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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八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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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下的京凉城仿佛一只蛰伏的庞大野兽,万家灯火是兽狰狞又畸形的眼,看似柔和却正在暗中酝酿着一场无情的绞杀。
庆兴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大病未愈的淳于胄强提着一口气靠在御椅上,面色铁青。
是病的,更是气的。
他的屋内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人,太子、瑞王、三司,还有定国军和瑞军的将领。放眼望去,都像跟杆儿似的杵着,各怀鬼胎。
这群人到他这里整整一个下午了,争论不休,吵嚷至方才依旧没个结果。太子和瑞王互不相让,三司夹在中间艰难不已,而淳于胄本人更是头疼不已。
蒋齐琛的事,确实不易深挖。可没有人能堵住淳于承的嘴,尤其是援军成功的淳于承。
淳于胄揉了揉被黄绸包裹的额头,“要查,三司就去查。要审,人就在刑部的大牢里,定国军也回来了,左右也不过费点时间罢了。”
“父皇……”
淳于佑没想到父皇会把定国军也交出来查,当日早朝上淳于承的话还历历在目,定国军肯定早就不干净了,就这样交给三司岂不是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太子的拳头握紧了,一双眼黑沉得可怕,嘴唇翕动,却终是没有说出制止的话。
一说出口,就真的被淳于承咬死了。
“既然父皇已经安排妥当,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不扰父皇清休。”淳于佑再开口时,情绪已然平稳,至少装得平稳。
他的目光从淳于承身上扫到三司,瑞王和他对视了一眼,没动,三司则齐齐拱手告退。
淳于胄挥了挥手,“跪安吧。”
淳于佑率先走了出去,淳于承依旧站着没动,李廷离他最近,便侧过头用眼神询问瑞王的意思。
毕竟他们可万万不敢走在淳于承的前头。
淳于承朝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隐隐透着些不耐烦,李廷立即会意,率了三司赶紧出去了。
淳于佑并没有直接离开,三司刚出殿门就一眼看见了站在宫门红柱旁,似是在等候他们的太子殿下。
三司相互对视了几眼,心头皆有了个数,加快了步伐朝淳于佑走去,“参见太子。”
“三位大人辛苦,还没用晚饭吧?不如到本宫那里将就一下?”
淳于佑的意思很明显,三司不是不想顺着梯子下,可问题是这梯子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比起提着脑袋在瑞王眼皮子底下放水,他们还是宁愿按程序走,开罪太子。
“多谢太子美意,只是臣等公务缠身,着实不敢闲下来。”
王琮在三人中年纪最长,也最不怕得罪人,便理所应当地站了出来,“事后,臣等一定登门告罪。”
王琮这话说得倒有些意思,告罪告罪,到底是告罪吃饭还是蒋齐琛的案子,就不得而知了。
淳于佑沉默了瞬,原本还装得和善的面容也有了些裂缝,三司明显感觉到王大人说了这话后,太子殿下的气压低了好几度。
淳于佑的眼神在三司的头上打了好几个转,“既然三位大人忙,本宫也不好强求,只望各位大人擦亮了眼睛,别落错了笔。”
王琮:“自然。”
李廷、曾凡:“谨遵太子殿下叮嘱。”
“你怎么还不走?”淳于胄本来合上的眼又睁开了,他颇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要查蒋齐琛,朕让你查!你要查定国军,朕也准查了!”
“你到底还想怎样——咳咳!咳咳——”
“父皇莫急,当心龙体。”淳于承悠悠然地走到桌旁坐下了,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淳于胄缓了会儿,眼神锐利地盯着他,说:“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对你怎么样?”
“父皇当然可以随意处置儿臣,只是百官百兵百民会作何反应,您应该比儿臣清楚得多。”
“你敢威胁朕?”淳于胄猛地站了起来,用食指指着淳于承,一脸的痛心疾首。他怒吼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朕当作父亲?!当作君主?!”
“父皇啊……说起这个。”淳于承毫不畏惧地对上他快要喷出火的目光,“您可曾把我当作儿子?”
“至于君主,臣自然敬您一声皇上。”
“逆子!逆子!”淳于胄一口气没转上来,撑着床边缓缓坐了下去,他喘着气,嘴里仍然止不住地痛骂着。
“你现在的爵位……俸禄……官邸……一切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
“父皇,您错了。”淳于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淳于胄,“儿臣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在战场上换来的。”
淳于胄本来也算是精神矍铄,但经此一病,整个人便如同山倒,尽显疲态。
而站在他面前的淳于承却如同烈阳般炽热耀眼,正当其时。
“自从母妃无辜被皇后迁怒后,儿臣就一个人在泥潭中挣扎,斩鬼杀神,还不容易才爬到了地面上,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您的面前。”
“你母妃本就有罪!”
“呵……”淳于承笑了,他倚在床栏上,摇着头,笑弯了腰,也笑眯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母妃与白氏之交少的一只手都能数出来,更从未主动见过她。整个宫殿搜不出半点证据,拉了那么多人下水的白氏都不曾攀咬半口,朝前众多大臣长跪玄门求情,可始终抵不过皇后一句有罪?”
