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心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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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玉自小身子骨弱，有点什么不好，在床上歇个十几天实属平常，只是前两天就罢了，到了第三天，阿南依然没露面，沈如玉心中疑虑顿生，叫人去找，说是早前回家去了。
不可能。
平日里，他不会随意在家中留宿，除非有急事，可即便有突发状况，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三天，不留个音信。
沈如玉不顾锦儿等人的阻拦，亲自去他房中查看。
小小的一间房室，收拾的整齐而简洁，衣裳杂物都在，瞧不出什么异常。
——唯独缺了两件东西。
他的卖身契，还有那张玩笑般写下的契约。
她曾亲眼见他压在衣裳底下。
沈如玉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不肯死心，又叫锦儿细细翻过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本就憔悴苍白的容颜，如今已是惨淡如纸。
锦儿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轻声道：“我这就叫人去邵大娘那儿叫他，想是他与姑娘置气，不肯回来。”
沈如玉低垂着头，整个人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好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
锦儿急了，蹲在她身前：“姑娘……”
沈如玉咳嗽了几声，慢慢站了起来，神色灰败依旧，同时却又十分平静，早已没了方才进来时的慌乱失措，僵硬的唇角微微往上扬，苦笑道：“陪我去大娘家里，也许是我想多了。”
心里抱着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在看到邵大娘惊讶的脸时，刹那灰飞烟灭。
邵大娘匆忙迎上来，又惊又急：“姑娘气色怎的这么差？怕不是病了？”
锦儿讶然道：“姑娘病了有些天了，阿南没说吗？”
邵大娘皱紧了眉，话里不无埋怨：“没有，他真是……唉，越来越不像话。姑娘快进来，别在这儿站着，外头风大。”
锦儿搀扶着沈如玉进屋，四处看了看，奇道：“大娘，怎么不见阿南？”
邵大娘怔了怔，答道：“他今天没回来。”
锦儿说：“他好几天不在沈园了，我们都以为他在您这里。”
邵大娘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茫然：“前两天是回来过一趟，可当晚就走了，我还劝过他来着……”
锦儿皱眉，下意识开口：“那他到底——”
“大娘。”
沈如玉一直不曾出声，这时忽然打断了她，抬眸看着邵大娘，憔悴至极的脸上挤出一丝干涩的笑：“那天晚上……他走之前，有没有留下话？”
邵大娘低头沉思，认真回想了片刻，道：“还真有。他说，若是姑娘来了，让您去他房里看一眼。”
不管是在沈园，或是在他自己家里，他的房里永远是那么整齐简洁，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沈如玉知道他的习惯，贵重物品，不是压在衣服下，就是……枕头下。
床头的方枕下，有一封信。
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更没有署名。
他终究还是走了。
沈如玉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许久。
这一刻，当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后悔有之。
迷茫，惆怅有之。
更多的是伤心，不解，担忧，以及恐惧……种种情绪积压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虽然知道他此去，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可是……今生诸多变数，这一世，倘若他依然选择从军，战场上刀剑无眼，从今往后数年，只怕再无安眠之日。
沈如玉低下头，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简单的两行字。
照顾我娘。
狗舍里有两条狗。
沈如玉气结，手抖了一下，信纸掉在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突然注意到信的后面，似乎还有一句话，字迹格外潦草，不仔细看压根分辨不出写的什么……但沈如玉看清楚了。
——等我五年。
*
“他、他真的就那么走了？他想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
邵大娘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说了几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嘴唇都在发颤：“阿南总说他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当下人，可、可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他总是不肯听我的……还是，我错了？我只想他好好的活着……”
