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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一 ...

  •   我拿起书箧走向焚炉。
      通红的火焰燃起,热力和火势大抵稳定,而映在人脸上时,会惹起不同的情愫——取决于烧的是什么。若是麇肉则令人咂舌生津,最好带上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若是人,不大妙。我不烧活物,只烧书:多数是荒诞不经的笔记,爱欲和阴谋之类,烧了也便烧了,只要这孽念仍在人间,自会层出不穷;也烧过诸子方技,我以为若没有那么多的智慧与辩诘,人的心性会比较正直。执掌图章典籍的人居然不敬惜字纸,也许是件讽刺的事,然而大多数的书籍都是不值得留的,设若它们能散佚殆尽——你不会为一个不知道的世界而怆然吧?
      今天烧《季子》时我却很犹疑。散简掉入火中有些许陈润低缓的裂解声,很快便静悄悄地黑化、生烟、散去——竹简是九百年前的,已经不再会因为火烧而毕剥生响;而那上面的故事是否能安然沉寂,我担心。
      烧史书,那是在毁灭一个既往的时空,当后人回溯那段历史时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历史也是会选择性失忆的,像人一样,也有不能提起的心魔。
      “祁先生,这事你保证不再说?”我问向身旁一直沉默的太卜令。《季子》写的是春秋时代吴王传位的事,也是发生在阖闾城——当然那时还不叫这名字——也是四个兄弟。那会让人想起孙策之死,我担心此书一出,无论孙策是谁杀的,人们的目光都会转向孙权——而我以为不管真相如何,让一个人在流言与怀疑中变得乖戾,不必要。
      祁京只是笑:“好吧,我们来赌一场,六十年。”
      “赌什么?”我推上一盏茶,“赌注。”
      “六十年之后,会不会有另一番传说——关于吴侯之位的承递。”祁京的笑里带着诘难。去此九百年的吴国,季札去国的故事曾被当时的掌书官封锁,幻化成数种传言。如今孙策之死也承蒙史官曲笔,遂成疑案。祁京掠过茶碗:“历史会重演,你可以来看——茶,我却先喝了。”
      我哑然。祁京这家伙该有三千岁了,而且会一直活下去,他可以站在一个很超脱的地方看人的生处死地,而那时我当已入土,生之前、死之后,冥冥无象,又如何伤怀:“罢了,你替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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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子》。
      我是在秘书监藏阁里翻到这本书的,当时孙策还走在他二十出头的人生里,每一天都很漫长——他微笑时给人以时光永驻的错觉,而他策马入阵,能带起一个时代。如果那时我知道他命不久矣,便不去探听《季子》的掌故了。
      然而未知生、焉知死,狼兔常说谁升起谁就是太阳——我曲解成世事难料,他OTL了。
      回到正题。秘书监所藏的《季子》与流通本不甚相同,但很多字已经模糊,读不得究竟。我依稀辨出“囚”、“流”、“徙中原”几个,很有些惊讶:那故事是个美谈,怎么也有这样的字眼?
      祁京很安乐地看着我搜卷穷经:“学胜于才。”这位太卜令大人倚靠幻术和江湖郎中式的胡扯来占天划地,他说那是在创造宇宙呀——你们这些秘书监的儒人光晓得在古书里拾人牙慧,“你倒是说,季札的故事是怎样的。”
      他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被立为吴王之嗣,他却一再而三地推给哥哥们,最后遁入深山也不肯答应,那是一个关于谦让与手足情深的美谈,祁京听了便笑开:“这也信得?你手上这本才是正主——说你那文字训诂不灵光吧?”
      我很颓丧。要说训诂考订我东海虽不才也是吴中数得上的校书官,怎耐此人身历往事三千年,什么事都有他掺一腿,他说是便一定是,考订个鬼啊:“你强,你说。”
      “愿听?那是一个很黑暗的故事哦。”
      在春秋时代的吴国。
      吴王寿梦老了,他这一生值得欣慰,吴国在他手上强大起来,他自己还有四个出息的儿子。作为君王、作为父亲,他很成功。
      但这也让他万分忧虑:下一代吴王的人选该怎样定?
      按照吴人的风俗,王位继承用的是兄终弟及的办法。这规矩在中原人看来很怪,却是脱胎于吴越贫瘠多难的风土:江南卑湿,丈夫多夭,即便是王族公卿家里,能养大的孩子也很少。君王老去而没有子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所以在王位继承上采用兄终弟及制,千百年来也没出什么乱子。现在可好,由于寿梦的精明强干(= =|||?),又蒙老天眷顾,一下养出四个儿子来:长子诸樊已经四十多岁,又有了孙子阿光;次子余祭、夷昧,年龄相去无几;四子季札刚刚成年,比长孙还略小些。此外还有怀抱中的小蹶由,略去不提。
      寿梦在早些年也曾享过齐人之福:诸樊带着弟弟们凫水摇船,余祭和夷昧这哥俩爱斗嘴,季札比他们都小上许多,小子们都把他当儿子来疼。而现在他老了,他很仓皇:这一生他度得太圆满,于是他也希望能圆满地死去。
      而不是被哪个儿子杀死。
      他要为王位继承仔细盘算。
      传给老大诸樊?大臣们必然不会反对。虽然按礼说该传给寿梦的长侄,但那人早就被他亲自手刃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兄终弟及、弟死而长侄继,后一点从没兑现过。那好,传给诸樊——寿梦在床上怂出一个更惬意的卧姿,悠然想象着他身后几十年的事:往后诸樊老去,王位会从他手上让渡到次子、三子,然后——到季札还是长孙光?!
      寿梦冷出一层汗。按规矩应是到季札,但季札与光的年龄相近,如果季札当了吴王,他容的下光吗?当年他自己便无法容下长侄,而长侄对诸樊的敌意,也由不得他大度——那么在光的一方:他会老实到等着季札成为吴王,自己却向他乞求不可能的活路?
      所以光必然会在他父亲诸樊在位时,向季札下手,而季札——季札要如何反抗?他还有两个哥哥,不会有哪个大臣支持他的,季札——寿梦死死地盯着窗棱,季札会在外面么……拿着剑?如果他和自己想到一块了,他会这样做,先杀了他,再去杀诸樊和光,自己当吴王。
      那却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寿梦作势咳了一声,果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瓦碎。

