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眼泪》脉脉如薇

1、第 1 章

　　天直阴了一日，至傍晚，终于软软的飘起了雨丝。
　　是春雨，古人说春雨贵如油。下的是喜雨。
　　正是下班，车子密密麻麻的淤塞在路上，走一走，停一停。人人都急着赶回家，车轮在湿润的地面上辗过，粘稠的一点水声。十分暧昧。
　　邝敬唐在后座，拿起报纸。发现是早上的，终于又放下。
　　他这部车性能极好，发动机比的上最好的跑车。可是眼下，恐怕再好也不及自行车快。
　　车内空气干燥，老方开着广播，DJ温柔而感性的嗓音，絮絮的诉说：“……这首曲子曾是风靡一时的韩剧的背景音乐，虽不及主题曲红遍亚洲，但我个人十分私爱。有熟悉的听众朋友一定能猜到。对了，这首钢琴曲，就叫tears，眼泪……”
　　接着，响起一首曲子。
　　他的思绪本来飘在别处，一听之下，不由心中一震。仿佛大力抖了一下。吩咐老方：“将音量调高一点。”
　　原来这首曲子名叫眼泪。
　　怪不得她掉过那许多眼泪。
　　他忘记是哪天开始的，她雷打不动的追这部电视剧。
　　他那段忙到晕头转向，很多时候他在书房工作，故意开着房门，一侧头，就可以看到她蜷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机。她有一点轻微的近视，总是不自觉的微微眯起眼睛，紧紧抱着沙发垫子。那神情落在他眼里，觉得又滑稽又可爱。更有时候笑到东倒西歪，以及哭的泪雨滂沱。她是那么不隐藏情感的女子。
　　他有时契故冲她大喊：吵死了，声音小一点。
　　这种时候她会忘记反驳，乖乖的将声音调小。
　　又有时他嬉皮笑脸：给老爷上一杯咖啡。
　　得不到回应，他会更大声：王思慕，咖啡。
　　她匆匆忙忙的跑出去，一会儿噔噔噔跑过来。将咖啡丢在桌子上。
　　他趁机留难她：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这是小狗才会喝的速溶咖啡。咖啡是冲来喝的吗？要煮。
　　这时候她红着眼泡，冲他龇牙咧嘴，什么顺手就打下来了。
　　她对吃的不讲究，向来喝速溶咖啡，好吃人们口中称之为垃圾食品的炸鸡薯条。
　　他会大吼：谋杀亲夫。
　　她没空理会，又回到电视机前面去。
　　听的最多是这支曲子，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听的熟了。
　　有一次他实在好奇，凑过去看了半晌，只见她淅淅沥沥哭到肝肠寸断，他兀自不知所云。问她：“男女演员都这么丑，你到底觉得什么好哭。”
　　她搓着鼻子，不耐烦的打发他：“一边去，一边去。”
　　他气不过，越发支使她。
　　他喜欢看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跑动的身影，一脸的心不在焉。
　　有时候他经过，摸着她的头，无限鄙视“水龙头关一关，浪费资源多么可耻。”
　　他喜欢对她大喊：“狗爪子在地上跑来跑去，别放到我那白沙发上去！”
　　又如：“我的纸巾不要钱买的吗？你怎么有这么多鼻涕。”
　　惹得她困惑的自问：“对哦。怎么会呢？”
　　笑到他断气。
　　房子里因为有她在，处处洋溢家的气息。他觉得心底聚集的幸福感太多，非得大声吼叫不足以表达。
　　连和他生活几十年的顾妈都笑咪咪的说：“王小姐真有趣，她给大富洗澡，自己倒先掉到池子里。”
　　大富是他家的狗。
　　他想起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笑着抱住顾妈亲了一口，说：“她少根筋，你原谅她。”
　　吓得顾妈双手乱抖，面如土色。
　　她做日语翻译，有时候要出差。顾妈十分兢兢业业的帮她将电视节目录起来。
　　他说：“你买个碟回来不就完了，上网看也行啊。”
　　她说：“少食多知味。我喜欢追。”
　　这时车子终于出了市区，道路通畅了，老方似要将适才一口积气发出，将车开的飞起来。
　　他吩咐：“停一停。我走回去。”
　　老方自后视镜中看到东家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下微微诧异。
　　不由的问：“这里吗？”
　　他回答：“就这里好了。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他开门下车。
　　老方忙将伞递过来。
　　他摆摆手表示拒绝。
　　老方无奈，只得将车子开走。这是一条环海公路。
　　车子开的远了，仍见他默默的站在路边，双手插在口袋，烟雨无声的笼罩着他，他看着远处，不知道想些什么。
　　老方将车子放回车库，出来正碰到顾妈。
　　她显然正张罗晚餐，见他便问：“回来了？”
　　“我先回了。晚饭等等再开吧。”
　　“今晚不回来吃吗？”
　　“不是。小先生说要自己走回来。怕要一个点了。”
　　“呀，这天还下雨呢。一个人走什么呢。”
　　“没有撑伞的，你褒点姜汤。”
　　顾妈叹息一声，嘀咕道：“你何不劝劝他呢，这一淋肯定生病，天气还冷着呢。”
　　老方也叹息一声，“是我能劝的住的？我看他心里头也不舒坦，在外头个个人都看着他，没有一刻清闲的，回到家还得顾着太太的心情。他也不过是个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淋淋雨或者好一点。”
