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罗传》飞花（JJ）

303、第八节

　　无双见他离开房间，正想推门进入。忽见黑暗之中，一个小小的影子沿着墙角溜了过来。那影子走到书房外面，聂手聂脚推开门走入房中。
　　他进了房间便向着陈官人收藏玉玺的地方行去，轻轻一推，将暗格打开，将玉玺拿出来藏在怀中。
　　无双心里暗暗称奇，看那人影，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也会对玉玺感兴趣。
　　小孩拿了玉玺，向着院墙走去。无双心道，不知他要如何离开。
　　只见小孩分开墙边杂草，现出一个狗洞，狗洞虽小，小孩却能勉强钻了出去。
　　无双只觉得甚是好笑，陈官人万万也不会料到玉玺竟会这样丢失。她跃出陈宅，见那小孩在黑夜之中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将怀中的玉玺拿出来看看。
　　玉玺在黑夜之中发出五色光芒，他越看越是喜欢，想到陈官人开赌坊害了许多人，他既然如此珍视这玉玺，现在将它偷走，他发现了以后一定会十分忿怒。
　　他想到得意之处，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双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从小孩的手中夺走玉玺，实在是易如反掌，但让她去欺负一个孩子，她却有些做不出来。
　　那小孩走到城效一户人家外面，学了几声鹧鸪的叫声。过了一会儿，那家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黑影躲躲闪闪地从门内走出来。
　　小孩立刻压着嗓子叫道：“妮子，我在这里。”
　　那黑影便向着小孩走过来，却原来是个与男孩年纪相仿的小女孩。
　　那女孩问道：“都这样晚了，你怎么还来找我？”
　　男孩便道：“你爹爹还没回来吗？”
　　女孩幽幽地叹了口气：“爹爹又去赌钱了，妈妈说爹爹再这样赌下去，家就要散了。”
　　男孩道：“我看见你爹爹去了赌坊，就跟着他去了。他把你的彩色石头还了赌债。”
　　男孩说罢，从怀里拿出那块玉玺，“不过我又帮你偷了回来。”
　　女孩奇道：“这块石头也能还债吗？”
　　男孩道：“不仅能还债，我还看见陈官人特别喜欢这块石头，也不知这石头有什么希奇。”
　　女孩笑道：“不过是在山上捡的一块石头，虽然很漂亮，但能有什么希奇？”
　　男孩将石头交到女孩的手中：“还给你，不要再让你爹爹拿走了。”
　　原来这女孩是许三的女儿。
　　许妮子却摇头道：“萧哥哥，还是你拿着吧！我拿回去爹爹也会再拿走的。妈妈说，天亮要带我回娘家去了，以后都不再见爹爹了。”
　　萧姓男孩呆了呆，问道：“你妈妈的娘家在哪里？”
　　许妮子道：“在好远的地方，妈妈说要走好久才能到。”
　　萧姓男孩就有些发愁起来，哭丧着脸道：“那以后我都不能见到你了？”
　　许妮子也有些难过，拉着男孩的手道：“我会想念萧哥哥的。”
　　萧姓男孩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许妮子道：“妈妈说再不走，爹爹就会把我和妈妈都卖掉了。”
　　萧姓男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会一直都记挂你。”
　　许妮子道：“我也是。”
　　两个小孩在黑暗之中沉默了一会儿，许妮子道：“这块彩色石头是我们两人一起在山上捡到的，就当做我们两人的信物吧！”
　　“信物？”
　　“我听妈妈说，两个好朋友要有一件信物，以后就算分开了，也象是在一起。”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好，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也是最好的朋友。”
　　女孩道：“萧哥哥，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萧道赐？”
　　男孩点头：“是，我家是从兰陵搬来的，我们远祖大大有名，是一个叫萧何的人。”
　　许妮子奇道：“萧何是谁？”
　　萧道赐道：“你连萧何都不知吗？那是汉朝一个大将，大名鼎鼎。”便眉飞色舞地说起萧何的故事。
　　许妮子听得津津有味，羡慕地说：“原来你的先祖是那么有本事的人。”
　　萧道赐双眉微扬，“虽然我家败落了，但我有信心，有朝一日，我一定会重镇家声。先祖做丞相，我要做到比丞相还大的大官。”
　　许妮子奇道：“比丞相还大的大官是什么？”
　　萧道赐想了想，“做皇帝呗！”
　　许妮子咯咯地笑了，“做皇帝？！”
　　萧道赐道：“以后我做了皇帝，就封你当皇后。”
　　许妮子点点头，伸出小手指：“我们勾勾小手指，不许反悔。”
　　无双躲在暗处，心里暗暗好奇，为何今日见到的两人都有如此大的志向？陈官人是位成年人也便罢了，这个小孩不过七八岁，居然也想当皇帝。
　　难道真是玉玺的原因吗？
　　两个小孩谈谈说说，不觉之间，一夜便过去了。那许三到了天亮还未归来。
　　忽听门内一个妇人叫道：“妮子，你到哪里去了？”
　　许妮子连忙回答：“我在这里。”