      ——**——*——**——

      祁京掩上《季子》,很舒心地呷着茶:“第二天寿梦便把季札放逐了,平坑。”
      “啊,这就完了?!”我揪过他的衣领,“你丫写文揣一半露一半太不地道,你先说那晚上怎么回事,季札真要去杀寿梦?”
      “那——按说季札不会那么早动手,”祁京若有所思,“寿梦都还没说王位的事——虽然这小子挺机灵的,但死士,应该还没找来。”
      祁京将当日的情形一点点回忆起来,事发时他在吴王寿梦的榻旁捧经奉牍,亲眼看见他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逼得永不能踏返故土:寿梦派兵去捉季札来着,天都没亮,季札还裸睡呢。结果也没发现什么违逆的证据,书笺也好,食客也好,都满厚道的——“季札就是还没行动吧,”祁京拍腿道,“唔,所以寿梦也没法要了他的命,打发他去中原当文化参赞去了。”
      他就着我的笔在书简上代写下一个“完”字,画上很圆满的一圈。
      夜的影子已经很深,狼兔的呼噜打得老长,就算是千年百年的精灵,年轻人总是嗜睡的——我有点后悔当时没去撸他的大尾巴,而是在奋笔疾书,《季子》第一卷、《季子》第二卷、《季子》第三卷:“厄,祁老,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听到的是寿梦把王位传给季札,而他主动让贤。”
      一般情况下我尊他祁老,皮里阳秋的取着“耆老”的字义。这妖孽从黄帝时代就存在了,活得太长也就无法在一个地方久驻,因为知道别人不想知道的事情。
      “嘁,那说得通么?”祁京丢来一个不屑的眼神,“你把《季子》再改回去啊,寿梦和他的大头儿子们都疼爱季札——喂你以为他是玛丽苏啊——可那季札很谦让,恨不得自己逃进深山里也不当国王:这人被门板夹过啊他脑袋有坑!”

