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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悲伤的小剧场集(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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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四)
周五的早上七点半,Leah跟Heather说自己今天不想去上学了,Heather作思考状两秒钟后,说:“那今天带你去染头发吧!”说罢,拿起电话给学校老师留言请假,说Leah今天不舒服。
我发誓,自己只是边吃饭边很正常地看着她们俩之间的互动。我在这里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到了这个地步,Heather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会让我惊讶了。看着Heather放下电话,吃瓜的我急忙低头扒饭,消除一切对视的可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Heather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Yang,是不是又跟你想的不一样啊?哎呀,不过是个周五!”是啊,周一二三四也不过是个周一二三四,反正是你家孩子,跟我也没啥关系,你愿意怎么教育那是你的事儿,我只是不小心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碰巧吃个早饭,怎么哪儿都能捎带上我啊!
Heather和Leah从salon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洗手。水开得有点儿大,看着溅到台面上的水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咦?我叠好放在水龙头边上的小方巾什么时候没了?我在浴室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哪儿都没有。它能去哪儿呢?我想破脑袋也回忆不起来最近一次见它是什么时候,越是想不起来、越找不到,我越是较上劲儿了。知道自己有“着急就变瞎”的毛病,我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又仔细看了一圈儿,还是没有。
外面Heather在叫我了——“Yang,快来!给你看看Leah新弄好的头发!简直美翻了!华丽极了!”我应了一声,站在门口不死心地回头又扫视了一遍整个浴室,确认是真的没有后,出去了。
我的妈呀!Leah深棕色微卷的头发被弄成了酒红色的大波浪,披在背后的卷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格外耀眼。Heather高兴得合不拢嘴,在Leah散下来的头发上来回摩挲,不住地说:“是不是太完美了!真是一件艺术品!”她拽了拽Leah说:“往那头转,我得多照几张照片。”Heather激动地查看手机相簿,又往前翻,给我们看了一张奶奶灰渐变成湖蓝色大波浪的照片,炫耀地说这是前年弄的。我的脑袋里蹦出来一个词——海妖。
单看Leah的头发,很美,但是十六岁、身体还没发育成熟的、处于青春期发胖阶段满脸稚嫩的Leah顶着那一头火红的大波浪,很怪,像是刚从《巴啦啦小魔仙》剧组回来。
听着日本大姐毫不吝惜地赞美Leah的头发,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没准儿她知道我的毛巾去哪儿了。发型展示会散场后,我和日本大姐往自己的房间走,路过浴室的时候,我示意她停一下,自己推开浴室的门,走进去指着曾经摆放方巾的地方问她:“你见着之前这块儿放的那个小毛巾了吗?”她说:“奥~我上周日给扔了。”
我一下子就急了,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你为啥要把它扔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块儿毛巾!”在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坏了,周一是垃圾日,之前的垃圾全被收走了,我是别指望在垃圾桶里把毛巾捡回来了。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往日本大姐的方向迈了一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倒是给我个解释呀!”
Heather闻声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她把日本大姐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气冲冲地阔步到我面前,挡住了我传递着怒火的视线。她继续往我的方向逼近,挑衅地用她高大的身体往我身上贴,我被迫连连后退。她说:“你真是骄横跋扈!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会欺负人?我侵犯你的私人领域你什么感觉?”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极了。但是她也真的是夸张了,就算我向前迈了一步,我和大姐之间还是隔着一段不至于让两个人不舒服的距离的。
不管怎么样,自己发火儿就是不对,我只好逃避地说:“她没跟我说就擅自扔了我的毛巾!”Heather仿佛听见了个笑话似的地,说:“不就是一块儿毛巾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话不能好好说?英语本来就不是Nanako的母语,被你这么一吓她更不知道怎么说了!”Heather此话一出,日本大姐连声应和,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没听懂我在问她什么。Heather还在继续说,日本大姐也还在辩解,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谁也不停,我什么也听不清,只知道他们很吵,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我也想相信Heather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这大姐怎么平常话说得挺溜儿的,被质问的时候就打起了“我是外国人,英语不好”这张牌?而且怎么在有人撑腰后语言能力就恢复了?最重要的是,我怎么这么讨厌现在的情形——她们一个是护子心切的鸡妈妈,一个是可怜兮兮的鸡宝宝,我成了穷凶极恶、横行霸道的老鹰!