沈如玉揽住邵大娘的肩膀，温声道：“他会回来的。”
邵大娘拼命摇头，拉住沈如玉的手，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她，哽咽道：“姑娘，是我错了，这孩子心气高，我同他说的那些话，自以为在劝他，却是把他往绝路上逼，是我害了他！”
“大娘。”沈如玉用力握了握邵大娘的手，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他也是一时脑热，指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再说了，这一走是福是祸难说——”眼见邵大娘仍是流泪不止，沈如玉灵机一动，脱口道：“——上回阿南陪我去白云寺，普善老和尚说他以后前途无量，是有大福气的人。”
邵大娘已是六神无主，便如溺水的人突然见到浮木，眼里浮现一抹希望的光，张了张唇：“真……真的？”
沈如玉点头：“当然。那日锦儿也在，不信你问她。”一边给锦儿使了个眼色。
锦儿会意，心知姑娘想安慰邵大娘，忙附和道：“真的真的！姑娘说的全是实话，那天……那个老和尚见了阿南，恭敬的不得了，看着他的脸，口口声声叫他公子呢！后来还单独留下阿南，替他算命来着。”
“那就好……那就好……”
邵大娘也顾不着是真的假的，双唇蠕动，怔怔地念了几声，忽然双手合十，虔诚地一拜到底，闭上了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请可怜可怜我孤苦一生，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沈如玉早已打定了主意，倒不显得慌张，只是心里空空荡荡的，总是觉得茫然，便也起身拜了拜，跟着念了句：“……菩萨保佑。”
*
沈如玉把邵大娘接进了沈园暂住。
阿南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偶尔有人问起，沈如玉只说给他指派了差事，叫他照看乡下的田庄——其实，除了沈越辉不见阿南在听玉轩里，随口调侃了几句，还有李总管问过一声，其他人压根不在意他的离去。
这么大的沈园，这么多的下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
沈如玉养好了病，闲时养花遛狗，听玉轩一直风平浪静的，只是寄往京城的信，比起往时频繁了许多。
又过了两个月，帝都那边的风声传到江南，街头巷尾人们聚在一起，开口的第一句话，那定然是：听说了吗？……要打仗了。
沈如玉听到消息，背着房里的其他丫鬟，让锦儿悄悄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北上。
锦儿听了，呆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姑娘，蛮族百万大军大举犯境，北边不安全——您想呀，万一，我是说万一，杀千刀的蛮子打过来了，帝都总比咱们这儿陷落的快，还是留在家里安全，到时还有时间整理家当逃跑。”
沈如玉差点噎着，抬手敲了她的脑袋一记：“我明明听说十万大军，到你嘴里变成百万大军了……死丫头，就你想的多，放心，这仗输不了。”
锦儿将信将疑：“姑娘怎知道？”
沈如玉挑眉笑了笑：“因为你家姑娘神通广大。”
锦儿一张圆圆的脸蛋上写满了狐疑。
沈如玉又催促她照吩咐的办。
很奇怪，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不在阿南身边，她总是更自立更果决，譬如前生在将军府，几个女人一台大戏，后院全是敌人，她依然拖着半条命活到最后，譬如今生在帝都，她可以从燕王府全身而退，轻易回到家乡。
对他，有意或是无意，总有那么几分肆无忌惮的依赖。
现在好了，他不在，她很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不用为了彻底摆脱门第之差而绞尽脑汁，也不用顾忌他能不能接受。
罢了，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差也不会比前世糟糕了。
三天后，沈如玉去见沈老爷，告诉他，自己准备再次进京。
沈老爷自然大吃一惊：“这是为何？玉儿，你不是说过——”
沈如玉笑笑，三言两语轻巧带过：“京城的朋友捎信来，王爷自江南回京后，似有回转之意。”
沈老爷先是一阵欣喜，之后又不免忧心，背着手在大厅中走来走去。
沈如玉看着他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十，沈老爷果真转过身来，开口道：“如此也好。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往忠穆侯府。”
忠穆侯府？
沈如玉想起那只老狐狸，还有佛口蛇心的侯夫人，貌若天真纯良的四姑娘——那个曾经视为知己的手帕交。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平静无波：“爹爹，这就不用了。惊动了侯府，不出几日，满帝都的人都知道我又回去了，以后万一事情没成，可不是又丢脸了一次？我先去探探风声——爹爹不用着急，女儿在帝都也不是没有落脚处，地方是小了一点，但是足够清静，最是合适不过。”
沈老爷沉思良久，颔首道：“也好。咱们在京城有几处空置的宅院，你挑一个合心意的住下。”
