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痕]白发如雪》容予之

28、妖孽降世

　　十六年前，是开皇二十年。

　　这一年，杨坚将原太子杨勇废为庶人，改立次子杨广为太子；
　　这一年，年仅十二岁的杨拓随师父杨素出战，一人一剑，歼灭意图复兴陈国的万人大军；
　　这一年，陈辅以襁褓之孙，换取陈国少主性命；
　　这一年，女娲石转生为人，月河村的妇人温柔地抚摸腹部，期待着她的第一个孩子；
　　这一年，杨硕八岁。

　　杨宣，隋帝杨坚第四子，封号蜀王。而杨硕，是杨宣的庶长子。

　　身为庶子，母亲又早早亡故，下面有个年仅四岁的嫡子弟弟，小小年纪，他便十分懂事，平日里行事低调，从不惹人注目。尤其是自从小姑姑广平公主杨清仪以养病为由，住到蜀王府上后，王府所有人的精神便都紧绷起来，连窃窃私语都被严厉禁止了。

　　杨清仪是少数几个对他还不错的女性长辈之一，听说她生病了，杨硕十分担心。但是不知为何，小姑姑的房间守卫森严，除了父亲与大夫，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他最多只能在庭院内远远看窗户几眼。

　　这日傍晚，他在庭院内玩耍，忽然远远地听见小姑姑的客房内传来女性的惨叫声。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好几个仆人飞速冲出，不多时父亲便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老妇人。

　　“少爷，我们回房间吧。”老仆劝道。

　　小杨硕表面上乖乖听话，回了自己房间，实际上却趁仆人不注意，一溜烟跑去了客房附近，悄悄躲了起来。他看起来沉默听话，其实非常细心敏感，单看蜀王府上下这副模样，便知道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公主要生了……”

　　房檐底下有仆人低声交谈，却被管事严厉的目光扫过，登时鸦雀无声。

　　他吃惊地捂住了嘴，原来小姑姑不是生病而是怀孕，但是为什么会在蜀王府上产子呢？

　　小姑姑的惨叫声持续了许久，小杨硕躲在窗外，心也跟着揪了许久。天空骤然亮了片刻，他抬起头，发现天际有一道流星划落，紧接着窗内红光乍现，伴随着杨清仪的惨叫，嘹亮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响起。

　　接生的产婆道：“夫人，是个千金呢！”

　　“凶星入世，天降赤光——这是妖孽出世之兆啊！”杨宣看了看被产婆抱出来的婴儿，眉头皱得更紧，“这孩子竟毛发皆白，如此不祥，果然是妖孽！”

　　“女儿，我的女儿——”杨清仪虚弱地呻吟道。

　　杨宣却制止了产婆将婴儿抱给杨清仪看的举动，示意产婆将婴儿交给他带来的仆人。杨清仪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起身扑了过来，死死抓住杨宣的衣摆，恳求道：“求求你，别带走她，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仪妹，你放心，我们带走她，只是为了让你能更好的休息。”杨宣温言安慰道，“你今天损耗很大，先早点睡吧，一切有四哥在。”

　　在杨宣的安抚下，杨清仪抓着他的手渐渐松开，旁边的人连忙过来，扶她躺下休息。杨宣则命仆人带着婴儿，离开了客房。

　　小杨硕一路蹑手蹑脚，悄悄跟随，钻草翻墙十分娴熟，竟真的没让任何人发现，成功尾随着他们来到书房。

　　“仁伯，你服侍我杨家已数十年，”父亲压低的声音传出窗外，钻入小杨硕的耳中，“我也不瞒你，此女实是我与仪妹之女……”

　　小杨硕猛地睁大了眼——今天以来，他又听见了第二件令他震惊的事情，原来这个小女婴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亲妹妹！

　　“父皇已为仪妹指婚，此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否则，父皇与母后必然雷霆震怒，莫说我与仪妹，蜀王府上下，全都要跟着一起遭殃。”杨宣语气冰冷地道，“此女绝不能留……仪妹到底妇人之仁，舍不得此女，但方才总算暂时安抚住她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想明利害。”

　　小杨硕还没有从父亲和姑姑给自己生了一个亲妹妹的混乱中回过神来，便听杨宣极其森冷地道：“哼……妖孽降世，也是正好，省了我决定扼杀自己亲女之愧疚！”