也许,如果我低头啜泣几下,梨花带雨地诉说“那块毛巾与我背后的故事”就能撕掉“恃强凌弱”的标签儿了,但是那也就不是我了。我憎恨装可怜、博同情。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是癌症晚期患者等待命运的宣判。
Heather发话了:“大不了我赔给你,一块儿毛巾能有多贵!”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无奈地摇了摇头。越过Heather,我望着一脸无辜的大姐,百感交集。那几秒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看不懂那张白净的面庞,更看不懂那双跟自己的相似的、黑亮黑亮的眼睛背后的灵魂。轻轻吐出一口气后,我把视线转向Heather,说:“毛巾不用你赔,对不起,我不应该反应过激。你说的对,一块儿毛巾不是多大的事儿。”然后我示意Heather让开,从角落里走出了浴室。
回到房间,隔着门板我听见外面还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儿。Heather没有让人失望地第一时间跟Paul描述了我是怎样“恐吓”日本大姐的,并就“如何拯救Yang这个问题少女”展开了高谈阔论。
我在门内,心情很复杂——失去了心爱毛巾的难过已经不值一提,整颗心胀满了对自己行走火药桶般的性格的失望、对自己情绪控制能力低下的恨铁不成钢,当然,还有“难道随便扔别人东西、歉都不道反而应该被轻声细语对待”的困惑和不被理解、孤立无援的怅然。我嘲笑自己:你可真是个刺儿头,跟谁都起冲突;你混得可真惨,自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想到一会儿还要出席我的批斗大会(晚餐),我已经麻木了。
我的名字用Heather独特的音色发出和着咚咚的敲门声无异于《午夜凶铃》里的电话铃响,她折磨起我来还真是不胜其烦,我佩服她的毅力!可是还没到晚餐时间啊,难道行刑时间提前了?我硬着头皮去开门,原来是西班牙女孩儿在和家人视频,Heather和日本大姐都和他们打了招呼,所以我也应该参加。虽然觉得急转直下,但是我知道,这又是典型的Heather式教育——“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都随风,心随我动~”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要马上忘记,就算忘不了也得装失忆,因为什么才是人生的宗旨呀?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大声地喊出来!快——乐——!对啦!
我强颜欢笑地在门口与大家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墨西哥女孩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翻译,除了开头的“你好”其余时间都忙着跟家人沟通,不过这本来也是人家打视频电话的目的。可是那二十分钟里的我们就尴尬了——视频那面的人嘀里嘟噜地说着西班牙语,我们故作能听懂似的点头、挥手、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Heather对我的表现应该是很满意的,因为她搂着我走向了客厅。
饭桌上,Heather模仿了她女老板怎样风骚做作地用最嗲的语气说最刻薄的话,又骄傲地告诉我们她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她们之间的短信邮件截图发给了工会,还明确地表明了就算老板来求她自己也不会心软妥协的决心。Paul和Leah这两个Heather的绝对拥护者自然是同仇敌忾地骂女老板“贱人”,日本大姐也一如既往地随声附和着,表示“Heather做得对!Heather干得漂亮!”
我认真地听他们说着,心里格外高兴——感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老板,是她卓越的戏剧天分吸引了Heather的火力,让我能够在炮火中安心吃饭,不用害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
大家排队把碗放进洗碗机里的时候,Heath拽住我,说:“Yang,在厨房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Oh、my、god。。。。。。Heather终究还是向我开炮了,还是以这种“放学别走”的形式。大家对此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也对,我怎么还会心存侥幸呢?是我天真了,以爱为名的单方面会谈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会议记录如下——
Heather夹叙夹议:“我知道你今天不是有意欺负Nanako的,也知道你的本性并不坏。Nanako以为那个毛巾是我们家提供的,她用那个毛巾擦了浴室的台面。出于尊重,用完后她把毛巾叠好放回了原处。毛巾因为没有及时晾干而长了霉,她就把它扔了。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也知道我不是会在意这种小事儿的人,就忙忘了。我就是让你知道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Yang内心活动:是啊,区区一块儿毛巾,无足轻重,大家都是豁达大度之人,是在下小肚鸡肠了。我还能说什么?
Yang连连点头,表示了解了。
Heather设置悬念:“但这不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
Yang内心活动:还有后招?
Heather略叙:“Nanako跟我说了你因为我下雨那天没去接你们生气了。”
Yang内心活动:我被雷劈了!我被定住了!我的脸上着火了!大姐是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对话的,有没有添油加醋、会不会无中生有?我羞愤欲死——几天前才在心里吐槽过她和大姐在背后说我,这就被人抓个现行儿。笑人不如人,真是现世报!要不是Heather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已经够滑稽的脸,我一定会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你是大脑过滤功能出现了问题还是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被大姐怂恿几句你就想什么说什么,不懂得亲贤远佞吗?!在大姐面前显露对Heather的不满你是活够了、嫌命长吗?!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是为了什么?如今阴沟儿里翻船,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了。
Heather直接抒情:“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会不满、抱怨。”
Yang小心翼翼地观察Heather的脸色,内心活动:依旧不安,但沉到谷底的心好像感受到了微弱的曦光。
铺垫充足,Heather补续:“但是接他们回来的不是我。”
Heather扔下重磅炸弹,现场气氛达到高潮。
Yang震惊脸,内心活动:怎么可能?Leah亲口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Heather得意却含蓄地微笑,夹叙夹议:“我是能管他们的人吗?他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洗澡呢!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不知道谁的妈妈把他们接回来的。你肯定是听见Leah说了“一个妈妈”就误以为是我。”
Yang内心活动:你不是欺负我读书少吧?其他人的妈妈也不在加拿大啊。。。。。。我真的听错了吗?Leah那天略带愧疚的脸难道是我的主观臆断、疑邻盗斧心理下的错误解读?
Heather首尾呼应:“没什么的,就是让你知道一下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