　　她握住萧道赐的手道：“萧哥哥，我就要走了，记住我们的约定哦。”
　　萧道赐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保管这块石头，这是我们两人一起找到的，代表我们两人永远是好朋友。”
　　许妮子进了家门，萧道赐却并不走，仍然站在路边。
　　过了一会儿，有一辆驴车停在许家的门前，许妮子被一个妇人带着，上了驴车，大概这便是回娘家去了。
　　萧道赐目送着驴车离开，抹了抹眼泪，将手中的玉玺又小心地藏在怀里。喃喃自语道：“我一定会比萧何更有出息，妮子你等着瞧吧！”
　　无双见他转身离去，她心里迟疑不定，是否将玉玺抢回来？
　　此时天光已亮，一道阳光直直地射在萧道赐的头上，无双忽见萧道赐的头顶上居然有一丝隐隐的龙气。无双心里一动，如此看来，得到玉玺的人并非偶然，必然有因缘在内。从龙气来看，萧家的后人，只怕会出现帝王。
　　她心里霍然开朗，人间一切，皆有因缘，上天既然选择让这个男孩得到玉玺，他必然能够保证玉玺不失。
　　她便飘然离开这座市镇，向剑庐行去。
　　一路无话，不数日抵达剑庐。她想到自己从未学习过如何炼制铁器，也不知是否能够将九龙鼎重新铸成。
　　忽见一个小道士从剑庐中走了出来，竟然是那位名叫道前的抱朴道院道士。
　　他蓦然见到无双，大喜叫道：“无双姐姐，总算等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
　　无双心里暗叹，心道他莫非是探望紫羽而来？
　　果然还不等无双答话，道前已经忙不迭地问：“紫羽和破邪呢？为何他们会离开这里？”
　　无双黯然，心道是否应该告诉他真相？
　　道前很是敏感，见无双脸上神情，立刻便问：“是否他们两人出了什么事？”
　　无双微微一笑，临时决定说个谎话，道：“他们很好，只是紫羽有孕在身，这里过于偏僻，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诸多不便。”
　　道前喜道：“紫羽姐姐要生小娃娃了吗？”
　　无双点点头，“是。破邪带她到人多的地方住下来，方便看医生。”
　　道前全未想到紫羽不是普通的人类，根本不需要看医生，反而喜滋滋地道：“他们去了哪里？”
　　无双心道如果说一个近的地方，只怕他还会找过去，便道：“他们去了长安。”
　　道前脸上现出一丝遗憾的神色：“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想要去看望他们也不能。”
　　他又道：“他们还会回来吗？”
　　无双点头笑道：“当然会回来，等紫羽生了小娃娃就会回来这里。”
　　她说着谎话，心里也不由地凄然，如果人生真能象谎话一样完满就好了。
　　道前道：“无双姐姐，你又为何到了这里来？”
　　无双忽然想到道前也曾经学习过炼剑之术，忙道：“我来这里，本是为了炼制一样东西，但我从未炼过铁器，正想请你帮忙。”
　　道前大是高兴，忙道：“我炼剑的技术一点都不比破邪差，我也炼出过锋利的宝剑。”
　　无双笑道：“我不是要炼剑，我要铸一只鼎。”
　　道前怔了怔：“鼎我倒不曾铸过，不过想来万变不离其宗，既然我能够铸出宝剑，也一定能铸出宝鼎。”
　　两人便在剑庐中住下，寻找山间的铁母精英和黑水，研究铸鼎之术。
　　道前果然不是吹牛，他在铸造方面甚为精通。他每日去山间寻找铁母精英，有空就叽叽喳喳地说起以前的事情。紫羽如何寻找铁母，破邪如何发现黑色泉水，他如何使用硝磺。他说的时候，无双想到紫羽已经死去多时，心里便更加难受。但她越来越会掩饰自己的思想，脸上神色始终如常。
　　找到足够的铁母精英和黑色泉水后，他们便开炉炼鼎。既然宝剑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想必宝鼎也需得七七四十九天。
　　道前也不问无双放在鼎上的九个怪异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将一条活鱼炼在鼎上颇为匪夷所思，但他与无双共同经历过乾闼婆城中的故事，见怪不怪，知道这世间奇闻异事本就很多。
　　到了第四十八日，鼎就要炼成，无双的心中却隐隐有些忧虑。她虽然未曾亲见破邪炼剑，但也听说过以活人祭炉的故事。加入黑水的炉火虽然色承蓝红，却一直并未纯青。如果开炉之时，炉火不能纯青，只怕宝鼎就炼不成了。
　　她不同于破邪炼剑，炼不成一把，还可以炼第二把。她也不知如果这一次失败了，是否还能炼第二次，九龙是否会有损伤。
　　她心中忧虑，日夜守在炉前，一刻不愿离开。
　　道前也陪她守在炉前，他是一个跳脱的少年，山间颇为沉寂，就靠他不停地说话打发时日。
　　他此时讲到他幼时的故事，讲到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一位新娘，新娘很讨厌他，就将他送入道观之中。
　　他讲得兴高采烈，虽然是悲伤的事情，却也全无悲伤之意。
　　他忽道：“紫羽姐姐一定是一位好母亲，而且她又不是普通的人，不会象是普通人那样早死。”
　　无双默然不语。
　　道前心里一动，终于想到紫羽姐姐既然不是普通人，为何要找人类的医生看病？
　　他便忽然有些惊慌起来，回想起这些日子，每当提到紫羽之时，无双总是缄口不语，似乎是怕他问得太多。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无双一眼，见无双凝神注视着炉鼎，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他们真地还会回来吗？”
