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云紫·情写未央》月下中天

1、往事后期空记省

　　那年的那天，长华宫的火，烧的他的人生一片血红。
　　彼时他曾无数次的站在曦年门的城楼上，幼小的身躯顶着琼冠玉衣，额前的玉帘细细密密的垂下来，遮住了他的望眼，他既看不见宫外，亦望不到宫内。正如同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与过去一般沧桑。唯有奶娘尖声尖气的跑过来一把拉走他，口中絮絮叨叨的是秦王符坚想要纳入后宫的王子慕容冲因为不愿做娈童而逃跑，王室无法。如今只剩了自己与冲王子长得相像，要用自己换得燕国的久长。也就是说，要把他李代桃僵的送给那个人，作他的后宫，亦或者，就是娈童。
　　没有记得慕容冲年仅十一岁，而他才五岁。就要去做娈童。没有人记得。但是我们可以从这点来窥得燕国慕容家治国的暴戾与无能。以及那种能够孕育无限美丽的血统。
　　——到底要何等的美貌，才能让开明的秦主不顾世人的讥笑，群臣的反对，执意要收慕容家的中山王为妃。而燕国又是何等的无能与颓败，竟要将王子送给别人为妃。
　　而他竟然是知道的。他一个五岁的孩子，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
　　五岁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的爱护，兄弟的关爱下健康而活泼成长的。谁知他本就身体衰弱，却又被迫早早的懂得了那万丈红尘中的事。可恨王兄比他年长，比他强壮，比他有力，所以在危险面前，却可以牺牲自己的弟弟，而后泰然处之。这就是人情。
　　——他不属于长华宫，不属于那个命运，但是，他却无力挣脱。

　　那日，他终于看见了宫内宫外。他飞于九天之上。
　　当长华宫被秦国的大军攻破时，当叔皇的血映照着冲天的火光洒满了韶明殿时，当太子哥哥为了苟活，不惜背叛信任，将躲在他府中冲王子毫不犹豫的送给苻坚时。琼华派的宗炼长老分明看见了自己御剑飞行时无意间所救的这个孩子，这个玲珑透明的孩子，这个美貌干净的孩子，这个几乎用自己的血泪和绝望将自己扼杀的孩子，疯狂的将头上的王冠拽下，从万丈的高空扔下去。那阴柔妖艳的脸上，是不沾半点浮世铅华的美。却生生的钩了人的魂魄。他长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转头一笑：
　　“宗炼师公，我……终究还是干净的罢……？”不管从那个方面，都是。
　　宗炼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有一颗清泪，缓缓落下。
　　长河渐落晓星辰，云汉星河夜未央。
　　我想，长夜当过去了。
　　都过去了吧。自此，什么都没有任何的瓜葛。
　　他只是，只是慕容紫英。

　　琼华派有个铸剑奇才名叫慕容紫英。仙人的风骨，出尘的外貌，不染浮世的性格，一举一动，澄明的仿若谪仙。引得派中无论男女都对气倾心不已，唯一可惜的是这仙人太过严肃，每次的搭讪未去思返谷的全被寒气冻伤了。
　　有谁说过，太极端了不好。可是，除非极端，有怎能忘却。
　　他不求闻达于诸侯，更不求名垂青史，只求一生就能这么平静过了就好了。
　　只是命运，从来都没有人能够知道。
　　云天河与慕容紫英的初见，堪称唯美加经典。那波光潋滟的巢湖，自古以来便是爱情故事中的绝好初逢地点……阿呸！这也太诗情画意了点吧！一切还是按着计划进行的啊。我说过的，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走向。
　　因此云天河就毫无预备的望见在一片星河灿烂中，那谪仙般的美人踏剑而来，一举一动都优雅的宛如仙子，而那剑气又凌厉至极。教人不敢直视——笑话！他云天河除了他老子之外谁也不怕，于是他便抬头，正巧与美人对上了眼。
　　紫英却被骇的差点从剑上掉下来。
　　那双映在他眼睛里的眸子太过澄澈，仿如明镜，能够照亮人心中最深的地方。紫英竟也为了那双眸子怔仲了。回过神来时，身体就已经老实的作出了逃跑的反映。
　　所以他不知道，他映在那个纯净的人的眼里的，到底是怎么样的绝代风华；他更不可能听见，云天河在他转身之后，喃喃而出一句话：“好美。”
　　他们都说紫英冷酷冷漠绝傲，却不知道他的心中有那么大的一个黑洞，把他所有的快乐与坚强全部带走了，只剩下满身的疲倦与落寞。也许，还有绝望。
　　没有人能懂他，他自己更不懂自己。
　　因为懦弱，他选择遗忘，因为恐惧，他不懂反抗，更因为害怕肮脏，他又变的绝望。
　　于是在那双仿若星河般透彻纯粹的眸子下，他自惭形秽。
　　但是云天河却信誓旦旦的对身边的红衣少女说：“那个就是剑仙吗……怎么像水里的月亮一样……我好怕他一碰就会碎……”
　　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那时云天河并不知道，他摘下了一朵花，其名为情。

