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折温室树》子*

1、章一 骠骑之死（上）

　　元狩六年春三月

　　宫人小心翼翼地添着灯油，摒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差错。自元朔五年侍奉御前，他知道，皇帝今天的心情——不算太好。可无论如何小心，铜壶依旧不识时务地发出一声沉闷而凝重的鸣响，心里一紧，偷偷瞧了一眼，见皇帝双眼盯着着御案，未曾向这厢看来，才微微舒了口气。

　　御案上如山的奏议堆放得整整齐齐，若非皇帝面前铺开了一卷，会以为尚未有人翻阅。平日里，都是他们将奏议堆放得齐整，皇帝批阅后便随意搁置一旁。今天，不同寻常。不敢久留，见皇帝并未注意到方才的声响，忙低了头，踮着脚尖，慢慢地——溜了出去。

　　刘彻一人独自坐在案前，年逾四十的他已不再年轻，可那出奇旺盛的精力从未让周围的人真正从内心察觉到这点，直到去年在鼎湖的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重病。虽大体痊愈，却时常有些疲惫，谈不上力不从心，只是偶尔乏得很。

　　将最后一卷奏议裹好，安安稳稳地摆放妥当，斜卧在御座上，嘴角牵出一丝混浊的笑意，好，很好，这整整齐齐地一大摞就是朝臣们的忠心，真是好大的忠心，他一定要好好看清楚，一个也不漏掉。这其中的不少，还是他破格从寒门中提拔任命，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而如今，得到的竟是如此报答。不过，令他吃惊的，却还不是这个。

　　“陛下，御史大夫张汤在外求见。”

　　他倒来得巧，这事上他没少蹦跶，怎么，这会儿还不死心？“宣。”

　　张汤伏在地上，青色的朝服微微铺陈开来，犹如夜幕中淡墨一般的草色。这春季的服色刘彻一向满意，可今天看来，却格外扎眼。

　　“张汤，朕让御史商议霍去病的奏疏，你倒给朕弄了好大一个排场。”刘彻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瞥了张汤一眼。

　　虽已有了几分掂量，张汤仍觉得心底生寒，陛下将骠骑将军的奏疏发与御史，自己看了，一则合乎旧制，二则骠骑将军又是陛下如今最宠信的人，何况陛下去年才将太子少傅庄青翟升为丞相，琢磨了一番，皇帝的意思应该也是同意的。可几次下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听皇帝的今日的口气……夜晚的地气凉飕飕的，可撑着地面的双手却直冒汗。

　　“兹事体大，臣与其他几位御史不敢擅专，乃与丞相商议。丞相说既然是大司马的提议，决计不错。臣深思了一番，觉得此议既合乎旧制，又能昭显陛下恩德，才敢附议。”张汤顿了顿，见刘彻仍不发话，定了定神，又道：“至于其他大臣，臣本不欲将此事宣扬至此，但丞相与臣说，群臣上表，方能彰显陛下威加四海，隆恩浩荡。臣所虑不周，若因此而逆陛下圣意，臣罪当万死。”

　　刘彻琢磨着“威加四海，隆恩浩荡”不禁冷笑，这话说得漂亮，只是不知道在说谁，“行了，你也不用惶恐，这奏疏朕再搁置几日。”

　　“丞相今日又来和臣商议再请奏……”

　　“让他忙活去，不过你也别阻挠。”

　　“是。”张汤站起身，掌心还有些湿，但却已冷了下来，在刘彻身边多年，什么事没有见过，就是当年提审主父偃的前夜，也未曾有半点慌乱。理了理朝服，缓缓退出殿外，

　　晚春的夜风搅拌着花香和脂粉涌动入来，敲打着窗边玲珑的玉石，叮叮咚咚。这柔媚的香郁和灵动的清脆，平日里是极受用的，如今却是一阵心烦气躁。

　　目光胶着在如山的奏疏上，霍去病的那卷就在最底——这是他离开长安后，霍光转呈上来的。没想到，就是这小小的一卷，竟赢得满朝文武、天下列侯的争相附和。

　　伸出手，猛地抽出霍去病的奏章，哗啦啦，整齐的卷轴散落了一地，方才还堆砌如山，立马零落满地，一片狼藉。这爽利的崩塌令刘彻冰冷的面容慢慢化开，但未等完全融化，又重新凝固起来。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

　　“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不错，他是敢，不仅敢，还了限定时间，他怎么就敢胆大至此！枉自己还如此信任宠爱他。

　　手指有节律地动着敲击着竹简，咚，咚，咚，声音低沉而稳重，新制的竹简上斑驳着墨迹，还隐约散出沁人的清新，有些像青草和着泥土的气味。这朦胧中有些熟悉的气味让刘彻稍微平静下来，至少可以让他靠在榻边，合上眼，仔细权衡。

　　前些时候，伊稚斜扣押了汉使任敞，自己命霍去病再收士马，准备再战。那小子自从射杀李敢之后好像也略知收敛，怎么如今陡然来这么一出？莫非有人指使？刘彻恶毒地想。群臣都争相上疏，但朝中确有一人，明明和这事关系甚大，却偏偏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对，不是别人，就是朕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那个人自从任了大司马后，动不动就告假，这些日子，更是连人影也见不到了，据说大将军府已经是门可罗雀。哼，你以为躲得远远的，就能撇清一切了吗？明日就把他招来问问，对，得仔细问问。想至此，烦躁的心情莫名地好起来。

　　风吹了一阵，不知何时开始捎带上雨丝，淅淅梭梭的。晚春的未央宫一片旖旎秀丽，伤春的美人们对着长夜孤枕，彻夜难眠。偶尔飘零的花瓣，恍惚在哀悼着那转瞬即逝的韶华。刘彻歪在榻上，暗自忖度，今夜，务必要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