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的法师 （《旅行》姊妹篇）》某狐

33、第三章 月光下的见证

　　大抵，作为一名真正的国王永远是得不到充分的自由和休息。
　　当结束了一整天政务的年轻国王踏着晚钟回到寝殿的时候，毫无例外地在阳台上看到了不讨人喜欢的黑暗妖咒师。他像往常一样擅自入侵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只是这一次，对方难得地睡着了。
　　树影婆娑，暗示着某种平静。在皇城的静谧之夜，绿意与微暗巧妙糅合，那一身沉重的黑袍也选择在无人之处流溢朴素而寓意深藏的光泽。迷蒙中，蜷在椅子上的男人像一只褪去爪牙保护的大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长发从椅子的扶手边自由垂落，书还握在手中。
　　他似乎被自己的脚步声唤醒，浅眠的男人睁开眼睛茫然地直视阳台上温暖而明亮的灯光，如同毫无防备的孩童。黑暗妖咒师的嘴微微张开，吐出一个不可辨析的简单音节。那接近幽然的叹息，你无法辨识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某个咒语的开头。那个声音是如此地渺小，悄然隐匿于沙沙的静夜，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呼唤了什么。过了一会儿，邪恶的妖咒师清醒了一些，他转过头迎上国王的审视，那双紫水晶般的邪魔之眸浮现出轻蔑、荒诞不经以及习惯性的嘲讽。
　　“终於醒了？”年轻的国王摇头挥去脑海中浮现出的微妙东西，竭力用一种淡淡的讽刺口吻。然后他皱着眉再一次提出建议，“你可以在皇宫里随意找一个房间，没有人会阻止你。”
　　雅戈的眼睛直视着他，难得平淡地回应：“舒适的睡眠会削弱黑暗妖咒师的感应力。”
　　因为是普通的人类，所以永远都不了解被视作异类的世界。对于黑暗妖咒师来说，一旦陷入沈睡，意识就会堕入另一个世界，那里充满了危险的梦魇。在这个世界，恶魔是黑暗妖咒师指间的小小玩具；在那个世界，黑暗妖咒师就得饱受恶魔的折磨。付出与收获永远是相对的。所以，比起被睡梦反噬，骄傲的黑暗妖咒师宁愿每个夜晚都闭目养神。
　　亚瑟径自越过他，脱去繁琐而华贵的外衣准备睡觉。他躺了并没有太久，不远处的某个人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静默之后，忽然轻轻地说。
　　“我可以去你的皇家图书馆借阅一些魔法书籍么？”
　　亚瑟闭着眼睛，没有回头去看说话者的神色：“你已经完成的事情不需要事后才来征询主人的意见。”
　　安静。亚瑟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或者是动作。白天繁忙复杂的政治叫人疲惫不堪，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亚瑟。”
　　当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之后，忽然之间，那个人毫无预警地叫了对方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沉稳的呼吸。雅戈注视着眼前昏黄的灯光，隔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
　　年轻的国王此刻正安然地陷入梦境。略微弯曲的金发洒落在脸颊枕畔，平日习惯性紧抿的唇放松开来，眉间平稳。同样金色的睫毛长长地遮住了心灵之窗的缝隙，拒绝外界的打扰。
　　白天与黑夜总是截然不同，因为这是亚瑟·德拉克洛瓦漫长的一生中唯一不必佩戴皇冠的时间。在这一方面，他与雅戈相同，然而又完全迥异，因为亚瑟希望能永远睡着，在梦里他拿起了自己的剑再一次成为了自由骑士，拼杀间所向披靡再无牵挂；而雅戈却希望永远不要睡，不想坠入恶魔的世界被奴役玩弄——是的，白天的黑暗妖咒师看起来光鲜亮丽，然而没有人理解他在夜晚的无助。
　　眼前这个软弱的人类，内心明明渴望着自由，却抛弃了梦想留下来，强迫自己成为一名称职的领导者。责任和自由，究竟是哪个重要？
　　雅戈微微皱起眉凝视着年轻的国王，无法理解人类的思想。
　　风悄然从阳台闯入，带动了黑暗妖咒师的书页。雪白的纸片瞬间哗啦啦地倒退或者前进，活跃而欢嚣。雅戈的目光被微小的嘈杂声吸引。他循声望去，当视线接触在夹在书页中的黑色纸鹤的时候，他的眼神渐渐地坚定起来。

