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集》卫喜

4、旧人

　　四
　　有些旧人在心里会牵挂很久，即使明白再无相见相欢的可能，也在心里固执地牵挂着。
　　姜澈心里也有这样一个旧人，所以，当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哪怕那只是模糊相似的一个影子一闪而过，他根本丝毫不会作任何思考，也要迅速地抓住它，抓住心里那点残存的念想。
　　如果你心底有一个心心念念本已在这世上消失的人，突然实实在在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也如姜澈一般，忘乎所以，迅速地追上去？
　　在判官集的街道暗下来之前，姜澈追着的那个熟悉的背影，恰巧消失在隐密的街角处。
　　街角转过去不远是个死巷子已无路可走，一堵高大黑墙拦住巷头，姜澈站在墙底的时候，面前黑漆漆的墙上竟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扇小门，他心头一阵窃喜，毫不犹豫地一猫腰钻了进去，待他完全进入之后，那凭空开出的门，立马又无声地关上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姜澈掏出怀中的火镰和浸过火油的纸折子，点燃火折子照亮周围，下细观察周围，看来这是个不知通向哪里的巷道，宽的能跑马车。
　　巷道两边是黑漆漆的高墙，顶上也是黑的望不见有多高，前面也是黑洞洞的不知道有多长，空气里弥漫着因长期空气不流动又闷又臭的特殊怪味儿，越往里走空气越污浊，臭味越浓，姜澈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四下静默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气声。
　　他越往巷道里面走，心里越觉得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却又在心里分辨不出所以然来，他顾不上多做考虑，他只想快点追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向她诉说他心里多年的情愫。
　　走了很久，姜澈越来越疑惑自己刚才幻听眼花了，因为这里明明就是个尘封多年没有人来过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在他前面进入这里。
　　唉，他不禁哑然苦笑，他自己这是怎么了，心上有些走火入魔了。
　　可是容妹妹……罢了，先出了这巷道再弄明白怎么回事。
　　姜澈心想这鬼蜮判官集本就是个诡异的地方，目前看来这个巷道弯曲盘旋向地底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像是没有尽头。这里处处透着不寻常，到底哪里不寻常却又说不出来，往下走也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走的出去，趁火折子没有用尽之前，还是原路返回更为妥当。
　　这一耽搁，那鬼精的娃娃不知道在外面混成什么样了。
　　回头往回走，刚行了两三步，姜澈就迎面碰上一堵墙。他心中一沉，这巷道里果然有古怪，既然回头路走不了，那就只有朝前走了，他又拿出一支火折子点上，一直到点上身上仅有的最后一支火折子，前面的巷道依然黑洞洞的，仿佛没有穷尽。
　　姜澈估摸一下时间，他已经在这巷道里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他的心在往下沉，他试了下不管他走多久一回头最多三五步，一准会遇到一堵墙，而前路似乎没有尽头。
　　他一开始觉得在原地兜圈子，但后来发现又不是，这些黑咕隆咚的高墙在随他移动而移动，如果就这么死走下去，那就真的走到死都走不出去了。
　　手中的火折子闪了几下，一切归于黑暗，压抑的黑暗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瞬间击碎他的念力和勇气，全身每一个毛孔尖都透出疲惫厌倦乏味。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追求什么？
　　功名，权势，金钱，美人......
　　这些曾经他最渴求的东西，他过去几乎都得到了，久而久之也觉着没多大意思。
　　他都有些恍惚，有些懊恼，他过去经历的一切的一切，无论好坏，好像都糟糕透了，竟都不是他心里想要的。
　　过着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姜澈干脆坐下来，心中连连暗自叹气，罢了罢了，没想到他一生的归宿竟在此地，不觉更是觉得心灰意冷，万般前程往事涌上心头，他心里为他短命的人生草草做了一个总结。
　　后来他满心里只有花容，他的表妹，那个与他有着婚约，在月下与他羞怯起誓要厮守一生，清冷静美的女子。
　　如果世间之事可以重来，姜澈是否还会在公子恒提出，他走可以花容必须留下的选择中，依然还能决然地离开，那之后好多个午夜梦回里都是他硬着心肠转身时对她说：“你我婚约已解，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花容那哀凄的泪容。
　　姜澈不知道会作何选择。
　　花容不过是个女子，离了她，他姜澈还可以有很多女子，堂堂七尺男儿何患无妻！
　　他走后的第二年就传来噩耗，他至今还记得公子恒派来的使者的原话“清雪殿花容姑娘忧思过度已于上月二十五西去，请先生节哀”，当时他正在一家歌舞坊正在一堆各色女人中寻欢作乐。
　　他一瞬间呆了，突然意识到，世间女子有很多，什么样的都有，却唯独不见花容了，甚至连梦里都不曾再见过她的笑脸。
　　后来他才发现，他想过的所谓骏马轻裘快意人生的生活，陡然失去了意义，渐渐他又变回到从前那个书生了，可惜斯人已逝……
　　“澈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要丢下我？”
　　一个瘦削单薄的清丽女子朝姜澈走来，眼角泛着泪光，脸色苍白满脸凄苦之意。
　　“容妹妹”姜澈不可置信惊道。
　　“容儿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你来陪陪我行吗？”花容一脸哀愁，眼底尽是期待。
　　“好好!”姜澈张开双手。
　　“啊，不！澈哥哥你快走，快离开这里，他们不光害我，还要害你……”
　　花容突然脸上尽是惧怕愤恨之色，身形突然消失在空气中。
　　“容妹妹！”姜澈扑了个空，有热热的湿意浸润眼角，姜澈独自沉浸在自己如浪潮般的哀思里，没有发现周围黑暗中隐隐有东西围了过来，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膻腐臭之气，这股气息越浓，姜澈越是觉得人活着竟无半分意思，还不如即时了断来的痛快，伸手从牛皮靴筒中拔出一只匕首来，就朝自己的心口扎下去，周围若有似无地飘过几声断断续续的带着兴奋的嬉笑。
　　“嘣”姜澈手中的匕首被打落，随即有凉水兜头浇下，姜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跑！”黑暗中有个声音急切地喊。
　　姜澈脑子还不灵光，定了定神才发现巷道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盏灯，灯影里隐约看见似乎有个人，正在前面不远处好像很着急，很想过他这边来，却又忌惮这边有什么东西不敢过来。
　　“容妹妹？”姜澈心中狂跳，猛地要作势要站起来，却发现他的下半身毫无知觉，根本动不了，心里不由地有些慌，可越是急越是动不了。
　　他有个很强烈的直觉，周围暗影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黑暗爬出来，腥膻腐臭之气越来越浓，还有些桀桀声，像某种可怕的动物的利爪划过沙堆，那声音一把钝刀子慢慢像从心头剌过，让人觉得难受又恐惧，随着吸入的空气的味儿越来越重，刚刚还有几分神志的姜澈又开始觉得活着实在是没有几分意思。
　　“哗”又有刺骨的凉水兜头浇下。
　　“捂住鼻子，臭味有毒，接着，带上！”
　　来一开口，姜澈心里透出几分绝望的意思来。
　　“这人不是容妹妹，容妹妹不在了，我还独活着能有什么意思!”
