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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试新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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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才过,暑意便开始渐渐消退。白天倒还是热,不过前些日子能晒脱一层皮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
午后,殷碧涵走进流云居后院的时候,荼靡正在藤架下小歇。藤架下铺开青色竹席,席上东边一只小几,西边一把琴,散着很多零碎东西。而荼靡,坐在这些东西的中间。他左边身子倚在凭几上,神态慵懒,头发松松地绾着,身上素淡的高腰襦裙绵软地铺了一地。殷碧涵走到藤架下面的时候,荼靡脖子一仰,刚好把碗里的东西全喝进嘴里。
“在吃什么?”殷碧涵脱了鞋子走到凉席上,随口问。
荼靡将一只空碗递给她,然后放松了身体靠在凭几上。唇抿着,眼波流转潋滟非常,却只是不理她。那情形,好似把她当成了服侍他的丫头一样。
殷碧涵眉毛一挑,俯身下去贴住他的唇,舌头滑进去舔他嘴里的味道。
荼靡身子顺势一侧,凭几滑脱出去,他软软地仰面躺在地上。
“真甜。”殷碧涵几乎是立刻放开他的唇,皱起了眉,“是什么?”
“活该。”荼靡看着殷碧涵的样子,不由笑出声。知她讨厌甜的东西,却不知道竟然讨厌成这样。
她看着这个躺在地上连笑意里也透着懒散的人,正想说什么,荼靡伸手推了推她说:“这里有茶具。”
本该是荼靡煮好了送到她手里,却因为懒懒地不想动,竟指派起殷碧涵让她自己弄去了。只是殷碧涵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搜罗齐了散在各个角落的茶具,竟然开始烹起茶来了。
荼靡看着殷碧涵忙碌。他翻身侧躺在席子上,脸枕在自己的手臂,软软地问道:“今天怎么来了?”
“皇子府里的事情不过是个营生,哪有成日泡在那里的道理。”殷碧涵打开盒子,挑了一只梅花形的出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好香。什么茶?”
荼靡想了想,“应该不是梅叶,那个前阵子就吃完了。大概又是哪家试做的新饼,横竖爹爹买的东西总不会差。”
殷碧涵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连用的什么茶饼也不知道。不怕我到老板那里说你服侍得不周到,要把钱给退回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生了火,然后将梅花形的茶饼从纸包里剥出来,用火匙夹着放在火上烤。
“银子只要进了流云爹爹的口袋,你还想拿回来?”荼靡支起半边身子,木簪脱落,松散的发髻散开,披了一肩的黑亮柔软。他竖起食指,一脸正经地说,“下回记得,要后给钱。”荼靡认真地不似说笑的样子,偏生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闪着明亮的光彩。
殷碧涵也忍不住勾起唇角,眼睛一转,道:“说起银子,倒真是不够用了。”
“不够用?”荼靡眨眨眼,不解。
“皇子府给的月俸是不少,不过你这里也不便宜,”殷碧涵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将茶饼掰成几小块,放进银碾子里细细地磨起来。
“你的银子,全花在青楼了?”荼靡的声音略略提高,然后嗤笑一声道,“好色丧志,说的就是你。”说是讥讽,却没多少不满贬低的意思,隐隐的还有几分欣喜在里面。
“这几个月身边没攒下过钱来。”殷碧涵瞟了一眼双眼发亮的荼靡,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她仔细地碾着,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再这样下去,年底回家的盘缠都成问题了。”
“你……不在安阳过年?”轻咬了下嘴唇,荼靡一眨眼,立时笑她道,“才说你,报应就来了。你还是收收心,少来……几回青楼吧。”
殷碧涵勾起唇角,未置可否,“不着急,我再想想。”
她把碾子里的茶倒进茶罗里,仔细筛过。然后将筛出来的茶粉倒进水里开始煮。她仔细地看着火候,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水蓼,”趴着的荼靡想到了什么,突然坐了起来,“你……没在想什么做不得的事情吧?”不止说得快了些,声音也扬高了一些。
他知道涂正的事情。听她漫不经心的话,隐隐想到这种可能,不由得一惊。打什么东西的主意,也不能去想皇子府里的东西。
“这么担心我?”殷碧涵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将紧张清楚地写在脸上的荼靡,“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调侃的调子,怎么看也不是一句正经话。
荼靡一怔。
虽然他的怔愣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却让殷碧涵收敛了表情。之前还似笑非笑的,突然之间沉静下来。她专注地盯着火,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荼靡立刻扬起下巴,冷笑了声道:“就凭你?”话一出口,立刻躺了回去,背对着她。嘴上不认输,心里却不知怎么地开始发慌。他绷紧了身体,突然之间很想站起来走开。他不想看见殷碧涵此刻的表情,也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殷碧涵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看着荼靡纤瘦的背,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水,然后加了点盐。
心慌的感觉慢慢散去,半晌等不到殷碧涵声音的荼靡又转回头,看向那个专注于烹茶的人。
那天,他是因为她才出的门,却不想遇见了那个人。
在青楼的头两年,他还能觉得那人找不到自己反而是件好事。那么善良的人,如果看见他沦落青楼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后来,荼靡让自己学着不再去想那个人。不止是因为无望的思念会加重他的痛苦,开始明白世事的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他接过卖身银子的那一刻起,他和她的缘分就已经断了。
人,或许就是奇怪的。平时他一直都可以很冷静地看想着这一切,但是当那个人真的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似乎在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因她喜,因她愁,眼里只有她。也所以,在她说他脏,说他不配碰她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心被生生撕裂的感觉。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
青楼五年,他竟然还当自己是个身家清白的良家少年,去祈求根本不会属于他的一切。
怎么会不好笑?
之后的记忆模糊成一团,周围的一切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睁开眼睛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新的素色床帐。空气里干干净净的,没有催情香的味道。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睡得很安稳,他身上没有粘腻的,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这一刻,是如此地安静宁馨,让他恍然如梦,以至于呆呆地一直看着身边的人,动也不动地直等到她醒过来。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荼靡隐隐明白。
但是他不愿意去想清楚,也不愿意去面对。总觉得现在的他如果再向前走一步,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但是看着眼前,脸上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殷碧涵,荼靡心里有些不安。
“水蓼,听说……”荼靡咬了咬唇,“君醉楼新试了一种甜糕……”
安静到,荼靡以为殷碧涵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之后,他听到她说:“那下次,一起去试试看。”
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