皇后既是他的发妻,更是他心爱之人,因此淳于胄宠爱正室与嫡系可以说到了偏爱的地步,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但为了让皇后放心,很多事他必须得做。
而且会主动去做。
即使这些事会伤害到别人,这些事会是错的,可他是皇帝,他必须有所抉择,有所舍弃!
“够了!”淳于胄低喝,“旧事何须再提?即使你再怎么不甘,你母妃也活不过来了!”
“好——”淳于承拖长了声调,居高临下地看着淳于胄,向来高傲的皇帝被他的影子笼罩,华发垂落,如同一个平常人家的可怜老人。
淳于承的心早就被磨成铁了,他如常开口,表情冷漠得无情,“您答应儿臣两件事,儿臣就不把永平牵扯进来,保证到蒋齐琛这里为止。”
“你果然是要威胁我。”淳于胄拍了下大腿,他短暂地笑了下,似是自嘲,又似是嘲弄淳于承。
“谈谈条件罢了,这也是父皇教给儿臣的。”
“说来听听?”淳于胄抬着头定睛看他,平静的言语间暗藏杀机。
“一!”淳于承一撩长袍跪了下去,“请皇上赐婚,赐娄家嫡长女娄穆清为瑞王妃。”
“二……儿臣要定国军。”
“你好大的胆子!”淳于胄一把推掉了床前放着的小木桌,茶水顿时洒了一地。
淳于承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坚决得很。
淳于胄扯起了他的衣领,逼着淳于承与他对视,“娄家、将军府,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响。”
“也、真、敢。”这三个字是淳于胄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皇帝的面上有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他恶狠狠地盯着淳于承,似乎下一秒就要命人砍掉这个不孝子的头。
“你真以为朕不会要了你的命?”
面对暴怒的皇帝,淳于承没有半点退缩,他缓缓抬手抓住淳于胄已经有些消瘦了的手腕,“您不会的。”
也不敢的。
淳于承的手掌如他这个人一样灼热无比,淳于胄即使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大儿子是最像他年轻时的一个。
“滚出去。”
淳于承手上没有使力,淳于胄轻轻一动便挣脱了。
“滚!”
“遵旨。”
淳于承行了个礼,顺从地退了出去,只是在拉开殿门的那一瞬间,说了一句,“听说永平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也不知道她那个身子受不受得住……”
回应他的是一道疾驰而来的劲风和瓷器碎裂的剧烈声音。
淳于承勾起了嘴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爷。”萧渊磬一早就在外头等着了,淳于承一出来便立即上前为他披上狐裘。
“军中都处理好了?”
“是,已经安排妥当。”
“不要掉以轻心,圣上没那么容易妥协,还得下猛药。”
“属下明白。”
淳于承拍了拍他的肩,“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等过了这两天便好好休息,养养伤吧。”
“谢过殿下。”
淳于承走了许久以后,淳于胄才缓过来,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撑着床慢慢站了起来。他有些艰难地扶起了倒地的木桌,扶着床栏踩了上去。
他在床顶的帷幔处摸了半晌,扯出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绸。他将黄绸拿到御案前摊开,赫然是一张拟好的传位诏书。
淳于胄的手指在淳于佑的名字处摸了又摸,最终拿了玉玺盖上了。
……
“舜兮啊,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地这般差?”
娄老太放下手中的茶,面露关切。这丫头的脸苍白得很,眼神也飘忽不定,难不成是染了什么风寒杂病。
“这丫头白日里到我那吃了些甜点,贪嘴吃坏了肚子。”韦氏挨着娄老太坐,将茶盏又端给她,“母亲无需忧心,我就领着她回去休息了。这丹参茶您趁热喝,对身子好。”
娄老太接过茶,依旧有些不放心,“舜兮,你真的无碍?要不给你叫个大夫来瞧瞧?”
娄舜兮浅笑着摇头,“不用了祖母,我就是贪嘴撑坏了肚子,已经喝了些大麦茶,明日也就好了。”
“那便让你母亲送你回去休息吧。”娄老太看着韦氏,“你也要早些休息,这身子才好,可别又熬坏了。”
“媳妇儿知道了,母亲。”韦氏笑着牵过娄舜兮,“我这便带着舜兮回去了。”
“好。”娄老太瞧着韦氏的动作,满意得直点头。
二人牵着的手在她们走出了老太太院子门外,便被韦氏主动松开了。她支走了彼此带着的两个婢女,又和娄舜兮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才说:“白日那件事可想清楚,你得和我做一样的事,真正成为我的姑娘,这样我才能想待穆清一样待你好。”
“你也得想一想你娘,现在这般安逸的生活不容易,未来的变数谁也说不准,你也不想又跌回以前吧?”
“我……我想再考虑考虑。”娄舜兮低垂着眼,双手绞在了一起。
“当然可以,不过我只给你一晚。”韦氏捏着她的下巴,阴恻恻地笑着,“明儿落日前,我希望能看见你,否则……”
“你就得用点血来向我证明你不会说漏嘴了。”
横竖娄舜兮都跑不掉,她不由得有些不甘,凭什么?凭什么?
“别想着耍花招,你和你娘加起来也斗不过我的。”韦氏看出了她的愤懑,她加大了手上的劲,“只有共同的秘密会让我们亲密无间,也会让你扶摇而上。”
“懂吗?”
“懂……懂。”娄舜兮紧咬的下唇松开了,她掰下了韦氏的手,“我想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