　　后来进了琼华派，小美人做了自己的师叔，云天河本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美人要做自己的师叔，云天河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此就更不能明白为什么菱纱要为一声师叔而生气了。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遇见了玄宵，和师叔的关系日益变好，甚至当面叫他紫英。也惹过紫英生气。被他罚到思返谷。于是就饿了一天的肚子，少不了要埋怨一下他“长的那么好看，偏偏是个冰什么脸，真是对不起那一张脸……
　　他就这么想着，突然停下了要出禁地的脚步。紫英也随之停下，不解的看着他。
　　“紫英……我想起来了，大哥他……要我给他摘凤凰花。”
　　紫英闻言先一惊，而后又无奈的摇头。云天河，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天河看到紫英无可奈何的表情，当即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拉起紫英便向醉花荫冲去。紫英不觉飞红了脸，却又挣不开天河的手。新下却生出一股很奇怪的自在逍遥的感觉，快乐地仿佛忘记了一切。
　　是我忘了一切，还是一切忘了我。
　　紫英突然觉得，他可以放开很多。

　　玄霄不愧为玄霄。欣赏花的品位就是不同一般。世上花朵千万，他却只爱凤凰，凤凰花树又千万，他却只爱醉花荫里的这一棵。
　　那花树开在山野烂漫处，溪流从前面缓缓流过。芳菲百种，有如仙境。很难想象，醉花荫这崎岖陡峭又窄了吧唧的地方竟有能这般开阔平坦的谷地。
　　紫英饶是家教万千规矩多多也忍不住赞叹一句好美。甚至那花妖翩跹而出时，他都没有拔剑相向。听花妖一脸哀伤的叙述往事，紫英初是感叹，越到后边却越觉得心口疼痛难忍，把云天河吓了一大跳，花妖看着云天河羞红了脸，把凤凰花给了云天河边便躲了起来。天河连谢谢都没有说，便带着紫英匆匆的离开了醉花荫。
　　是夜，好不容易梦璃与菱纱才把野人轰走。但是紫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那火一般的凤凰花在他眼前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张开眼是全世界的血红。宛如女子红色的舞裙一般，那大红的裙摆如开不败的凤凰花，女子的姣好的容颜明媚而光鲜——他怎么会忘记呢，那生命中最美丽的风景。
　　琼华派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笔直的白蓝两色，无情亦无恨，可是那凤凰花般的女子在他的生命中开的太过火红，是不可能一下就抹去的颜色。那样的灼灼，烧痛了他的眼。
　　午夜的心绪凌乱，百转千回的心，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句轻叹：
　　“胭凉……”

　　昔年的胭凉，是名动天下燕国第一月华之君，亦是他的舞师。那个传说中能够一笑倾城，身段轻盈不输赵飞燕的舞者，以一曲《荼蘼压枝》惊动中原的美女，秦胭凉。
　　慕容家族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家族。仿佛是神与魔同时期许于这个家族一般，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与美貌，同时也拥有无与伦比的暴虐的，魔鬼般的天性。
　　紫英三岁时，胭凉飞进了亲王府中来教他跳舞。如若让胭凉选择，她定是要做一只飞鸟，也不愿意做一个住在金笼子里的凤凰，可是燕国第一月华之君的名号便不是摆在头上就好，自古以来君子食色是天性。与其名节朝不保夕，还不如住在笼子里安全。胭凉的母亲曾是王妃的婢女，王爷又对王妃痴心一片。所以王妃放心的接进胭凉入府。算是对故人之女有了一点小小恩惠。
　　——可是对于紫英来说，她却不是那样轻易可以抹杀的存在。胭凉第一次出现在紫英面前时，红衣红裙的她就像是一团温暖的火焰燃烧进了他的生活。而他那是还是个面团似的娃娃，却已经带上了世界给他无情地一笔荒芜。胭凉差异于眼前这个年幼的孩子眼神中的冷漠，纯洁却冰冷。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美好，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就像是不可获缺的阳光一般，照亮了他的人生之路。
　　未遇见胭凉之前，他不懂得世界，失去胭凉之后，他情愿他们从未见面。
　　胭凉是真心的疼爱他，即是严师，又是慈母。月华之君几乎顷尽自己的所有学识来充实他。而后才发现继承了慕容家血脉的人到底有多么的天赋一柄。紫英绝顶的聪明。三岁时已经写的一手好字。五岁时便可以为胭凉操琴伴舞。胭凉当然是会教他跳舞，但是紫英面团虽然看着可爱，跳舞之笨不下于笨鸭学飞。通常是一曲舞教完之后，胭凉笑的岔了气，紫英累倒在地上。
　　他曾经天真的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有多好。胭凉可以看着他长大，然后胭凉嫁人，生子，偶尔回王府看看他。然后他们一起老去。一起死去。此生也就了了。胭凉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他的一生，那善良，美丽，真诚的女子，深深地打动了他，使他永远的向往光明，不至于堕落于地。
　　胭凉啊……那个如同红火一般的女子啊……
　　那个女子，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子，那么为别人着想的女子，到最后，成了他永生永世的殇——为什么不告诉他让所人都幸福的道路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要让他先上了天再让他狠狠堕落于地？
　　胭凉，我自问有愧于你。你当恨我。
　　紫英这样想着，便披上了裘衣，借着月色向醉花荫匆匆奔去。

