想到了女孩们对他“是花心大萝卜”的评价，美林的心不由得一沉，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但不可否认，洛洛在这个人身边是快乐的。看着洛洛在他面前那格外娇羞的模样，美林的心禁不住有些闷闷的。没错，洛洛是她心里唯一的好朋友，但她美林却不是洛洛心里的那个唯一。洛洛还有很多其他的好朋友，还有这样一个帅气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漂亮的家，家里还有一辆漂亮的车子。
　　是的，洛洛家楼下那辆旧车子已经换成新的了，那购新车的钱里应该有洛洛中奖的那一部分吧？
　　离开的时候，洛洛爸爸热情地提出要用这辆新车子送他们几个离得远的孩子回家。美林婉言谢绝了洛洛爸爸的好意，她不想坐那辆车，觉得那闪亮的流线型车身刺眼地让人不舒服。
　　洛洛却不放心美林一个人在夜里回家，坚持让爸爸送她，两个女孩有些僵持不下。这时，一旁的苏衡主动地提出由他来护送美林。美林想都没想地就拒绝了，洛洛看看苏衡，又看看美林，却是很放心地同意了。

　　（四）

　　美林有些懊恼，与其让这个苏衡送，还不如坐洛洛爸爸的车呢！洛洛就这么放心地让这家伙跟别的女孩单独相处？
　　一路上，这苏衡不知怎地一个劲儿在问她小时候的事情。美林因为是第一次和男生单独相处，内心里又对他抱着“是可能会让洛洛伤心的花心大萝卜”的认知，所以对他不甚热情，并刻意与之保持着距离。
　　快到家的时候，美林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住的地方，便让他留步，不用送了。她视他如洪水猛兽的样子似乎让苏衡有些泄气又无奈，他突然用一种跟她很熟稔的语气说：“你真的不认得我啦？亏我那个时候还为了你拼命地练自行车呢！”
　　听他说到自行车，美林的脑海里便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左摇右晃的狼狈身影。再看眼前的人，他那用刚硬线条勾勒出的俊美脸庞渐渐地和脑海里那小男孩稚嫩的脸蛋重合在一起。
　　“你、你是……”
　　原来她和他早已认识，在好多年以前。
　　那一年，他们只有七八岁，两家的大人相邻着开店做生意。每逢周末，他的父母都会把他带到店里照看。于是，她遇到了他，两个同龄的孩子自然而然地便成了玩伴。
　　虽是同龄，但她那时已经能用大人们的自行车载着他到处乱窜了，而他骑车的平衡感却是出奇地差，总是摔得人仰车翻。好不容易骑稳妥了，又始终不敢在后面搭人。那狼狈的模样每次都逗得美林哈哈大笑。
　　可惜，这样一起玩耍的时间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生意不如意，美林家的店铺不久后就关门转让了。两个孩子从此再没见过面，直到现在，多年以后的再次相遇。没想到他竟能一下子就认出她，这不由得让美林有些受宠若惊。

　　（五）

　　那个冬天过后，美林在洛洛的身边越来越频繁地见到苏衡的身影。以前很少来她们学校的他竟每个周末都准时地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一个高中学生却穿得一副社会青年的模样，两条大长腿撑着一辆嚣张的摩托，在周围路人的频频侧目中优哉游哉地等候着洛洛放学。
　　每当这个时候，洛洛的脸蛋满满的都是漂亮的红晕。而美林却是尴尬的，不愿去看洛洛坐在后座抱他腰身的样子，每次匆匆地与两人话别后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开。
　　他不仅会骑自行车了，还会骑摩托车了，车子后面也能带人了。可惜，坐在后面的人不是她。
　　后来有一天，洛洛因为学校有事不能准时回家，打电话让早已到门口的苏衡不用等她了。先行离开的美林走出学校门口时却见那人依旧跨着摩托等在那里。见她出来，便笑嘻嘻地说：既然来了，载不到洛洛就载你好了。上车，我上次送过你回家，知道你住哪儿。
　　美林却怎么也不肯，落荒而逃。那家伙竟还不死心，晃着那摩托一路旁跟，直到美林隐忍着怒气瞪他才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徒留美林一个人在原地心烦意乱。
　　他这是什么意思，随便和女孩子闹着玩就那么有趣吗？
　　这样的接触越来越多，彼此在眉来眼去间逐渐的找回了当年的熟悉感，也逐渐地变得暧昧。那一年的生日，美林竟收到了他送来的礼物，而另一边的洛洛却依旧被遗忘。
　　看着那份礼物，美林为难了，可依旧抑制不住从心底里滋涌而出的窃喜。
　　她和他，他们都没告诉洛洛那段只属于他俩的童年。