　　无双叹了口气：“会回来的，你放心吧！”
　　道前默然，紧盯着无双，问道：“如果紫羽姐姐死了，破邪是否会再娶别的女人？”
　　无双下意识地摇头：“当然不会？”
　　道前立刻追问：“你如何会知道？”
　　无双侧过头望向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道前一字一字道：“紫羽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湛蓝的天空之中，白云飘渺不定，一如人间世事。活着的人，必然会有许多牵挂，就算死去了，也并不等于这些牵挂就此斩断，还会有人不停地思念着他们。
　　无双慢慢地点了点头，亦是一字一字地回答：“紫羽死了！”
　　她只觉得道前的脸似乎一下子便变了一个样。其实道前并不曾有任何改变，他甚至连眉毛都不曾跳动一下，全身亦是刚才的姿态，脸上的神情也纤毫未变。但无双就是觉得他一下子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她早便看出道前钟情于紫羽，本以为那只是少年人一厢情愿的倾慕，想不到，紫羽的死竟对他打击如此之大。
　　两人默然对视，半晌，道前才微微一笑：“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无双垂下头，骗人本是她拿手的把戏，有时是好意，有时是恶意，有些人被她骗了以后，醒悟之时，对她恨之入骨。有些人就算是被骗了，还茫然不知。
　　这一次，无双所说的谎话，完全是一番好意，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就是觉得很是愧疚。
　　她以为道前会问紫羽是怎样死的，想不到道前说了这句话以后便一言不发，似乎完全没有兴趣知道紫羽的死因。
　　他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不安，以他的脾气，怎会连紫羽的死因都不问呢？
　　子时到来之时，宝鼎便要出炉，炉火却依然不能纯青。无双无计可施，只得再去寻找黑水。她走以前小心地叮嘱道前：“你好好地看管宝鼎，千万不可有失。”
　　道前点了点头，仍然沉默不语。
　　无双提着一只破桶离开，寻找耶溪中的黑水。她走的时候心中还是感觉不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回首间，只觉得刚刚升起的月亮和群星全都骤然之间失去了颜色，变成白惨惨的一片。她呆了呆，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复原样。
　　她心中便更觉得不祥，看了道前一眼，见道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炉火。
　　她叹了口气匆匆而去，只望快点收集到足够的黑水。
　　无双找了不久，便找到黑水外流之处，她用树叶将飘浮在水面的黑水一点点舀起，一直收集了一桶，拎着黑水回到剑庐。
　　只见一直坐在炉前的道前已经不见。
　　她心里一惊，连忙跑到炉前向里张望，宝鼎仍在，分毫无损。
　　她松了口气，忽然惊觉，炉中腾出纯青之火。她不愿多想，将黑水加入炉中。子时已到，天地低昂，鬼神齐哭，山岳轰鸣，宝鼎终于出炉了。
　　鼎上有九龙环护，她虽然不曾见过旧时的宝鼎，但却相信这口鼎一定更加胜过周朝所铸的那一口鼎。
　　她怔怔地看着鼎，鼎铸成了，她在人间要办的事情也都完成了。
　　忽又见几个道士走了过来，原来是抱朴道院的另几位道士。为首的道临行了一礼道：“我们远远就感到有神器出世，寻声过来，原来是无双公主重铸宝鼎。”
　　无双勉强笑笑，“你们也知道宝鼎？”
　　道临道：“以前在前秦旧书中曾经读到，却不曾知道下落如何。”
　　无双道：“宝鼎在百年前分崩离析，现在重新铸成，希望可以平息北方的局势。”
　　道临点头道：“公主心念天下，是真正的仁者。”
　　无双笑笑，不置可否，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为任何的言语动容。
　　道临又问道：“不知公主是否见到我的九师弟，他独自跑了出来，已经三个多月，到现在我们都不曾找到他。”
　　无双默然，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曾见到他。”
　　道临的脸上现出忧色：“他能去哪里呢？”
　　他向着无双行了一礼道：“我们还要去寻找九师弟，就此别过了。”
　　无双点头，还了一礼，低声道：“道长们请珍重！”
　　道临怔了怔，只觉得无双神色有异，但他心里牵挂道前，也不曾细想，便道：“公主也请珍重。”
　　无双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间，心知他们永远都无法再找到道前了。
　　她又说了一个谎话，她亦不知这个谎话是对还是错。这世间许多事情都不知是对还是错，她已经无心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