　　月下的凤凰花比起白日平添了一股热烈而奔放的气息。花妖害羞的躲在层层繁花后，默默注视着那个比凤凰花更加美轮美奂男子。紫英浑然不觉，只是手指轻轻碰触树干，默默无语，此情此景竟似仙子下凡，圣洁的不敢令人直视。
　　胭凉，你恨我么？
　　我以为我能忘……可是我不能忘，我忘不了……你是恨我罢……也好。紫英喃喃的说着，脸色煞白，神情何其凄惨！
　　怎么会不恨。

　　那时的紫英与胭凉相处已一年，和同龄的孩子一样，面团开始学会撒娇，会追在胭凉的后面要糖吃，也会为糖吃多了而大喊牙疼。
　　——慕容冲的逃走是早有预谋的。世间一切万物皆有其命运。紫英的相貌与慕容冲一模一样绝对不是他的错，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站在紫英面前说一句：不要把无辜的孩子扯进来。王宫来的李公公站在他们面前阴阳怪气的念完宣紫英入宫的圣旨之后，胭凉面部表情变得僵硬了。她偷偷的望向紫英，紫英却依旧是面无表情——或者他只在胭凉面前有表情。胭凉突然觉得无力，正如她不了解她的恋人风岚一般，她也从不了解她视为弟弟一般的紫英。
　　尽管他们在她的生命中都如此重要。
　　这是一个好机会，胭凉可以逃出王府，与风岚比翼双飞的绝好时机。紫英何等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他不敢说，只是在胭凉轻车熟路的跑到后花园与风岚私会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是带着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在注视着她。
　　紫英那时才发现，或者说，很早就发现：原来，永远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一厢情愿期待和等候。
　　后来的事情，记得依旧很清楚。王妃发现自己不见了，急得在王府中到处寻找，自己当然被找到了，顺带上了一个没能逃走的胭凉。后来发现，原来胭凉也会那么惨烈的哭泣。
　　——在紫英的意识中，流泪和哭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流泪是可以附带任何情绪的，但是哭泣，只能与寂寞和绝望共享。他没有流过多少泪，也从不哭的。
　　可是那次却那么惨烈的哭泣。
　　宫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光鲜的外表之下是肮脏的不堪入目的人心。这种事，王妃懂，紫英懂，胭凉就更懂。可是，却无力拒绝。
　　胭凉被逼随五岁的紫英入宫时，是平成五年四月。
　　同年八月，胭凉自尽于宫中那颗开的最好的凤凰花树下。依旧是红衣红裙，亮的夺目。却叫人心伤了。追来的三皇子衣冠不整，看见抱着紫英的胭凉向他高傲的笑。随即——甚至连紫英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刚烈的女子，手执宝匕首，舞出了她这一生中，最美的舞。决绝的，却又是绝美的绝尘而去。开出最美的凤凰花。
　　——月华之君，终是以一命，换得了自己一生的清白。
　　然而，慕容紫英也终是失去了对慕容家的最后一丝好感。他恨慕容家，他更恨自己无能。恨到，连自己都想要放弃了。

　　许久，许久。
　　花妖开口道：“你记忆中的女子，可是姓秦名胭凉？”
　　紫英蓦地抬头看她。花妖被那眼神吓倒，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然，她终是淡淡开口道：“如若我没有认错的话，那秦胭凉便是我们凤凰花的花仙呢。你刚刚的思绪都通过我传达给了她，她说，她不恨你，真的。”
　　说罢花妖紧张的盯着他，生怕他又不好了。可是紫英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淡淡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靠在凤凰花下，眼神迷茫。
　　胭凉，你原谅我是么……？
　　你怎么能，一边温柔又一边残忍呢……
　　紫英迷迷蒙蒙的想起，自己以前曾经见过的，胭凉唯一不肯教他的舞蹈——《想遥恋》。那个传说中，表达永远也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的舞蹈。紫英听过茶婆说，当初胭凉就是用这样的一支舞，与他的爱人风岚相遇的。可是没有想到，居然就真的成就了“想遥恋”。
　　如果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幸福，那幸福还拿来有什么用呢？
　　胭凉，我就用这一曲想遥恋，为你祭奠……你看好了！
　　紫英近乎木然的抬起手腕，朗月下，那手腕之皎洁纤细竟不似常人所有。
　　十四年前，月下的胭凉也是这样，这样风姿绰绝的……
　　他下意识的，摆出了在月下偷窥到的，《想遥恋》的起式。
　　纤细的五指轻盈的在月下开出繁花，广袖随清风飘摇，脚步轻盈的来往于繁花之间，青丝飘摇玉簪飞下，乌发如水般纷纷而下，白衣开出花朵开不出的惊艳，他旋，跃，飞起，一段风袭来，长发随风与繁花纠结在一起，眼神迷惘，身段单薄却炽烈，指尖，水袖，衣袂翻飞……转首，回眸倾城——
　　“呀？！紫英？……！”