　　（六）

　　终于，美林收到了苏衡的短信：请你看电影。
　　她看着这几个字犹豫了很久，终是去见他了。
　　那一天他只骑了一辆自行车，并不见平日那辆嚣张的摩托。他拍拍车子的后尾架，朝她露出亮白的笑容，说：“让你见识一下我现在骑自行车的高超技术！”
　　美林笑了，心里满满的是甜蜜。
　　在观众寥寥无几的电影院里，他和她的手十指相交，然后他吻上了她惊慌的唇。
　　那是她的第一次约会，是她的第一个吻。可惜不是他的。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愧疚作祟，美林觉得洛洛看她的眼神变得陌生了，两个女孩之间渐渐地有了疏远。
　　后来，朋友们发现洛洛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条手链不见了，知道那是她很宝贝的一件东西，便问她怎么不戴了。洛洛摸着空空的手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毫无感情地说了句：“被抢了。”
　　美林下意识地便拉过她的手腕查看，以为她是被小偷抢了，担心她受伤。洛洛却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她手心里抽了出来，用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说：“那是苏衡送我的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生日礼物。”
　　美林看着那眼神，竟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洛洛和苏衡在一起了。但每个周末，那个引人侧目的男孩依旧会准时地出现在她们学校门口，只是坐上他摩托车后座的女孩已经不是洛洛了。
　　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苏衡一脸轻松随意地问美林：“你要考哪儿，我们一起吧！”
　　美林看着他那双迷人的眼睛，想了想，说：“A大。”
　　“好，那我们就一起考A大！”
　　苏衡用他那件满是温暖气息的外套宠溺地裹着美林。

　　（七）

　　又一年的冬天到了，苏衡在另一个城市的B大找到了美林。
　　曾经张扬而迷人的他此刻却是满脸的消沉。
　　他静静地看着美林，良久才问出了那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美林似是不懂他说的话，眼睛也不看他，而是心不在焉地伸手接住了一朵缓缓飘落的雪花，
　　“你说你要考A大的！”苏衡的声音里努力地压抑着什么。
　　美林却是一脸的无辜，用曾经和他偷偷约会时那种略带撒娇的声音说：“因为我喜欢下雪呀，可A大那边都没有雪。”
　　苏衡终于受不了她眼里没他却轻松自在的模样了，他一把抓过她的肩膀，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耍我！”
　　美林被迫看向了他的眼睛，脸上也敛去了一切的表情。她带着疏离地说：“你现在才知道我在耍你呀？一个背着女朋友和别的女生鬼混的人，你以为我会和你有多认真？”
　　美林突然变得陌生的声音让苏衡一时有些恍不过神来。他慢慢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而后冷笑了一声，脸上满是嘲讽，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受伤的光。
　　“背着女朋友跟别的女生鬼混？你在说我吗？那你呢？你现在才来替你的好姐妹打抱不平？你别忘了，她是你的好姐妹，你也是那个背叛者之一！”
　　美林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了他看另外的东西，嘴里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洛洛是我的好姐妹、我的好朋友，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不再去看他受伤的眼了，而是满脸释然地说：“回去吧苏衡，我们其实从来都没开始过，也就不和你说什么‘分手’了。”
　　平静的转身，悄悄落下的眼泪，在那开始下雪的冬天里无声无息。

　　（八）

　　多年以后，已经大学毕业的美林凭着努力在那个会下雪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可她却依旧保持着买彩票的习惯。而老天爷也很眷顾地终于为她开了一次奖——小小的五等奖。
　　美林有些出神地看着手里那张小小的彩票。许久之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给远方的洛洛送去了一个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没有赠送人的名字，只有一句“对不起”。
　　而就在这同一天，她竟也收到了一个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没有赠送人的名字，只有一声 “对不起”。
　　美林紧紧地捏着手中的卡片，泪水不受控制地蜿蜒而下，润湿了她唇边那弯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干涸僵硬的弧线。
　　窗外飘起了小雪，又一个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