沈如玉摇了摇头：“在帝都的时候，我都打点好了。”
沈老爷看着她，叹了口气：“那我叫人给你准备点东西，到时你带走。”
沈如玉心想，这一走怕是要好几年，是得好好准备，便笑着点下头：“……好，谢谢爹。”
*
这次北上进京，和上次大张旗鼓不同，从沈老爷到沈如玉都想低调行事，不愿意风声外漏，但再怎么瞒着，自家人总是知道的。
沈越辉和沈如珠一起过来，站在院子里，看着几名丫鬟抱着东西进进出出。
沈如玉从屋里出来，看见他们，笑道：“二哥，珠儿，进来坐。”
沈越辉摇着扇子，斜睨她一眼：“回来还没两个月，又待不住了？”
天气凉了，夏兰将一件外袍披在沈如玉肩膀上，冬梅和秋霜奉上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
沈如玉笑了笑，两手缩进袖子里：“爹没和你说吗？帝都有些事情麻烦的很，需得我过去打理。”
沈越辉嗤笑一声，合起扇子指向她：“丫头，你在我跟前说什么睁眼瞎话？什么事情那般紧要，必须劳驾沈大姑娘亲自出马？”他低哼了声，眼眸含着淡淡的笑意：“对了，还没听你说起，那天你独身一人前去见王爷，谈了什么？”
沈如玉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目光扫向他：“二哥，快让我们瞧瞧——你的舌头是不是越来越长了？”
沈越辉用扇子敲她：“——死丫头。”
沈如玉闪身避开。
几个小丫头都在后面窃笑。
沈如珠脸上淡淡的，忽然开口：“富贵荣华过眼云烟，权势功名害人不浅。阿姐……值得吗？”
沈如玉笑了笑，眼神坦然：“帝都，我必须回去。至于燕王府，我是没那福气进的。”停顿片刻，话锋一转：“珠儿，待我安顿好了……如果一切顺利，我接你来帝都玩，江南虽好，平洲虽繁华，论起吃喝玩乐，还得看帝都。”
沈如珠摇头，淡然道：“你自己多加保重就是。”
半月后，行李准备的差不多了，沈如玉便开始盘算带去帝都的家仆名单。
邵大娘当然同去。
锦儿，五儿，九儿，这几个也不能落下。
冬梅聪明机灵，也是从小在听玉轩的，知根知底，带上。
跟随慧恩师父习武的家仆里边，挑两个忠心又朴实厚道的。
……
全都列出来了，沈如玉突然发怔，笔尖停留在锦儿的名字上，犹豫了很久，在名字下面划了一条线，回头叫冬梅喊锦儿进来。
锦儿很快就来了。
沈如玉道：“关门。”
锦儿不明所以，转身关上了房门。
沈如玉站了起来，目光停留在锦儿身上，沉默许久，缓缓道：“这次进京……不会只是三五个月，也不会只有一两年。”顿了顿，轻叹口气：“锦儿，你我主仆一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姊妹。大哥……他房里人不多，我也不能帮你什么，可你若想的话，我倒是能让你进他院子里。”
锦儿脸色微白，扑通跪了下来：“姑娘不带我走吗？”
沈如玉过去扶她，叹气：“我是让你选，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你随我走了，也许这一辈子就……错过了。”
锦儿不肯起来，眼里蓄起水雾，哽咽道：“姑娘怎会这样看我？我、我小时候便发誓，此生定要陪在姑娘身边，我是当着佛前发誓的！姑娘待我好，不拿我当下等人看，我也不是傻的，姑娘不要我了，我这辈子再也碰不到您这样的主子，别说进大爷的院子，就是拿当姨娘的机会交换，我也不会答应！而且……”
她抬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咬了咬牙道：“而且，就算我走了大运，就算大爷真能看得起我，姨娘不还是半个下人么？姑娘却是把我当人看的。”
沈如玉一怔，过了片刻，摇头笑了笑：“……原来也没那么傻。”
*
白云寺。
住持的居室。
小沙弥砰砰砰叩响了门，张嘴叫道：“师父！师父！”
普善大师盘腿坐于床榻上，睁开一只眼睛：“进来。”
智儿踮起脚尖，推开门走了进来。
普善大师咳嗽了一声，问道：“沈施主可还在前头？”
智儿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不答反问：“师父，你怕那女恶霸吗？为何躲着不见人？”
普善大师一滞，作势要去打他的小光头。
智儿捧着脑袋后退，嘟起嘴道：“——刚走啦。在前殿跪了好一会儿，说了好些话呢，喏，还留下了这张纸，叫我带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来。
普善大师人老眼神却不太差，一眼看出来那不是什么纸，而是一张银票，接过来看了看，不由眉开眼笑，若不是顾忌有徒弟在跟前，差点就手舞足蹈了。
智儿见师父这般欢喜，咕哝道：“师父，女恶霸说她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普善大师有些愕然：“——也要走了？”
智儿问道：“什么？”
普善大师道：“没什么。沈施主还说了别的没有？”
智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有，女恶霸一直在重复几个字，什么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别受伤，还说……还说她除了钱财别无他物，请佛祖笑纳，如果老秃驴私吞了的话，就让佛祖降下雷电劈他——哎哟，好痛！”
“老秃驴也是你这小崽子能叫的？给我回去抄经文！”
作者有话说第23章 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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