      ——**——*——**——

      季札的脑袋——大抵是没有坑的吧。我翻看史书,这人做的其他事情都显示他聪明(谢)[绝]顶,于是我命人将祁京版的《季子》誊写了发布,对外称是校书郎的最新成果。书的面世在儒生中掀起过一番小波浪,类似于石壁出《尚书》,而有了今古文之辩。我和祁老玩笑:“您开创了两个学派。”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学派,那只是个副产物。
      那阵子到藏阁借阅《季子》的人踏烂了门槛,又满脸灰的扫兴而归:我靠这历史也太黑了。人们总是轻信文字的,即便文字本身相互矛盾,也会二中择一。也许这也是短促的寿命加于人的胆怯,当他们面对无法穿越的时空长隧,便连逻辑也彷徨了。
      还是小神童陆绩说的精辟:“季札的故事是专诸刺王僚的前传,呀,季札不在了,阿光还是得杀人。”
      陆绩的脸上天真多于狡黠,这故事他读懂了,便换另一本书来看。我则惶然有些焦虑——是什么,说不清。
      而当我看见孙权也在读这本书时,那焦虑直接变为恐惧。
      “二爷,这书不合你的。”
      孙权看着我,像是在问我刚才叫他什么,说出来的却是:“东方先生也读过这书?”
      我讪笑。我和孙权一点不熟,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半个侍读。权小子生得和他哥一样虎头虎脑,却比他哥爱看书,时常跑到秘书监造个窝,左传、国语、史记,累牍满案,都是经世之学。我想那是他的年少意兴了。我在这岁数上,也曾想兼济天下,也曾手持《六韬》,将兵戎与疆场之略洋洋洒洒;后来我厌了,但当时的书生意气,却记得。闲来无事时我爱在一旁观赏孙权看书,看他在十几岁的峥嵘年月里,向纵横墨法汲取用人将兵的智略。孙权眉目低垂时显出端凝的性情,而他胸中定有关于家国与功业的热血,我见过他半日闷着头读《左传》,偶一抬首,眼中有精亮的神采。
      然而他爱静,有所思虑,却不大和人论短长。
      于是我也很讶异:“唔,是,要我讲读么?”
      “不必,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东方先生。”孙权颔首抬眼。他凝视人的表情里有几分诡惑,其实并无他意,也许那双碧眸所累——我定了定神:“请讲。”
      “这书是全本么?”
      “大抵——应该说,没有比这更全的本子了。”我思虑着先前祁京的话语,他应该已经把他所见的一切纂录成文,而他不确定的事,也不会有人留下片字点墨。
      “是孤本?”
      “是孤本。”
      “也就是说——”孙权微有些涣然地叹了口气,“这本书只在秘书监有,多得先生班属的点校,才得以重现天下?”
      “是。”我拱手在一旁,听他的后话。
      而他缓了缓,悠然说道:“这书,也许真的不合我读。”
      我语结。孙权的思维很缜密,但轻易不透露思路过程,我猜不出他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只是这句话的确将我那无名的噩想勾起。我们对视着,两方沉默。
      “二爷这称呼——”孙权忽然一笑,一对青眸黑瞳凛然有些逼人,“你们在背后,是怎样看我和兄长的?”
      我一时慌无方向。孙策是个不拘礼数的人,他不介意身旁的人如何唤他,孙权是知道的,怎么这样问?
      “是不一样的吧。”孙权语气加重,然后起身出去。
      他走得利落,我连送行礼都忘了施。起初我以为方才那声“二爷”太失礼,而他又说不一样——什么不一样?我脑中一下子涌起了数种潜台词,然而,终究无法得知他的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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