　　“他心里还是放不下王小姐，别人不知道罢了。有一次他在书房盹着了，外头电视机开着，我见没人看，走过去关了。弄出一点响动，他低低叫了声，王思慕。见是我，又说，电视让它开着。过后我才想起来，以前王小姐喜欢看电视呢。都四五年了，面子上装的再好，我也是知道的。”
　　说到后面，眼圈红了。
　　“不知道太太心里都怎么想的，非得棒打鸳鸯，这些章小姐李小姐，他一个都看不上的，又一定要塞给他。明晚又张罗着请什么部长的千金吃饭。我看也没有用。”
　　老方制止她：“你少说两句，让人听了去，以为我们背后论东家什么长短。”
　　顾妈犹自念叨：“他小时候同我最亲的，哭的泪人似的，我一抱，就好了。”
　　邝敬唐沿着公路缓缓的走着，那首钢琴曲仿佛有余音似的，一遍遍的盘旋在他心间，那时候也没有发觉，这是一首多么哀伤的曲子。
　　她住在他处半年多，确切的说是一百八十九天。是他一生中最欢乐的日子。
　　直至他母亲搬回来。
　　他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一个这么鲁莽，毫无修养，单亲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你眼见邝家这么大家子里哪有这样的女孩子登堂入室。不可以。”
　　他反抗，恳求，企图说服。他母亲始终不松口。
　　她虽黯然神伤，但一直在他身边，宣布不放弃。到那时候，她那水龙头反倒关住了。再艰难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是一场战争，能惊动的人都惊动到了。
　　到最后终是她走上门来说再见。
　　那日也下雨，她在他的公司楼下等他。
　　开门见山的说：“我已经答应你母亲。”
　　他当时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惊痛之余不由说：“你怎么可以？为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心？”
　　她难得那么静静的，面上淡而笃定。
　　“我若不知道你的心，又如何坚持到今天。看电视的时候只觉得女主角被伯母们用金钱打发很好玩，实际真人上演，又是另外一番心情。以及你们家的三姑六婆，遇到的，找上门的等等出言不逊。这些你肯定不知道。”
　　“可是。。。。”他词穷。
　　“不。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没有人可以侮辱我母亲。她独自一人抚养我，我以她为荣。今天若不是我翻她手机，也不会发现那些短讯。她若无其事不过是想成全我。然则我也不能太过不孝，如果我们坚持在一起，将来还不知道她要忍受多少类似言辞。”
　　她说的条理分明，十分不同以往作风。
　　他只觉得世界沉下去。无能为力。
　　“再见。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
　　那是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太平静，仿佛说他人的事。说罢转身就走了。
　　思及此处，那些重而痛的东西隔着时空砸过来，他只觉得眼眶一热，什么滚了下来，瞬间就冷却了。
　　之后，母亲得胜，终于放心的大病一场，
　　他在病房过了三周，过后两母子假设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他那风流著称的堂兄意味深长的嘱咐他：“若真是心底的人，别轻易放掉。皆因时间一过，一切永不重回。”又不伦不类的补充一句：“届时经年尘土满征衣，徒留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不是。
　　到后来，公司组织的旅游。老方回来告诉他：“我在C城的花园酒店遇到王思慕小姐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淡淡说：“啊。她也出门旅游。”
　　“她已经在那里定居，孩子都颇大了。一家三口出来吃饭。”
　　他故作事不关己的答到：“那多好。”结束谈话。
　　过后到底忍不住，路过的时候特意在花园酒店逗留一晚。当然，他什么也没有遇到。
　　雨渐渐的下的更大了。他沿着盘山的公路缓缓的走上去。路边已经有早开的杜鹃，一丛丛，静谧的一点紫红粉白，仿佛会引起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矮树上新叶正欢快的在沐浴在雨中。
　　春如旧。
　　谁说的呢：“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他一头脸的水，并不觉得冷。这一带太静。衬的他脑袋里闹轰轰的。时间一过，永不重回。
　　他到后来，终于明白，那个故事也是说一个被母亲反对的爱情故事。但是电视里的结局是完美的。人们因为现实生活太多不完美，是以给故事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
　　只是那支曲子，名叫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