　　直到父亲交代完事情，离开书房，小杨硕依旧呆立在原地，遍体生寒。

　　他没有亲眼见到女婴，但他想，妹妹一定跟弟弟小时候一样，又小又软，乖巧活泼，玉雪可爱。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选择不了出身，选择不了父母，她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为父母的错误付出代价？

　　这一刻，小杨硕做下了决定——他要挽救自己的妹妹。

　　但一个八岁小孩，能做的着实有限，这件事情极其隐秘，也无法找其他人相助。小杨硕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前些天他调皮捣蛋，为了偷鸡摸狗，曾在一个小摊上买了据说连人也能熏倒的迷烟，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冲回去拿了被他丢进角落里的迷烟，又溜进厨房偷了把菜刀，一路小跑到王府后门，在后门边上守株待兔——老仆不可能在王府内解决女婴，必然要带出门，那么自然会从后门出去。

　　小摊上买的迷烟竟然真的有效，不多时守门的仆人已被熏得昏昏欲睡，坐倒在大门两侧，渐渐不省人事。小杨硕躲在上风口，用一块抹布蒙面，专心等目标到来。

　　不多时，小杨硕便看见了他等待的人。他认得这名老仆，老仆名为杨志仁，多年跟随杨宣，向来忠心耿耿，因此深受杨宣信任。平日里，杨志仁对小辈多有照顾，也颇受孩子们欢迎，小杨硕也不例外。

　　老仆抱着怀里的襁褓，进入迷烟范围，不多时脚步逐渐摇晃了起来，似乎即将倒下。小杨硕抓住时机，从藏身处跳了出来，挥舞着手中菜刀，压低声音威胁道：“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

　　话刚说完，小杨硕觉得手腕一痛，菜刀被人劈手夺走，反而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顿时目瞪口呆，手脚发凉，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点悬念都没有地被老仆反制住了。

　　“大少爷？”

　　杨志仁过来之前便发现了异常，故意卖了破绽引诱对方上当，不想却发现设下这拙劣陷阱的居然是自家人，不由哭笑不得，“您在做什么呢？可不要胡闹了……”

　　“闭、闭嘴！”小杨硕色厉内荏，在杨志仁手中不断挣扎着，“把你怀里的东西交给我！”

　　“大少爷，这可不是什么稀奇的玩具……”杨志仁试图说服他。

　　“我知道！”小杨硕的声音大了三分，“襁褓里面是妹——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脸冷汗的杨志仁捂住了嘴，连拖带拉地带向了门外。杨志仁受了主人嘱托，本就心事重重，被小杨硕这么一喊，吓得心脏都快跳出胸口，直到把小杨硕拖到僻静之处，方才松开了手。

　　“大少爷，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老仆苦笑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救我妹妹，”小杨硕瞪圆了眼睛，像只亮出爪子的幼虎，“你要是不同意，我、我……我就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大少爷，你可知道，这件事若真让大家知晓，会带来多大的风波和危险？”老仆慨然长叹道，眼神中满是痛苦，“纵然老爷有命，但我又何尝愿意去做？”

　　杨志仁今年六十一岁，已过知天命之年。他有过两男一女，长子夭折，二女嫁人后死于难产，最小的儿子也先于他病故，儿媳改嫁他人，只余一名年仅三岁的孙女，由他抚养。可这唯一的血脉至亲，也在两年之前夭折了。

　　他是杨家最忠心的仆人，可以眼睛不眨地完成主人交办的种种任务，但他同样是个老人，是个至亲皆已离他而去的孤寡老人。

　　他记得，自家女儿和孙女出生时，也是这样小小软软的一团，没过多久，便出落得玉雪可爱。但她们活着的时候有多讨人喜爱，离世时就有多让人痛彻心扉。壮年时还能逼迫自己忘记悲伤，可是他已经老了，老得快要走不动路，再也无法看着惨剧在自己眼前发生。

　　“那……那……”小杨硕停下了挣扎，一时有些呆住了，他垂下头，声音微微颤抖，“仁爷爷，妹妹她……她没有任何错，求求你放过她……”

　　“唉……”

　　杨志仁一声长叹，半蹲下来，平视着小杨硕的眼睛，“大少爷啊，若你信得过仁爷爷，这件事情，便交给老仆来处理吧。”

　　“怎么处理？”小杨硕惶恐地道，“还要杀掉她吗？”

　　“大少爷请放心，”杨志仁摇了摇头，“正如您所说，错不在这孩子身上，我又怎么忍心夺去她的生命……为了她的安全，请大少爷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她的存在，好不好？”

　　“嗯……”小杨硕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