　　*

　　而在德沃夏克另一个城市的夜半时分，寂静无风。
　　苍白的月光从紧闭的窗台无声流泻进阴影的屋，将屋内的家具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被背弃的黑暗角落伸手不见五指，蔓延的黑色犹如怪兽张开的巨口，吞噬无法挣脱的飞蛾。
　　躺在床上的死灵法师静静地张开了银灰色的眼眸，随后悄无声息地坐起来，走到了窗台边。
　　月光为外面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白纱。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窗台下步履轻盈地走过，影子被歪斜的圆月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了高墙。
　　喀啦。
　　树枝被踩到，然后在万籁俱寂中发生了第一个声音。但是小孩子不为所动。他回过头注意到了站在窗口凝视他的科斯特，即使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举动被发觉，却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
　　那种淡漠的眼神只在窥视者身上停留了不足三秒，然后梅西安·菲茨杰拉德转身离去，独自远离密集的建筑区，走向人迹罕至的小镇西面。
　　当科斯特跟随孩子的脚步抵达最终的目的地时，孩子正蹲在墓地里专心致志地啃食尸体。被打开的棺材里已经空无一体，新死者被粗暴地拉了出来，各种精美的饰物散落一地，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幽火在微弱的灯光下恣意飞舞，它们中的大部分围绕在孩子的周围，将他那双碧绿的宝石瞳孔衬托得更加灼灼。
　　科斯特的目光中带着探究的意味，审视着孩子手中的人类臂膀。即便是新死者，在逐渐炎热的季节里也已经快速溃烂。毫无血色的胳膊上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表层泛出明显的大块尸斑。空气里弥漫开异常的恶臭，如果你留心，甚至可以发现从尸体柔软的腹部还爬出了圆滚滚的白色小虫。
　　但是孩子的嘴巴毫不犹豫地落在那段胳膊上，贪婪地噬咬勉强吸附在骨骼上的肌理以及散发出异味的肤下脂肪层。那些已经腐败了的肉块进入饕餮者的喉咙，你很难想象那个部位在震动之后还会发出甜美而清脆的笑声。
　　那是比月光更苍白的脸颊，描摹着异世者贪婪而永不知足的姿态。地面上是残缺而冰冷的死者肢体，变质的血液将地面染成了黑色。土壤被扒得乱七八糟，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吸收大量尸体的缘故，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比夜更加漆黑。稀疏的树影在被虚幻成光明的墓地上扭曲了原有的坚韧不拔，行动间，孩子小小的脸庞被收容进了阴影，但是那一双绿宝石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在圣洁的背后，清晰地折射出残忍和恶意的玩笑。
　　科斯特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拧起了眉毛：“你现在看起来像个食尸鬼。”
　　那孩子咧开嘴无声地笑，转过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在科斯特的面前不必掩饰自己，这令他倍感轻松。他很快判断出他的这位后辈是一位优秀的死灵法师，然而他太过年轻，太过柔软，而且被保护得很好，便注定他不会看到更多更黑暗的内容。这就像他们现在的外形对比，只是在内心被反转了过来。在夏佐眼中，科斯特是同类，更是一名有趣的孩子。
　　他耸了耸肩，回答：“我也很厌恶这种行为，但是现在的我需要它们。如果你经历了同样的遭遇，你会觉得这些尸体可爱许多。”
　　科斯特沉默了。
　　夏佐继续把头转回去，拨弄剩下的尸块，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腐烂得还不那么厉害的部分。但是他的愿望很快落空了。
　　“该死的天气。”小孩子低声诅咒着夏天的到来，一面强迫自己去啃噬腐肉。乌黑的血液从嘴角淌了下来，沾湿了薄薄的外套，接着啪嗒啪嗒滴到地面上。
　　科斯特原地默不做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完成了整个过程，继续去破坏下一座坟墓。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久到旁观者已经丧失了原本就低迷的兴趣打算离开。这个时候，小孩子的脸朝他转了过来，虽然完全是赤裸裸威胁的话语，但依然能声音糯糯，神情天真烂漫。
　　“呐，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吧？”
　　“比起这个，你更应该关心如何把身上的尸臭除掉。”科斯特一面头也不回地走开，一面冷冷地回答。