　　一件物事砸在姜澈身边，姜澈却看也没看，只顾四下摸索被打掉的匕首，快快了结自己，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人生。
　　“你等着，我过来背你……你们这群臭东西，烂东西，见不得光的东西，敢伤我一根汗毛，我烧……烧死你们，通通全部烧死！”拿着火把的人，虽然言辞凶狠，语气却漏了怯，战战兢兢地向姜澈这边移动，边挥舞着手中的火把。
　　黑暗中的东西似乎怕光，那人挥动火把的靠近姜澈的时候，他周遭的腥膻腐臭之气便淡了些。
　　那人战战兢兢到姜澈身前时，姜澈虽神智昏沉，但是不再找匕首自裁了。
　　来人戴着乌青青的面罩，一身黑袍，中等身材，身量看不清是男是女，他用力拍了拍姜澈的脸，见其毫无反应，又用火把照了照全身，连连跺脚道：“哎哟，这下完了完了，等出去了，这两条腿恐怕被这些黑鬼子都给吃完了！”，边说边手脚麻利地点燃剩余的两根火把，从挎包里拿出一副同样的乌甲面罩赶紧给姜澈戴上，连拖带拽地把他拖走，心里暗暗求神拜爷爷：“千万要保佑这些火把撑得到千骷洞，不然神仙都救不了咱们了，我可不想成为千骨洞里被黑鬼子一点一点活活啃噬成的一堆白骨。”拖的时候脚下碰到硬物，是刚才扔给姜澈的面罩和匕首，便捡起来好生放进包里。
　　可是姜澈的个头儿实在是比这人大多了，又陷于半痴迷的状态，不但使不上力还不时拖后腿意图自了，可苦了拽他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能弄得动他，这一来速度就更慢了，眼看着火把越来越小，来人心里连连叫苦：“完了，就这个动法，待火把燃尽两个人铁定成了黑鬼子的口中食了！”
　　火把最后的亮光闪了几闪灭了，黑暗重新袭来，黑鬼子们发出令人可怖的嘶鸣，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但两人身上好像有他们忌惮的东西，故一时未能上前攻击。周遭的腥腐之气形成一股股急风携裹着黑鬼子的涎液，打在面罩上，乌面人用戴着特殊手套的手抹了一把面罩，黏黏糊糊的，隔着面罩都似乎能闻到股股气味，不禁心底涌过一阵恶心，心道：“哎，再不快点到千骷洞，没被黑鬼子吃掉，到要被这些丑恶东西的臭口水给淹死了。”
　　不管是哪一种死法都不是他想要的，何况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死的，不过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越来越难，他倒慢慢地有些觉得此行真的是来送死的了。
　　不多时，乌甲人明显觉得，身上几乎都附满了臭粘的口水，他猛地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
　　黑鬼子的的口水，能吃人！他穿的黑袍是暂时不怕这些能吃人的液体，但是姜澈穿的不过是普通抹布衣服，怎么经受得住？
　　他赶紧停下来在姜澈身上胡乱摸了一通，还好还好，这个这幅人架子还囫囵个儿在，还是不是很放心，又重新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实确定手下这幅躯体还是完整的，心下才暗地大松了一口气。摸着从背包中掏出一件东西，摸着给姜澈裹好，又才背起姜澈前进。
　　“你摸我做什么？”背上的姜澈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刚清醒就被人上下其手摸了一通，他实在是很不理解地要问身下背他的人。
　　乌甲人刚半拖半背地准备抬脚，突然出现的人声音吓得他一个趔趄，险险稳住身形，心里不由地一阵火气上窜，便不理姜澈自顾自半背着他在黑暗中，在黑鬼子的口水雨中，依然前行。
　　“摸就摸了，还故意掐人，这样就要不得了。”姜澈叹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话听在耳内，乌甲人虽然心头生气，却知道有跟背上这人瞎扯的功夫，不如留点力气，拖着两人先下到千骷洞把命彻底保住了，再慢慢理论不迟。
　　还有胡说的力气，说明背上这人应该没什么大碍，也是个好事。
　　大概又行了半个时辰，乌甲人算到下到千骷洞的入口就在这里，便停住放下姜澈，仔细在地上摸索起来，越摸索心里越凉心里越慌，他发现千骷洞的入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