　　当科斯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敏感地觉察到屋里有人。
　　“科斯特。”有人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夜间的访客剥离了白天从不离身的棕色斗篷，水色的长发倾泻而下，在月色中展现波光粼粼。
　　死灵法师松了一口气，放下防备走了过去。
　　“我等了你很久。”那人说。
　　“嗯。”
　　死灵法师点点头，走到窗台把窗口打开。他静了一下，然后说：“半夜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旅馆，所以我跟上去了。”
　　法瑞恩知道对方指的是那位邪恶的灰袍法师。
　　“你看到了什么？”
　　“他在墓地寻找新的尸体。因为被地狱的死灵气息浸淫太久，单纯依靠人类的躯体没办法与这股力量抵抗。他必须定期吞食尸体，借此驱散体内残余的阴气反噬。”
　　法瑞恩看着他，想象的画面让他轻轻皱了一下眉，但是没有说话。
　　科斯特转过头向着窗外看去。在皎洁的月光下，食尸的孩子正踏着树影平静地归来。浅棕色的松软短发俏皮地在脸颊附近弯曲，露出尖尖的耳朵。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母亲打理的缘故，细碎的额发已经拖到了眼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隐约间，孩子俊秀的眉眼在散落的发丝间显露出来，一汪清泉中自然而然地天真无辜，即便吐露的是最残忍最恶毒的话语，天使的模样是不会改变的。
　　没有人会想到，恶魔已经占据了天使的躯壳。
　　“他真的想那么做吗，只是因为想看到那个孩子在真相大白时的表情？”
　　科斯特从出神中惊醒，意识到法瑞恩的询问。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是那么说的。”
　　“但是，我一直有种感觉，那不是他心里的愿望。”法瑞恩沉吟着，“只是他不愿意告诉我们。”
　　“我们只需要静静地观察。”科斯特看着孩子走进旅馆的大门，回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龙，“时间会说明一切。很多东西总是无法掩埋的。”

　　*

　　科斯特房间处在二楼拐角的偏僻位置，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个方向，但是从楼上却能清楚地看到楼下的情形。当第二天早晨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那位叫柯尔曼的少年正在靠近门口的吧台旁对旅馆老板说着什么。再远一些，法瑞恩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悠然翻阅着当地的报纸。科斯特的视线在楼下大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梅西安的踪迹。
　　他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关上门继续走出来。快出拐弯的时候，忽然闪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这个，是不是你做的？”梅西安把一只黑色的纸鹤丢过来，软软的嗓音演绎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感，“昨晚回来我收到了这个。现在开始流行这种东西了么？”
　　科斯特扬手接住了那只纸鹤。精致的手工，纯墨色的纸张，纸鹤的姿态正展翅起飞，仿佛随时都会杳杳飞走。这很像某个熟人的手笔，那个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喜爱恶作剧。
　　他把纸鹤还给收信人，淡淡地说：“我认识寄信人。”
　　“信上说合作，不过我不感兴趣。”梅西安捏着黑纸鹤的翅膀，碧绿的眼珠打量着他，“那个狂妄的家伙是谁？”
　　“雅戈·舒尔曼。”科斯特回答，“不必在意。只是无所事事，大概他太无聊了。”
　　“真的？”小孩子狐疑地打量着他，然后低下头把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纸鹤上。在他的凝视下，被当作传信使者的黑纸鹤忽然飘起了一缕青烟，随后被明亮的火焰包围。纸张在热焰中扭曲毁灭，最后化作了一片片灰白的碎片。风一吹，它们就迅速散去，飘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了。
　　科斯特不赞同地看着他这么做，不过没说什么。
　　他有不太好的预感，因为他认识的那个家伙总是睚眦必报的。

　　他们共同走下楼梯。
　　完全不像旅馆老板的旅馆老板笑呵呵地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名字，墙角上的尘埃再一次有了重回大地的机会。
　　“哦，小梅西安，真舍不得你们走。”
　　科斯特扫了一眼身边镇定自若的深渊叛逃者，对方早已迅速转换到了人类孩童该有的纯真烂漫。
　　“谢谢你，好心的叔叔。”小孩子的声音清脆而香甜，让哥哥为弟弟的懂事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接下来他们又用了一点时间，一小部分花在早餐上，大部分用在了和热情老板的告别。不过幸好在午饭之前，他们还是成功地离开了这个小镇。
　　从这里出发去王都，下一个落脚的小镇还不算太远。但因为出发时有所延迟，他们大概要深夜才能抵达。科斯特不会在人类面前召唤坐骑，而法瑞恩也不愿意轻易暴露身份，剩下的兄弟俩一个是普通人，一个虽然是强大的死灵法师却不能当众施展魔法，于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徒步。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习惯了。
　　他们处在德沃夏克国土中一段漫长的丘陵地带，地势平静而悠扬地起伏，草地绿意而芬芳。清新的天空中掠过自由的鸟雀，而孤零零散落在草地远处的巨石们默默陈述了发生在远古年代的传说。它们中的大多数已不可考，但是当法瑞恩抬头远眺那些遗迹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流露出默默的缅怀。
　　在后方，柯尔曼牵着弟弟的手，不时领着他绕过积满水洼的草地。自从他差点失去弟弟之后，他就患得患失，把弟弟当作世界上唯一的珍宝。幸好梅西安从来不挣脱这份牵绊，安安静静地跟在哥哥身边。作为小孩子的腿短劣势在这个时候便暴露无遗，如果不是哥哥拉住他，估计早就被丢在后头了。
　　科斯特已经听见了可悲的深渊逃亡者第七次软言婉拒兄长要求抱着或者背着他赶路的请求，这固然不值得同情，不过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同样观摩整个不幸事件的另一位观众转过来正好迎上他的视线，于是对此面面相觑，双方的眼睛里掩藏不住忍俊不禁的神采。

　　结果直到夜深，他们都没赶到预定的目的地。露宿旷野对于疲惫的旅行者来说并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不过没有办法。
　　他们找了一个地势平坦的背风处生起了篝火。科斯特早早地躺下，不再理会外界的动态。法瑞恩坐在距离他不远的篝火旁边，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小心翼翼地把火势拨弄得小一些。
　　不远处，因为在拾柴的过程中小梅西安没有跟紧大人们，正在被柯尔曼小小声地责备。
　　当所有的人安歇之后，大约时间又过去很久。周围寂静得只能听见眠虫在草地表层窸窸窣窣地鸣叫。炙热的木炭在火焰中承受不住高温，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裂响。朦朦胧胧之中，习惯于浅眠的死灵法师听见有人爬起来，轻轻地走到了他附近。
　　“嘿，科斯特，我知道你醒着。”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才被哥哥训过的小孩子蹲在他身边。被火光折射出不一样光泽的眼眸紧紧盯着他，透露出一丝兴奋的情绪。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像有人盯上我们了。虽然那个距离我们还很远，不过我有感觉。”
　　“这算是预感？”
　　“当然，我的预感一向都是很准的。”梅西安舔了舔唇，眼睛亮晶晶的，“总是伪装太辛苦了，应该找个目标好好发泄一下。”
　　科斯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平静地提醒他：“我不认为你能在那孩子的面前爆发出什么来。”
　　“……”
　　第一次，传说中的邪恶强大无所不能的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在他人前展露出某种懊丧以及近似绝望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